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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和幻想曲

把你自己献给黑暗,说出我的名字,把我领向他.

——保罗·策兰

丁小龙

第一节:白色

我确信,这不是白日梦.我已经将那封电子邮件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为了确定这不是梦,我将这封简信打印了出来.当打印机吐出那张A4纸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慌张与羞涩,但我还是故作镇定,不想在镜子面前失控.这么多年以来,我所追求的一直是稳定与平衡的生活.是的,我不能让这封邮件扰乱自己的生活.

窗外下着雨,我重新坐到椅子上面.对着白纸上的黑字,又重新默念起来:以梦,你好,今年的月18日,我会在长安城的音乐厅举办钢琴独奏会.其中有一个曲目是舒伯特的《幻想曲》(D940),我希望我们可以再次共同演奏这支曲子.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搭档了.等待你的答复.荀生,于纽约.

我小声地念出荀生的名字,随后放下手中的纸,开始聆听雨声.我将椅子转了过去,凝视雨水打落在梧桐树叶上.雨水倾城的声音在头脑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舒伯特《幻想曲》中的音符.已经有近十二年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也没有再完整地听过一遍,奇怪的是,我却清晰地记着其中的每一个音符.我闭着眼睛,想象着这首音乐的形状,想象着荀生和我多年前共同弹奏这首曲子的场景.我穿着白色的长裙,他穿着黑色的礼服,我们坐在同一架钢琴前,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共同演奏这首需要四手联弹的幻想曲.当时我感受不到观众的存在,黑暗短暂地吞没了他们.但是,从头顶洒下来的光却在凝视我们与我们的演奏.我闭着眼睛,回想当年演奏的场景,奇怪的是,我能想到音乐,却无法忆起荀生的脸.

正当我沉浸于回忆的长河时,一阵敲门声将我从过去的时间中猛烈拉回,我立即睁开眼睛,将手上的纸放回办公桌.敲门的是朵拉,也是音乐系的一名教师,比我年长两岁,是我在这所大学唯一认可的朋友.

“我记得你今天晚上有选修课,晚饭吃了吗?”朵拉问道.

“没有吃,我晚上基本不吃饭.”我说.

她从包里取出一小包咖啡巧克力,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说: “把这个吃了吧,要不上两个小时的课会让你吃不消的.”

我点了点头,接受了她的建议.她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封简信,问道: “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要回来了.”我说, “荀生想和我一起演奏舒伯特的钢琴曲.”

“这是好事,答应下来吧.”

“我还没有想好呢,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失衡.”

“只是演奏个钢琴曲嘛,不要那么矫情.”她说, “生活太无聊,我们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

说完,朵拉便离开了办公室.她要去赴晚宴,与另外一个男友.她没有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目前至少有三个情人围绕着她转.在我看来,她过着一种危险的生活,但正是这种危险成就了她的魅力.我知道自己缺乏这种魅力.说实话,我甚至羡慕她的生活,她似乎是另一个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愿意和她分享我真实的一面.在绝大多数人面前,包括我丈夫,我都不停地变换着脸上的假面具,在她面前我会卸下种种伪装,像是洗完澡后,裸着身体,与镜中的自己对照.她知道荀生与我之间的故事,甚至曾经鼓动我去找荀生,开始新的生活.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外面的雨停了下来,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突然有点饿,于是打开她送的巧克力.舌尖触碰到巧克力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荀生的脸,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个场景:我们在钢琴房里练习贝多芬的《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中场休息时,荀生将半块黑巧克力放到我的嘴里,另外一半则塞进自己的嘴里.我们相视而笑,接着,我们亲吻.至今,每次回味他的吻,我都会想到巧克力的味道.我又重新读了一遍那封邮件,想要立即回复他,但我的手指却在键盘前僵硬了.我不知道如何回复他,不知道如何开始第一句话,毕竟我们已经有九年没有联系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联系的.

