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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的眼睛
白杨树的眼睛
——童年的荧幕
管晓红
白杨树上有“眼睛”.树干上的一个个疤痕,随着岁月的成长,变成一只只美丽的大眼睛,蕴含着阅世的智慧,观注着我的童年.每当与之会晤,彼此心照不宣,它知晓我的秘密,我愿与之分享成长过程的点点滴滴.
1974年的春天,爸爸回乡带我们随军来到东北,部队暂时将部分家属安置在一座旧庙改造的大院,只分得一间有个大炕的房间,与对门共用一个厨房.炕上有个小窗,好高！我把被子堆起来,站上去才能望到外面,这是庙的后院,一株株参天大树散布在院子四周,我看到离窗最近的一棵长着许多“眼睛”,妈妈告诉我这是树的疤痕长成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杨树的“眼睛”.
妈妈去当临时工了,我和妹妹被锁在小屋里.没有电视,没有玩具,没有童话书籍,只有彼此的相伴.每天用有限的道具,有限的想象力创建各种场景,玩着重复的游戏:把被子卷成筒状当火车箱,枕头当车头,我一会儿当司机,一会儿当列车员,还客串妈妈……妹妹听我指挥,让她干啥就干啥,乖巧得像个洋娃娃.有时,我俩一起站在被垛上,给妹妹垫上小板凳,我们与窗外的杨树讲悄悄话:我们今天开火车回老家了,山东老家有许多小朋友,有推着独轮车的舅舅,有爱喝酒的外公,有堂姐堂弟,有表姐等……把幼童的思乡一股脑倾诉.白杨树扑闪着大眼睛耐心倾听,慰藉着一对刚刚离开老家到陌生环境的幼童.
第二年的春天,大杨树开始长出一串串像毛毛虫一样的穗穗,有的被风刮落在窗台上,我伸手捡到,非常柔软,一碰掉了一炕的碎末,妈妈说这是“杨树吊儿”,是杨树开的花.转眼杨树发出新芽,杨树干也滋润起来,不像冬天干巴巴的,那些美丽的大眼睛也变得水汪汪的,有了灵性.
一个礼拜天,爸爸送给我一支铅笔,一个本,还有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我对这把小刀爱不释手,悄悄地溜出去把道路旁植树节刚栽的小杨树都刻上刀印,希望每一株小杨树都有漂亮的眼睛！爸爸发火了,第一次对我“军法处置”,没收了小刀,让我笔直地站在小树旁,问要是在你的胳膊、腿上割一刀疼不疼？！我向小杨树道歉:“小杨树,我错了！”晚上,爸爸耐心地给我讲道理:“杨树的眼睛是人们在它成长过程中,为了褪除影响它长直长大的枝丫,砍去时留下的疤痕,经过自我愈合后这些疤伤变成了一只只‘眼睛’,同时它也长得又高又直.”“那它多疼啊？”我问.“你今天被罚站,饿肚子难受吗？”“难受.”“这也是为了砍掉你身上没有用的坏毛病,像砍去杨树上没用的枝丫一样,你记住今天的惩罚,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那么你的心里也会长出一些漂亮的‘眼睛’.”我懵懵懂懂,向爸爸保证再不割小树了！长大后我才彻底明白爸爸的心意,也禅悟了人与自然的成长过程同样,只有品尝了疼痛才会蜕变成美好.
部队大院腾出房子,搬家了,我难过地与窗外的杨树告别.七十年代的部队大院没有楼房,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红瓦房,家属院在前院,部队在后院.一进营房大门,白杨树在道路两旁耸立,像两排哨兵,精神抖擞,我看到了更多的“眼睛”.
