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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的你
１
知秋是从李哥那儿得知顾娟红去世的消息的.
电话里,李哥的声音有些闷,说顾老师出事了.挂机前,他问她去不去送顾娟红最后一程.知秋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当然去.
追悼仪式在三天后举行,知秋早就从李哥那里得知会遇到熟人.蔡蓁那天难得穿了西服,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依旧醒目.经过他身旁时,知秋与他打了个照面,他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因为顾娟红信佛,所以顾家请了几位僧人来念经超度.佛教里,死亡被称为往生,寓意摆脱过往恶业,重获新生.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超脱呢？向遗体最后一次告别时,知秋听到顾家人群里一片呜咽声.
气氛太压抑,知秋快步走出去,深吸了一口室外的空气,才觉得好了些.
没过多久李哥也走了出来,不放心地问她：“没事吧,小叶？”
李哥身后,蔡蓁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看着她.她摇摇头：
“没事.”
李哥心里了然,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命,都是命！”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过松林发出的“沙沙声”.三个人就这么不言不语,直到李哥的烟燃尽.
抽完烟,李哥的情绪平复下来,又恢复了老大哥的身份,叮嘱蔡蓁送知秋回家.这一带很难叫车,知秋也就没矫情,等李哥走后,她就上了蔡蓁的车.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蔡蓁面无表情,把车开得飞快.到了公寓楼下,知秋跟他道别,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推开车门才听到他淡淡地说：“以后见面是不是得靠缘分？”
知秋回过头,蔡蓁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干吗不接电话？”
“你打过我电话？”知秋有些茫然.
“本来就想打一个的,结果打了二十个.”蔡蓁略微嘲讽地一笑,“看来多余了.”
知秋静了一会儿,说：“蔡蓁,我挺好,真的.知道你们关心我,你、李哥,还有……顾老师,这段时间帮了我太多.可我不能总靠别人吧,以后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蔡蓁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半晌：“嗯,就当我多管闲事了.”他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知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
他们这群人是在一个微信群里相识的.这群有个挺长的名字——失联乘客家属委员会——半年前的某个深夜,西桑纳州航班号为ＧＹ３９９的客机在从中国H市飞往西桑纳州途中与控制中心失去联系.
机上总共四十二位中国籍乘客,其中一位叫蒋孝谦,是知秋的未婚夫.
２
时间倒退回２０１４年的８月１３号.
去西桑纳州公干,本应于次日抵达的蒋孝谦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直到傍晚看到新闻,知秋才知道出事了.
隔天下午,知秋和一群从天南地北来的陌生人坐在西航驻H市办事处的大厅里.窗外正下着雨,灰蒙蒙的一片,一分一秒都格外漫长.那会儿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时的两个小时对于之后的几百个日夜来说,只是沧海一粟.
两个小时后,他们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结果——飞机仍无下落.
像烧滚的油倒进冷水里,原本沉寂的大厅顷刻间沸腾了.有人要求公布乘客名单,得到的是公式化的回答：事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对亲友的担忧和通宵不眠的疲惫,让这些人的情绪濒临崩溃.人群开始骚动,毫无章法地往里挤.其间有人摔倒,有人哭喊,知秋被人群挤得站立不稳,幸好身后有人托了她一把.
那是知秋第一次见到蔡蓁.他很高、很瘦,穿着黑色皮衣,在闹哄哄的背景下淡定地站着,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等她回过神来,他已朝前台走去.办事处工作人员依旧是“无可奉告”的态度,他倒是不急不躁：“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给谭总？”
知秋后来才知道,谭总就是西航驻H市办事处的负责人.
只一个晃神,蔡蓁就不见了.知秋呆了两秒,转身朝停车场走去.之前她在停车场看到过他,他刚泊完车,是一辆白色的福特吉普车.