我决定不接受他的邀请.退出邮箱、关掉电脑、了十分钟后,我带着包离开了办公室.六分钟后,我走进了文津楼.在乘着电梯上升至六楼的过程中,喧哗也开始距我越来越远.出了电梯,我走进了605教室,学生们的喧哗再次将我围困,但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眩晕感.这学期,我在学校开设了西方音乐史这门公共选修课.第一节课上,阶梯教室里坐满了来自各个专业的学生,眼神中涌现出对音乐的巨大热情.然而在随后的课堂上,热情急剧下降,很多学生选择了逃课,或者在课堂上做其他事情.我并不在意,也从来不点名,毕竟,古典音乐与大多数人的关联非常淡漠,甚至没有关联.这种音乐对于太多的人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于荀生和我这样的人来说,音乐就是我们灵魂的本质.在枯燥的教学中,我对音乐的爱并没有半点损耗,相反,时间所带给我的任何东西都会让我更靠近音乐的核心.

上课铃响后,我环视了一下教室,来了一半左右的学生.黎楠仍旧坐在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黎楠是物理学院的学生,但对音乐充满了古怪的热情,每次下课后,他都会向我提出一些很新颖的问题.在我讲课时,他是这个班里唯一记笔记的人,其他学生要么不听,要么就用手机拍下课件,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再看这些课件.三分钟后,课堂上恢复了安静.我打开课件,开始讲古典音乐到浪漫音乐的过渡期,随后便着重讲贝多芬在音乐史上的重要性.我在教室里播放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第九交响曲》与《第一钢琴协奏曲》等音乐的片段.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可以站在黑暗中喘息与冥想:音乐是我魂灵的幽暗国度,聆听音乐是我祈祷的方式.透过屏幕散出的微光,我看到了黎楠专注于音乐的凝思深情,像一尊精致的大理石雕像.我突然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荀生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我关注他的重要原因.对于这一点,我脑海中的另外一个声音却极力反对,我不想让他们之间产生半点关联.每次上公选课的时候,他的在场与注视都让我沉静,这种感觉多么像很久以前我和荀生一同上课的场景啊.那时候,我们都是痴迷艺术的学生,坐在教室中听教授们讲述各种艺术史.荀生的存在同样让我沉静,他所缺席的每堂课都会让我心神不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初的魂不守舍.在我的课堂之外,黎楠到底是怎样的学生?除了音乐是否还有其他爱好?有没有女朋友?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作为老师,必须克制住自己的这份好奇,因为这会打破我对平衡的追求.

放学铃声响了,学生们如鸟离开巢穴般涌出门.黎楠夹着笔记本来到我的面前.我简洁地回答了他提出的两个问题:贝多芬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关系以及贝多芬作品的晚期风格.我在讲解,他低着头做笔记.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运动香水味,那个瞬间,我多么想抚摸他的头发,但心中的道德律制止了我.讲完之后,空荡荡的教室就只剩下我和他.我们共同沉默,这沉默如同钟声.五秒钟后,他说,老师,我们该走了.

我和他走出教室,进了电梯.在这个狭小空间中,我们都不说话,也不敢注视彼此.出了电梯,我深吸了一口气.

外面的夜色温柔,雨在浓郁的氛围下显得更大.我撑起了手中的黑伞,他却没有带伞.

要不,你用我的伞,我的车里还有一把伞.我说.

方便吗?他问.

方便,不过,你要陪我去停车场.我说.

他点了点头.于是,我们躲在同一把黑伞下仰望黑夜,伞是夜的面纱.他撑着伞,而我依在他的身旁.这是我们的身体最接近的一次,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放缓了自己的速度,他则跟随我的脚步.我想,只要我再主动一些,身旁的这个人会屈服于我的意志.我没有.我们只是踩着破碎的雨水前行.

老师,我还能问你一个事情吗?他问道.

当然了.

贝多芬的作品,你个人最喜欢哪一部?

要看情况,因为他的作品太丰富太伟大了,比如此刻,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

为什么呢?

因为这首音乐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个朋友.

嗯,也许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吧.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们也很快就走到了车前.我按下开车锁,他帮我打开了车门.

我可以加您微信吗?他问道.