爸爸在部队,妈妈在工厂,由于无人看管,我和妹妹便仍然被锁在家里.窗户上有铁栅栏,我的脑袋小,趁着爸爸妈妈上班便利用先天缩骨术——先将脑袋探出,再伸出一条腿,然后将上身慢慢挤出,再由外面的小伙伴帮忙,顺利着陆！妹妹脑袋大,出不来,我只好玩一会儿跑到窗前与她打招呼,采一把树叶,捡几根奇怪的树枝,抓几只蚂蚱穿在狗尾巴草上,捉一只叫“小老虎”的虫子……都飞快地递给窗内的妹妹.慢慢地,她习惯了我每天的地下工作流程,像杨树的“眼睛”一样,静静地欣赏我童年的顽劣,为我保守着秘密,参与着窗内外的互动.中午军号响起,我迅速原路返回,我要把妈妈早上放在锅里热着的饭拿出来与妹妹吃.偶尔爸爸有空回来探望我们,给我们讲个故事,带本连环画,把一只乒乓球放进衣袖,再从脖子拿出,还教我们折纸……妹妹心灵手巧学得最快,每当忆起非常惭愧,我在外面疯跑时,正是这些小游戏让妹妹一人在家自娱自乐:裁剪各种树叶,给小蚂蚱喂草,折纸……
杨树在长高,“眼睛”在变大,我长大了一岁,妈妈给我脖子上挂上了钥匙,允许我领妹妹在大院玩耍.阳光透过茂盛的枝叶,照在营房东北角的杨树林里,满地斑驳的光亮影影绰绰,“眼睛”专注的追逐着一群在林间嬉戏的儿童,对这些在盛夏的中午打扰它午觉的小调皮,不仅没有责备,还和蔼可亲地指挥着树冠尽最大可能散发着清凉的庇护,遮挡着烈日对我们的炙烤.我们对它的回报便是为它除去啃咬它的害虫,这种害虫外面包着一层隐身衣,伪装成长疤痕的树皮状长在树干上,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趴在里面啃咬树皮,里面藏着一只像“小老虎”一样的虫子,我们围着杨树找,有的在高处便慢慢学会爬树去除掉它.我们比赛谁捉的虫多,乐此不疲,这是我们的领地,杨树也是陪伴我们的伙伴,“小老虎”就是我们的敌人,必须歼灭！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兼秘密基地.
夏季里斜跨自行车在大院里的杨树林里穿行,比赛看谁能一个个在树空S型穿行,杨树扑闪着大眼睛为我们喝彩加油！没有玩具的孩子们自制木头、冲锋、……按年龄安排军衔,各就各位,各尽其职,效仿部队战士训练.有时偷偷侦探好时机,跑进飞行员训练基地,旋梯——一种梯形结构铁架上下对称,站在上面,像荡秋千一样,越荡越高,最后头朝下翻个个,我们做不到,飞行员们却要练的.滚轮——一个铁制大圆圈,抓紧上面的把手,由伙伴转动,身体进入360°翻摆.吊船——两边各一个人荡动,中间的人站在像平衡木一样宽的木头上走动.我们着了魔似的去玩,年幼无知没有怕觉,挑战高难度,若干年后一定会有人成为优秀的飞行员.
东北的夏天短却也烈日炎炎,中午一点也不比南国逊色,杨树林是我们的天然空调室.聚在一起的小家伙也是作祸的高手:今天跑到营房的菜园摘甜果、西红柿、黄瓜……明天跑到向日葵地里,将洗脸盆大的向日葵头打着提溜扳倒在地,扑拉掉花序,撕掰成小块,不一会儿便如小仓鼠般将硕大的向日葵分割,把汗衫塞进短裤,把瓜子(毛壳)从脖子装入上身,也不怕刺痒,掩耳盗铃地侦查好没人,一溜烟跑到杨树林里.最作恶的是摘硬绿的酸葡萄,没有发红的桑葚,青涩的小苹果等.杨树瞪着大“眼睛”默默地包容我们的顽劣.
爸爸调防去了黑龙江,妈妈一个人带我们与留守部队继续在辽宁,因为新营房没有家属区.部队刚刚调防不久,唐山大地震爆发,余震不断,辽宁阜新震感强烈,部队留守处进入紧急戒备,晚上睡觉家里放一个空酒瓶在桌子边上,然而玩了一天累了的我们什么也听不到.睡梦里,家里的门被踹开,妈妈惊慌地抱起妹妹,拉起我,顾不上穿衣服……醒来时我在柳条编的苹果筐里,盖着军大衣,“妈妈……”过来一个叔叔说:“别怕,你妈妈带着妹妹在别处,天亮就送你过去.”原来,昨晚震感太强,酒瓶倒了,家属们慌成一团,留守战士到家属区救援,见妈妈带不过来,把我背着随一拨人员撤到机场空地,妈妈和妹妹被转移到高粱地,有惊无险,没有造成伤亡.这个夏天我们住在地震棚里:油毡纸封死了三面,一面是可以掀起来的油毡纸,打着地铺,一家挨一家睡起了大通铺.许多小朋友可以撒欢儿地玩,根本不知道这场灾难造成的历史影响和严重后果.依然在杨树林里穿梭,依然在“大眼睛”的注目下快乐童年.
金秋时节,妈妈带我和妹妹去黑龙江探亲,赶着八月十五与爸爸团聚.爸爸到火车站接了我们,坐在越野吉普上穿越一片片原始白杨树林,它们没有部队大院里的白杨树“眼睛”多,从上到下枝叶连接,爸爸说:“这些原始森林的树没人管理,长得慢,就是因为被这些小树枝吸收了太多营养.你回去该上学了,否则也是野孩子,长不好,净学些歪毛病.”