半小时后,蔡蓁从电梯里出来,看到她,脚步一顿.知秋也不浪费时间：“先生,你是不是拿到了ＧＹ３９９的乘客名单？”
“没有.”蔡蓁边答边钻进车内.
知秋想也没想就拦在车前,蔡蓁有些无奈：“小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从她身侧绕过.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原地,没带伞,静静地伫立在雨雾里,淡得像一幅水墨画.雨越下越大,马上就要进入分岔路口,他忽然掉过头开了回来.
一上车,知秋就连打了三个喷嚏.蔡蓁扫她一眼：“刚才不是挺英勇吗？”
知秋没吭声.
开了一段路,蔡蓁率先打破沉默：“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蒋孝谦.”她说.
雨天路滑,车子蓦地一个颠簸,蔡蓁扭过头看她：“蒋什么？”
“蒋孝谦,的蒋,孝顺的孝,谦虚的谦.我的未婚夫.”知秋说.
好一会儿,知秋都没等到蔡蓁开口,她忍不住追问：“名单现在能给我看了吧？”
蔡蓁回过神说：“真没拿到,不过快了,那边说最晚两天内就会公布.”
那天之后,知秋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有时会想,蒋孝谦或许并没有登机,又或者改签了其他航班.但两天后,她那一丁点可怜的幻想被撕得粉碎——西航公布的失联乘客名单中,蒋孝谦的名字排在最末.
后来,中国的失联者家属自发建立了家属委员会,蔡蓁和知秋都被拉进了群,群主叫李文韬,是个退伍军人,人称李哥.
从那天起,就像李哥说的,他们四十九个人就都被卷入了命运的齿轮中,再也身不由己.
３
时间久了,群里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开始彼此了解.失联者里有李哥的舅舅,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有顾娟红大学刚毕业的女儿小芸；有蔡蓁的双胞胎姐姐蔡菲……
那段时间,他们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搜索关于飞机失联的消息,西航方面推断飞机的燃油已经耗尽,很快就有人声称收到了黑匣子的脉冲信号,之后却都不了了之.心像是坐过山车,大起大落,他们每天能做的就是在群里互相安慰,互相打气.
知秋没把飞机失联的事告诉蒋孝谦的母亲宋桂枝.蒋孝谦还有个弟弟叫蒋孝杰,一出生就有轻微智障,宋桂枝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长子身上,知秋怕她会承受不住.
再度遇到蔡蓁纯属意外.
那天她带着蒋孝杰上街,经过一家音像店时,一不留神,蒋孝杰就跑了进去.店铺不大,堆满了各种打口碟和黑胶唱片.蒋孝杰拿起这张,又看看那张,最后“哗啦啦”的,唱片都掉到了地上.
有人从二楼下来,知秋一看就愣住了,竟然是蔡蓁.蔡蓁也有些意外,目光落在蒋孝杰身上.她连忙说：“对不起啊,多少钱？我赔.”蔡蓁弯腰把唱片一张张捡起来：“不用,没坏.”
蒋孝杰还要去抢,知秋赶紧拽住他：“孝杰,我们回家.”
蒋孝杰恋恋不舍地看着蔡蓁手上的唱片,蔡蓁问他：“你喜欢摇滚？”
蒋孝杰飞快地点点头.
蔡蓁把唱片递给他：“坐那儿去听,不过机子是老古董了,卡住了像张家辉说普通话.”
角落里的桌上放着一台唱片机,蒋孝杰戴上耳机,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见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知秋只好找话题：“张家辉说普通话什么样？”
“大渣好,我系渣渣灰.”蔡蓁一字一句地说.
知秋“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让气氛轻松了不少,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问他：“这里生意好吗？”
“糊口呗.”蔡蓁瞅了一眼蒋孝杰,“你弟弟？”
“我未婚夫的弟弟.”
“你一直都照顾他？”
“嗯.”