我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冷静地说:好的,但我平时不太用微信.

他扫了我的微信二维码,我也立即通过了他的请求.在他的注视下,我开车离开了停车场.一路上,我开着车,外面的雨敲打着玻璃,里面播放的是巴伦博伊姆版本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我在肉身与音乐的双重运动中,逐渐忘记了我自己,时间也掀开了往事的面纱.我突然记得,我和荀生曾经也坐在车内,在雨夜驶向乌托邦.我已经忘记了乌托邦在何处,但却清晰地记得当初内心的悸动.那个雨夜,他把车停到郊外的路上,两旁是湿漉漉的麦田,他用双手打开了我的新世界.我们在车内汹涌地,车外大雨的汹涌让我们忘记了身处何地.我仿佛走进了过去的时间,忘记了此刻的我身处何地.突然,我看到了前面停了一辆卡车.我紧急刹车,庆幸自己没有撞上去,内心的平衡感瞬间也被打碎.

车再次启动时,我关掉了车内的音乐,关掉了往事的闸口.在枯燥的雨声中,我要完成对枯燥的认同与超越.三十分钟后,我回到了家.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到黎楠发来的微信:老师,您到家了吗?我本来想回复很多,但理智让我只回复了一个字:嗯.我立刻收到了他的回复:您今天辛苦了,谢谢您的伞,晚安.不知道为什么,我被这个大男孩的关心所感染,但我再也没有回复他.之后我坐在沙发上,进入他的朋友圈,观看他的日常生活.他发的东西很少,基本上就转发一些与音乐和物理相关的帖子,从中基本上可以确定他还没有女朋友,目前的感情生活是一片空白.因为这个发现,我有种莫名的庆幸感.同时,我又为这种庆幸感到羞愧.

泡完热水澡后,我去房间看女儿.她已经抱着小熊睡着了,身旁放着《彼得·潘》这本童话书.我亲吻了她的脸,不愿吻醒她的梦.走出她的房间,我又坐回沙发,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婆婆在另外一个房间休息了,丈夫也没有回家.我无所事事,便打开电脑,重新读荀生写给我的邮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感情,还是音乐.于是,我决定不再见他,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吞下了那半杯红酒.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关掉了灯.黑夜在四周凝视我的梦.

午夜,我听到了房门声.丈夫回来了,他又喝多了酒.他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应.他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精味.我有点恶心,但又不能说出这种恶心.他从后面抱住我.他的身体像火一样灼烧.我想要挣扎,想要逃离,理智告诉我,我必须屈服于他的.

我像是躺在鱼缸中的死鱼.

第二节:黑色

我以为她不会回复我,甚至她根本不会再收到我的邮件.对此,我本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我们已经有九年没有联系了.她或许早就弃用那个旧邮箱了,也早弃掉了旧记忆,开始了新生活.她应该很早就将我驱逐出了她的理想国,但是我忘不掉她,本以为我的时间洪水会将关于她的记忆湮没,时间却一次次地将她推向我的记忆舞台.我束手无策,只能向时间缴械投降.时间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演奏钢琴的时候,我会忘记时间,而成为音乐的本体,音乐是超越时间的.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弹奏钢琴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保证技艺的娴熟,更是为了逃离时间的囚笼.这么多年了,我每天都要保证练习四个小时的钢琴,我的钢琴前放着我心中的钢琴圣徒——格伦·古尔德的黑白照片,他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并非异类.

我喜欢独处,钢琴是我的孤独王国.在这个王国中,我既是国王,又是奴隶.