黑土地的肥沃不止有茂密的森林,还有土豆、大豆……这里昼夜温差大,西瓜又凉又甜,甜瓜、面瓜都又脆又甜,沙果酸甜开胃,至今回味口里生津,昨日的甘甜再次重品.部队中秋节还派车带上保温桶、压缩饼干组织探亲家属到镜泊湖游玩,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挑战着司机的技术,原生态的自然风光让我初识大自然的魅力:秋天的镜泊湖红绿相映,远山倒映在平静的湖面,渔船上渔夫划着木桨由远至近,天上白云悠悠,岸上白色的沙滩上东一簇西一簇黄红点缀的灌木……这场景我每当面对中国地图,看着东北的雄鸡头就在眼前如画卷展开.
我们沉浸在见到爸爸的喜悦中,一天拿着爸爸给我们充的大气球到篮球场去玩.篮球场四周有许多高大挺拔的大白杨树,也有大大的“眼睛”观注着我们.秋高气爽,舞动着气球,树叶在风中婆娑为我们伴舞……球场外不远处的驻地小学用铁丝网围着,几个小男孩钻出破损的铁丝网来到球场,毫不友好地抢气球,我拽着妹妹跑,不小心摔倒,一撒手气球快速飞向天空,我们哭着跑回家.妈妈也在哭,胳膊上佩戴了黑纱,并给我俩也戴上,“伟大领袖逝世了！”妈妈说完,让我们对着墙上的像鞠躬,一点也不追问她的一双女儿为何哭泣.我隐隐约约明白,像我的气球一样飞上了天空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多事的1976年,我比当地孩子晚了一个月进入辽宁阜新的一所子弟小学.
杨树在长高,杨树上的“眼睛”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在我看不到的高度俯视着我.我天天脖子上挂着钥匙与同龄的玩伴在学校、大院、广袤的田野里描绘着童年的轨迹.
上学的路上抄小路穿过一片望不到边的高粱地.夏天这里是我们的饮料加工厂,上学放学路上渴了,钻进高粱地折一段甜秆,啃去皮,嚼碎瓤,吐掉渣,吞咽下像南方的甘蔗一样甜的汁液,又解渴又解馋.这可是东北特产杂交矮高粱的秆,穗大产量高,秆矮粗壮不怕风.冬天这里空荡荡的,成了我们的战场,手心手背分出空军、陆军,挖战壕,造“”,埋“地雷”……不停地筹备军资,待用泥巴团拢的一个个泥蛋晒硬了,便到了两军对垒的时刻,吹着战号,扔着“”,踩中“地雷”,玩得非常投入,俘虏就得变成对方军.在寒风刺骨的冰天雪地,我们玩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有今天小公主的娇气和小王子的金贵,在大自然里锤炼,一个个能跑能跳,像小钢蛋般结实！
学校后面有个防空洞,大院里高年级的大哥哥带路,我们拿着从家里“偷”的手灯,牵着手进洞探险,有时爬出来是高粱地堰,有时爬出来是部队游泳池院墙边,有时……每次的发现都让我们兴高采烈,打了鸡血般勇敢约定下一次的探险.
部队的游泳池只让中学以上的大孩子去,我们这些小学生只好爬墙进去.妈妈托小战士从上海捎的布拉吉,不到半天漂亮的兜子被墙头的尖石头刮破,罚站是必须的……
粉碎了,肃清白卷先生张铁生的流毒后,学校恢复以学为本,我们渐渐被砍去枝丫,褪去野性.记得当时是半日制,有时上午上学,有时下午上学,每个同学都被重新划分了学习小组,大家一起到小组长家写作业,参加课外活动.
学校是个净化机,老师是修剪树枝的园丁,逐渐地我们被知识道理、集体活动、劳动等按部就班地接受着洗礼.暑假老师选我和部分同学打腰鼓,咚吧咚吧咚咚咚咚吧！我初识音乐节奏的美感……寒假老师布置我们捡马粪,一人最少五斤,五斤发一支铅笔,十斤一个笔记本,十五斤一个文具盒.我们以小组为单位跑到乡下的马路上,当少先队大队长发给我们奖品时,劳动光荣的感觉深刻体会！有时上午上学还要在下午轮班到校工厂劳动,加工铅笔、雨衣、粉笔,我们负责搬运.慢慢地我失去了到旷野里散欢的机会,偶尔跑到杨树林里,大眼睛里我已经是陌生少年,它正呵护着又一拨天天打扰它的顽童.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抹不去的东西,童年、东北、营房、大院的玩伴以及伴我从无知无畏的小丫头片子到长大成为一名少先队员的杨树林——杨树林上一只只藏着我童趣秘密的眼睛.我怀念那个没有电子产品,没有毛绒玩具,没有甜点零食的童年,至今每当见到长着“眼睛”的杨树,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上前抚摸,只为那曾是我童年的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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