“还要上班,不累？”
……
这次偶遇在知秋心里只是一段小插曲,很快就忘了.直到某天宋桂枝打电话给她,说蒋孝杰不见了,她火急火燎地去找,最后在蔡蓁的店里找到了他.知秋跟蒋孝杰谈过一次,以失败告终,几天后他照样还是一个人跑去了音像店.
知秋对蔡蓁有些抱歉,蔡蓁倒是无所谓：“反正一个人也挺闷的.”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临走前,知秋认真地说：“谢谢你啊,蔡蓁.”
４
蒋孝杰动不动就往音像店跑,连带着知秋跟蔡蓁也混熟了.
蔡蓁跟蒋孝谦完全是两类人：蒋孝谦严谨,做事一丝不苟；蔡蓁随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天气渐渐凉了,某天知秋去店里时,一群人正准备提早关门吃火锅.除了蔡蓁跟蒋孝杰,另外还有两个打扮前卫的年轻人,一个叫霹雳,一个叫十三.
二楼的露台上,大伙儿围坐在电磁炉前,水刚烧开,风一吹,乳白色的热气飘到很远.听他们聊天,知秋才知道,蔡蓁学生时代就开始玩摇滚,还组过乐队,霹雳和十三那会儿就是队里的成员.
喝了点酒,霹雳开始追忆起光辉岁月.知秋夹了一个鱼丸放到蒋孝杰碗里,霹雳一拍蒋孝杰的后背：“小子,你嫂子对你可真好.”
蒋孝杰鼓着腮帮子说：“知秋姐对我哥才好呢,为了我哥,她书都没念完就去打工,一天打三份工.”
知秋很快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菠菜,被塞了一嘴菜后,他总算不说话了.
后来霹雳跟她一块儿收拾桌子,说起蔡蓁：“别看阿蓁这人啥事都无所谓,其实他特有主见,认准了的事,谁说都没用.当初他爸反对他搞音乐,他隔天就从家里搬了出来.”
“可乐队为什么又解散了？”知秋问.
霹雳特别深沉地说：“走着走着,就散了.”
天色渐暗,头顶是一片浩瀚星空.知秋想笑,却没笑出来.这世间有多少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霹雳回屋后,跟十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吉他,鬼哭狼嚎地唱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蔡蓁从屋里出来：“怎么不进去？”
她耸耸肩：“太吵.”
“懂不懂摇滚啊你,以前想听咱们唱还得提前买票呢.”蔡蓁跳上护栏.
“那我这儿得算贵宾区吧？”知秋说.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过了一会儿,蔡蓁说：“说说你跟你未婚夫的事吧.”
快到中秋,一轮饱满的月亮挂在天边.知秋想了想说：“我们是中学同学.”
学生时代的蒋孝谦聪明、刻苦,从小的志向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所以即使辍学,她也要帮他达成理想.七年恋爱,他们一路走来都很平顺.要不是这场意外,或许他们已经走上红毯.
“还以为这种故事就《知音》里有.”蔡蓁说.
知秋：“……”
“好像从来没见你哭过.”他低头看着她.
相比家属群里的其他女性,她似乎一直很冷静,连难过都是淡淡的.
“我要赚钱,还要照顾阿姨跟孝杰,哪有时间哭？”她说得轻描淡写.
从蔡蓁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的头顶.她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想不想听我姐的故事？”
蔡蓁的姐姐蔡菲,那个跟蒋孝谦在同一班飞机上的女孩.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我爸不同意,她离家出走,坐的就是那班飞机.”
说话的时候,蔡蓁一直看着她.可她只是愣了愣,说：“这版本才像《知音》里的吧？”
有些话如鲠在喉,蔡蓁说：“叶知秋,其实……”
“其实什么？”她仰起脸.
他有片刻的失神,笑出声：“其实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傻啊？”
“有啊,”她说,“从小就有人说我又丑又傻.”
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在心中蔓延,膨胀起来,快要冲出胸膛.蔡蓁伸手将她的刘海捋到耳后,顿了顿,又在她的头顶揉了揉：“谁说的啊,我揍他.”