那天,彼得·贝克特率领纽约爱乐乐团在纽约市音乐厅演出,我作为演出嘉宾要登台表演.我与贝克特先生已经合作好多年了,深知彼此的演出风格与特色.在他们演奏完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之后,我登上了舞台.我早已经习惯了灯光与掌声的聚焦,它将我分裂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与密室中练琴的那个人格格不入,却又共存于同一个精神场所.我坐在钢琴前,屏气凝视,看着指挥发出了开始的命令. 《a小调钢琴协奏曲》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知道其中每个音符的轻重缓急.在弹奏的过程中,我忘记了我自己,在音乐的河流中,我顺水而行,身后的管弦乐像是河岸的呐喊与回音.第一乐章结束后,我们在沉默处停留了几秒钟,接着又共同驶向如船歌般的第二乐章.据音乐史家考证,这一章是舒曼献给克拉拉的颂歌,不知道为什么,第二乐章开始不久,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潘以梦的样子,我因此无法完全融入音乐的本体.我的手似乎忘记了音符,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依靠对乐谱的回忆.事实再一次证明,这是次一级的演奏境界,但我还是要不露声色地将它演奏完毕.第二章快要结束时,我弹错了三个音,但又立即修正回来.我看到了贝克特先生脸上微妙的变化,除了他之外,场内应该没有人能听出这微弱的错误.进人到第三乐章后,我又回归到无我的状态,最终顺利地完成了最后一章.音乐会结束后,贝克特在后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我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语言,他是我的密友,也是我的恩师,多年前在音乐学院读钢琴系的研究生时,我因为偶然的机遇结识了他.那年,北京爱乐乐团要举办一场纪念舒曼的音乐会,他受邀担任指挥.演出前一周,担任钢琴演奏的钢琴家因为种种合作上的原因而罢演.我的导师当时正好是这个乐团的艺术总监,推荐我临时去顶上那个空缺的位置.当时我在学校正好在排练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所以很快适应了乐团的节奏,摸清了指挥的个人风格.记得在排练期间,我和指挥并没有多少言语交流,更多是靠眼神与肢体语言.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发现我们对音乐的理解很合拍.排练很顺利,演出很成功.演出结束后,贝克特先生在北京待了两天,又是指派我负责陪他到北京的各处游玩.他离开北京前,我们互留了电子邮箱.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邀请.那是我第一次去都柏林演出,当时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从此以后,我似乎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有了更多去国外演出的机会.这些年来,通过DG公司,也发行了三张古典音乐唱片,引起了音乐界的关注,得了一些奖项.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从来没在故乡举办过音乐会.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我的音乐经纪人莉莉.她很快便为我安排好了一场音乐会:今年的6月18日,我将在长安城举办个人钢琴独奏会,曲目由我在演奏前两个月提供给音乐厅.我和我的经纪公司做了很多的沟通,最后才达成一致:他们允许我独自去中国演出,前提是必须每天都要和莉莉保持联系.

那个夜晚,我拖着肉身回到自己的寓所.泡完热水澡,喝了两杯红酒后,我关掉灯,躺在孤独的黑暗王国,聆听自己的呼吸声.我无法入睡,头脑中回荡着舒曼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我想到了舒曼、克拉拉以及勃拉姆斯之间的情感纠葛,又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潘以梦,想到我们在毕业音乐会上共同弹奏舒伯特的《幻想曲》.那时,她穿着白色长裙,我穿着黑色礼服.她钟爱白色,认为那是所有色彩的来源,我却最喜欢作为所有颜色的终结的黑色.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是否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许这一次去长安城,我们可以冰释前嫌,可以抹掉伤痕.于是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苹果笔记本,进入自己的邮箱.虽然我早已删除了她的邮箱地址,但记忆却没有删除.我给她写了封邮件,斟酌每一个词语.确定邮件发送成功后,我关掉笔记本,打开窗帘,坐在沙发上,面对着室外夜空的浩瀚,沉思默想.突然,我看到了一颗流星的陨落.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万物皆空.我又去冲了个澡,擦干身体,对着浴室中的镜子,试图重新认识自己.

本以为她不会回信了,然而七天后我收到了她的答复,同意与我共同弹奏舒伯特的《幻想曲》.于是我又写了一封邮件,告诉她演奏会的具体细节与安排.此刻,我坐在钢琴前,弹奏贝多芬的《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很多年前的雨天,我和潘以梦在练习这首曲子的间隙,躺在地毯上占据彼此,那是我们关系最亲密的时刻,我从未想过我们也会分离.当进入她的身体时,我听到了她的耳语:要是时间就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我们还是被时间之刃劈成两个人.这么久过去了,曾经的承诺早已变成微尘与暗光,但记忆与音乐却克服了时间的残忍.时间每分每秒都在腐蚀我们的灵魂.现在,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她还是不是以前的她?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苏珊娜,她一边用浴巾擦掉身上的水迹,一边回答道:你当然不是你了,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就是两个人啊.