知秋微微偏过头：“我爸.”
蔡蓁：“……”
５
西航飞机失联事件成了各国讨论的焦点,甚至有人推断是遭遇了恐怖分子劫机,可是都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西航在一家酒店设立了会面室,每隔几天,家属群里都会有人去与西航负责人例行会面.用他们的话说,搜索消息、吵架、要人,是那些日子全部的工作.
知秋是群里去得比较少的,她还要上班.她所在的外贸公司规模不大但薪水可观,她很需要这些钱.可天不遂人愿,因为总是请假,在飞机失联两个月后,她被公司辞退了.
之后她去过几场招聘会,因为大学都没毕业,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岗位.后来还是蔡蓁丢给她一张名片,抬头写着：星球日化集团.
星球是一家大企业,旗下的卫生棉、纸尿裤等生活用品一直备受欢迎.知秋几乎没抱任何希望,没想到面试却出奇地顺利.上班第一天,她见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切谜团迎刃而解.她早该想到,星球集团的董事长和蔡蓁一样,也姓蔡.
她看着他苦笑：“蔡蓁,我该怎么谢你？”
“为我做牛做马,替我多赚点钱.”他说.
知秋开始在蔡蓁的手下工作,大概是他们的运气不太好,没过多久公司就遭遇了一次危机——星球牌卫生棉被查出荧光剂超标.
董事长在国外,所有事都交给蔡蓁全权处理.知秋发现他虽然平时懒懒散散的,做起事来倒一点不含糊,一整天都在翻阅资料、查看文件.
“接下来要怎么做？”她问他.
“你觉得呢？”
没想到他会询问自己的意见,知秋想了想说：“越简单的方法就越有效.”
蔡蓁笑了,他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既然避无可避,索性主动出击.拿出最大的诚意,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
两周后,善后工作进入尾声,闹得沸沸扬扬的“星球卫生棉事件”终于落幕.参加这次工作的都是公司的一些新人,他们年轻、热情,互相拥抱,互道辛苦了,用特殊的方式表达着喜悦.
知秋也被感染了,忘情地跟他们拥抱.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抱住的那个人是蔡蓁.他把她圈在双臂中,年轻男人的荷尔蒙气息将她包围.她听到他轻笑了一声,感受到他胸腔微微震动.她觉得脸上的温度节节高升,一颗心也是滚烫的,跳得飞快.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没有失眠.
后来,宋桂枝还是知道了飞机失联的事：“小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们说阿谦坐的那架飞机找不到了.”
见瞒不下去了,知秋只好把所有的事全盘托出.
那天之后,宋桂枝就病倒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一天,她对知秋说：“阿杰说你跟他常去的那家音像店的老板处得挺好……小秋,你是不是也觉得阿谦回不来了？”
“我没这样想过.”知秋说.
宋桂枝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过几天我让阿杰去三婶家住几天,乡下空气清新,对他的病有好处,你也就不必再去那家店铺了.”
她垂着眼,如同诵经一般虔诚：“阿谦会回来的,我的阿谦一定会回来的……”
知秋心里五味杂陈,宋桂枝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她听懂了.
她向人事部请了一个月的假,没告诉蔡蓁,一人搬去了蒋家.
蔡蓁给她打过许多电话,她都没接.他猜得没错,她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有些事,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６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伤痛,才会变得无坚不摧？
有些伤口在表面,总有愈合的一天.可有些伤口在里面,就像一个苹果,从果核开始腐烂,最后只能丢进垃圾桶.而顾娟红就是那个苹果.
在知秋的印象中,顾娟红积极乐观,一直坚信女儿小芸会平安归来.直到西航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ＧＹ３９９客机已在南印度洋坠毁,无人生还.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打在他们的心尖上.当时离飞机失联已经过去大半年,一百八十多个夜夜的祈祷与期待,却等来了最不想要的结果.
酒店外,有人当场就哭晕过去,有人与西航的人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指责他们隐瞒真相,是杀人凶手……而顾娟红选择在当天凌晨了结此生.
地球依旧转动,太阳照常升起,秋天也正悄悄过去.对于群里的人来说,漫长而煎熬的每一分钟,在其他人看来却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又一天.
群里的人数越来越少,好多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失去亲人的悲伤世界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当中离开最多的是配偶失联的人,有人说,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抽身抽得快.
剩下的人依旧抱着渺茫的希望,只因飞机的残骸还没有找到.有的开始迷信神灵,请高僧算卦；有的不再信任西航,自发筹集资金,鼓励知情者提供线索.
顾娟红的追悼会过后,蔡蓁真的没再找过知秋.
一次例行见面会,西航的人没有出现,家属聚集起来.没过多久,西航就安排有意向的乘客家属前往西桑纳州,商讨赔偿事宜.
西桑纳州由数不清的珊瑚岛屿组成,被人称为“失落的天堂”.
每年都有许多旅客来这里旅游,或把它当成蜜月旅行胜地.
当初得知蒋孝谦的开会地点时,知秋还打趣说他们医院福利真好.没想到不久后她也会来到这里,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在机场候机室里,知秋看到蔡蓁与其他几个家属站在一起.登机后才发现他的座位就在自己的旁边,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知秋望着窗外,圆形的玻璃窗外是绵延不绝的云.
意外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飞机遇到气流,猛烈地晃动起来.蔡蓁看向知秋,发现她的脸惨白如纸：“你怎么了？”
她像是忽然被惊醒,手忙脚乱地去翻包,“吧嗒”,一盒药掉了出来,滚到蔡蓁的脚下.那是一盒叫“地西泮”的药,也就是安定片.
蔡蓁把药盒捡起来,声音有些低沉：“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她喘着气,没说话.他盯着她：“那件事之后？”
自蒋孝谦出事后,那些只能靠安眠药才能睡上两三个小时的长夜慢慢浮现在知秋眼前.蔡蓁曾问过她为什么从未哭过,只因为那些伤早已在心里溃烂成一个缺口.
她和顾娟红一样,也是那个外表鲜红,可内在已经腐烂的苹果.不知过了多久,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知秋陷入沉睡中.
隔天下午抵达西桑纳州,他们第一次看到了一望无垠的南印度洋——飞机坠毁的地点.蔡蓁把蔡菲的照片放进海里,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灿烂,随着水流渐渐远去.
零点四十分,是那天飞机起飞的时间,他们在沙滩上用几百支蜡烛摆成一个巨大的爱心,爱心里,是飞机的航班编号ＧＹ３９９.烛光摇曳,他们闭上眼默默祈祷,愿所爱的人顺水漂流回他们身边,依然鲜活如昨.
那会儿,知秋忽然想起,登机的前一晚,蒋孝谦对她说,回来有事要跟她谈.可如今那些话已经被掩埋在几千米深的海底,成了永远的秘密.
她一眨眼,眼泪就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７
知秋的病叫恐惧症,是一种心理障碍,会在特定的环境下发作.蒋孝谦出事后,飞机成了她心里的阴影.
那天飞机剧烈颠簸的时候,蔡蓁一直抓着她的手.后来她醒来时已是凌晨,天还是黑的,蔡蓁已经睡着了,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试着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后来她没敢再乱动,靠在椅背上,面朝着他.
睡梦中的蔡蓁身上有一种少年气的懵懂,他的皮肤很白,睫毛很长.她脑海里浮现出他醒着时的模样,笑起来懒懒的,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他沉默的时候有点冷,可是不凶.
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头顶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蔡蓁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几万英尺的高空中,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后来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回程那天,他来酒店房间找她,丢给她一张.知秋看着桌上的票说：“蔡蓁,你没必要……”
“没必要对你这么好？”蔡蓁替她把话说完.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一个男人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好,你觉得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我喜欢你.”蔡蓁转过身.