但一些本质性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我说.

是的,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比如我们的关系.

说完后,她将浴巾扔到了沙发上,裸着身体走了过来,像是从大理石中复活的埃尔米奥娜.苏珊娜给我推荐过很多她喜欢的书,莎士比亚晚期剧作《冬天的故事》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苏珊娜半侧着身体,右手扶着头,枝形灯向她的身体洒出光晕.她凝视着我,不说话,眼神中凝着神圣之光.我也侧着身体,用我的凝视来回答她的凝视: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我们就这样沉默地互相打量,好像彼此是对方的镜中人.

我们今天换个新方式吧.她说.

嗯,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说.

说完,我起身去厨房,归来时带着下午买的草莓果酱.看到我手中的玻璃瓶后,她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接着,她平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像是精工细琢的艺术品.我扭开瓶盖后,果酱的香味从中溢了出来,短暂的陶醉并没有让我迷失.亲吻了她的双眸后,我将瓶子移到她的腹部,而果酱也随着我的控制缓慢地流淌而出,在她的腹部开出暗红色的花朵.她的身体在深蓝色的床单上微微颤抖,像是刚被惊醒的美人鱼.我将果酱瓶放在一边,开始亲吻那朵暗夜开出的花朵,她抚摸着我的脸,像是要用手塑造出新的我.花朵在我的亲吻和吞咽下逐渐消散,我将自己口中的草莓香味洒遍她的全身.我将灯光调暗,她像是我这座船上的女船长.巨浪来临时,我们都喊了出来,像是要躲避空虚的降临.随后,她趴在我的身体之上,我抱着她,不想立即从她的世界撤退、逃离.我们拥抱了很久,因为我已嗅到草莓在夜色中成熟的味道.

去洗澡吧.她突然说道.

她离开了我的身体,调亮灯光.我离开了我们的海洋,与她一起冲洗掉身上的夜色.我们又躺回床上,宛如新生.

你看,我们现在的关系多么好,没有恋爱和婚姻等观念的牵绊,每次的相遇都是新鲜的,就像刚才的果酱一样.她说.

那你介意我去见潘以梦吗?我问.

当然不介意了,我们很早就承诺过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啊.不过,我对那个姑娘挺感兴趣的,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啊.

我这里没有她的照片.

嗯,对了,我最近在和一个男人拍拖,他有家庭,但想离婚后和我结婚,我拒绝了他的要求.你也知道,我的骨子里是反婚姻的.

明白,那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的文学教授,后来,他要在我们出版社出版一本理论书,我那时刚好是这本书的责编.以前上学时我总觉得他是个古板的人,没想到接触多了,发现他也很有趣.你知道,我只对有趣的男人感兴趣.

你觉得我有趣吗?我怎么觉得自己过得毫无生气啊.

不,弹钢琴的时候,你整个人的气象都非常迷人,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听你的音乐会,当时你弹的是肖邦的《叙事曲》,我瞬间就喜欢上你了.

如果我不弹钢琴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没有钢琴,你也不是你了.就像没有了诗歌,我也不是我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关掉了灯,黑夜披在我的身体上.我们彼此沉默,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当我再次叫她的名字时,发现她已经进人梦海,而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她蜷缩着身体,像是需要关爱的孩子.我和苏珊娜是两年前认识的,那时她第一次来听我的音乐会,也不知道经过怎样的关系,她在后台见到了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名片递给我.后来,我们有了交往,除了对艺术的共同痴迷外,我们都是独身主义者.我们会在约好的时间,但不会让彼此陷入爱的泥淖.她是出版社的编辑,自己出过两本英文诗集,喜欢里尔克与荷尔德林,打算将保罗,策兰的德文诗歌重译,并且已经付出行动.在她的影响下,我也读了一些外国文学书,这也确实帮助我更多视角地理解音乐.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没有回答.她从来没有问过我独身的原因.也许,她对过去的我并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她是华裔,说着流利的汉语,但从来没有去过中国.