知秋蓦地抬头.
“你知道的吧？”他漫不经心地笑笑,“男人跟女人之间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知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幸好蔡蓁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房卡给我,我去退房,李哥他们在大堂,你收拾完了就过去.”
等她到达大堂时,李哥正坐在沙发上.她向他告别：“我坐火车回去,替我跟蔡蓁说一声,我已经递交了辞职信,就不回公司去了.”
转眼就是年末,蒋孝杰的心脏病又犯了,情况不太乐观,医生建议立刻手术,手术费用高得惊人.知秋那时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薪水全靠提成,她想不出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
除夕前夜,家属群的人约好了一块儿包饺子.可临出门时,知秋接到了一个客户的电话,让她去谈谈保单的事,地点就在钱柜ＫＴＶ.
一进门知秋就觉得不对劲,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位林总拖着她就往里走.她还不想撕破脸,匆匆退后一步：“林总,你喝醉了,我们改天再谈.”
“醉了好,醉了才好说话嘛.”他又来拉她.
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一瞬间,知秋根本没看清,林总就倒在了地上.她看到蔡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滚！”旁边是石化了的霹雳和十三.
林总连滚带爬地走了,蔡蓁朝着她走过来：“你在做什么？”
“孝杰要动手术,我就是想多……”
“蒋孝谦是什么样的人你真不知道？你到底准备为蒋家的人牺牲自己到哪一步？”
他大概喝了酒,眼睛赤红地盯着她.她被吓到,脱口而出：“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知道？”
“如果我说我见过他呢？在认识你之前.”他说.
“你认识孝谦？”知秋愕然.
“叶知秋你是真傻呀！”蔡蓁低声呢喃了一句,握住她的肩,“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姐姐蔡菲有个男朋友,我碰到过他一次,在蔡菲的别墅里.飞机出事那天,他们俩约好了一起私奔.那个男人是个外科医生,叫蒋孝谦.”
知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蔡蓁去拉她：“送你回去.”她用力推开他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只想逃开那一切.可有些事越是不想面对,就越是残忍地摊开在你面前.
８
见到朱佳佳是在某个周末.
朱佳佳跟知秋和蒋孝谦是中学同学,一听到蒋孝谦出事的消息就打电话给她,让她出来聚聚.
知秋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同学小聚,可才刚坐下,朱佳佳就把手机递给她：“知秋,有件事我之前就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现在蒋孝谦都那样了……你看看吧,这样的男人,走了也就走了,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手机像素不高,视频有些模糊,但知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蒋孝谦,只因他身上穿的条纹衬衫还是去年她送他的生日礼物.视频是在一家餐厅拍的,好像是两个人在吵架.知秋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蒋孝谦身旁的女孩转过身来,视频结束.
知秋曾经见过女孩的照片,她跟蔡蓁很像,是蔡蓁的姐姐,蔡菲.
知秋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看到一辆白色吉普车停在公寓楼下.她看着蔡蓁下了车,走到自己面前.她问他：“蔡蓁,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外向,喜欢运动,滑雪、冲浪,什么都会.”
知秋笑了.认识蒋孝谦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他喜欢这样的女孩.他一直是理智的,无论在手术台边还是生活中.可那天在朱佳佳拍的视频里,他却因为餐厅服务生不小心洒了热汤汁在蔡菲的手上,与服务生当场大吵了起来.
原来,爱可以让花心的人变得专一,让弱小的人披上盔甲,让理智的人发疯.一个人在你面前永远不曾失控,那是因为,他不够爱你.“我们谈谈.”蔡蓁说.
“没什么好谈的.”她转身就走.
“叶知秋！”他喊她.
她停下脚步.
“我认识许多女孩,也不缺女朋友,可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还是第一次.她不哭,我怕她什么都憋在心里；她哭了,我又心疼得要命.我疯狂地嫉妒那个男人,好几次想告诉她真相,让她别再那么傻,却又害怕她知道,怕她难过.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蔡蓁注视着她,眼睛湿润,声音低哑,“这些,都是第一次.”
知秋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蒋孝谦也从未讲过.她想起西桑纳州那片蔚蓝的海,涨潮时,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又退下去.此刻她的心就是退潮后的那片沙滩,灼热、潮湿.
“蔡蓁.”她叫了他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涩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没办法接受.你会找到一个好姑娘,不过不是我这样的.”
她有太多负累,又怎么可以自私地让他一起承担呢？
“我走了啊.”她说.
她转过身,又想起那一晚自己对蒋孝谦说：“正好,等你回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蒋孝谦再也不会知道,她想说的只是一句：我们分手吧.
学生时代的叶知秋曾真心地爱过蒋孝谦,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情变成了亲情.她想要放他自由,也放自己自由.
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蒋孝谦不见了,她的生命轨迹也从那一天起彻底改变了.
进屋前,知秋最后朝楼下看了一眼,蔡蓁还站在原地.蔡蓁一直没有回头,他的眼眶酸得发涩,怕回过头就会有什么东西落下来.
９
知秋有时会想,如果蒋孝谦没有出事,她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他,与蔡蓁在一起？可倘若那样,她跟蔡蓁大概压根儿就不会相遇.
命运就像一副多米诺骨牌,当第一块倒下,之后的一切就再也不受控制.
２０１６年初春时,宋桂枝去世了,蒋孝杰最后还是动了手术,在慢慢恢复当中.
家属群的人也开始有了各自的生活,飞机的残骸却依旧没有下落.
时光最残忍也最慈悲,那些伤痛和苦难被岁月沉淀,余下温柔和坚强.或许对他们来说,没有结果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某天,知秋在路上偶遇霹雳,他跟她打招呼：“阿蓁呢？”
知秋笑笑：“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
霹雳蒙了：“你们俩没在一块儿？”
知秋摇摇头.
霹雳瞪大眼：“不是,那什么,我就没见阿蓁这么认真过.为了让他爸同意留你在公司,他都把音像店转了,发誓以后不再碰跟音乐有关的事.这么说吧,音乐和自由就是那小子的命,他可是把命都给了你啊,这样你们俩都没在一块儿？”
和霹雳分别后,知秋继续往回走.她记得曾问过蔡蓁,说他家大业大,干吗要去开一家小小的音像铺子.
他当时说：“因为我不想以后被人叫‘卫生棉大王’.”
梧桐树叶落了一地,知秋想起他当时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周末,知秋接到好久没见的李哥的电话.李哥的儿子要结婚了,邀请她去参加婚礼：“咱们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也算生死之交了,你要不来,我可是会翻脸的啊.”末了他又十分贴心地补充了一句,“放心,蔡蓁人还在国外呢.”
婚宴很热闹,李哥站在门口迎接她.她真心为他高兴：“恭喜啊！李哥！”
李哥也笑：“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找的姑娘是他妈妈喜欢的类型.”
知秋望向台上,一对新人郎才女貌.她把红包交给伴娘,转身时听到有人朝李哥喊：“哥,蔡蓁说在路上了,就到.”
李哥“哎”了一声,扭头就撞上知秋的视线,心虚地摸了一把脑门：“之前是在国外啊,怎么突然跑回来了……”话说到一半,面前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知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刚出门就后悔了.送了那么大一份礼,好歹也吃饱了再走啊.她一边郁闷,一边去取车,远远地就看到有人站在她的车前.就像第一次相遇,她拦在他的车前一样.
刚下过雨,潮湿的暮色忽然变得明亮起来.秋天的晚霞照在他一侧的肩上,是温柔到快要满溢出来的沉甸甸的玫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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