早晨起床后,苏珊娜已经把早餐端到桌子上了.我们一起吃面包、牛奶以及水果,中间闲聊了几句,但没有再提昨夜的话题.吃完早餐、洗完餐具后,她离开了我的公寓.

我打开钢琴,那里有新的世界等待着我.

第三节:白色

通过邮件,他告诉了我演奏会的具体细节与安排,说会在一个月后抵达长安城,演奏会一结束就要飞到德国去,那里有一场森林音乐会在等待他.最后,他感谢我能够和他共同演奏《幻想曲》.

他所使用的语言非常克制与中性,看不出半点私情.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只是一场合作而已.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但他没有结婚,没有小孩.他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或许这就是我们分手的根本原因.多年来我一直在网络上关注和他相关的新闻,绝大多数是演出的消息与个人的访谈,几乎从来没有涉及他的私生活.我既希望他改变立场,去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同时又希望他不要结婚,不要陷入婚姻的泥淖,始终保持艺术家的精神独立性.是的,婚姻生活与艺术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天敌.

我像是一个活在暗处的偷窥者,而他始终处于舞台的光亮中心.他是一个成功的人,至少在艺术造诣上如此.现在的我呢,无论艺术还是生活,都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最悲凉的是,我还要为这种失败与绝望披上光鲜的生活形式.从小到大,我都不会让他人看到我的失落与悲伤,我也很早就学会了独自在黑暗中咀嚼失败.庆幸的是我还有音乐与钢琴.每当弹奏钢琴时,我会进入超越悲喜的世界,在那个无形的理念世界中短暂地遗忘自我.我保持每天都练习两个小时钢琴的习惯,钢琴是唯一懂得我的朋友,我也不愿意让其他人进入我的内心世界.钢琴比人更值得信赖.最近我读完了钢琴女王阿格里奇的传记《童子与魔法》,更加巩固了我此前的看法.很久以前我也有过成为职业钢琴家的梦想,但我更梦想有美满的家庭生活.结婚后有了女儿,我越发觉得自己在抛弃过往的自己,只有在练习钢琴的时候,这种愧疚感才有所减弱.因此,当收到荀生的演出邀请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坐在舞台中心的自己,更靠近真实的自己,即使这种靠近只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如水中月,随时都会被琐事所击破.比如此刻,我不得不坐在女儿旁边,教她练习钢琴.默默今年上小学一年级,她在未出生之前就已经生活在音乐的世界了.怀着她的时候,我几乎听遍了所有重要的钢琴曲.出生以后,我每天都有计划地安排她听古典音乐,特别是钢琴曲,以此培养她的乐感.对不同的音乐她会不自觉地有着不同的情绪表达,从她的细微反应中我看出了她的天赋所在.她注定会成为职业钢琴家,注定会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她四岁半的时候,我教她练习钢琴,刚开始她还表现出巨大的好奇心.几年过去了,这种好奇心早已因日复一日地敲击琴键而破碎.我在她年幼的脸上看到了疲惫.我也曾经历过这种疲惫,陪她练琴的过程中,我仿佛在与幼年的自己交谈.今天我要陪她练习莫扎特的《第三钢琴奏鸣曲》,她想看动画片,不想练琴,但又不敢反抗我,只能将愤怒砸在钢琴上面.我正想着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却听到手机的铃声在响.拿起一看,原来是朵拉打来的电话.我走进卧室,接通了电话.

“今晚六点请你吃晚饭,顺便见见我的新男友.”朵拉在电话那头说.

我迟疑了几秒钟,原本想要推辞,但转念便答应下来: “没问题,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

“好的.你今天真爽快.”

两分钟后我便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我换上前两天刚买的衣服,临走前嘱咐婆婆要督促默默练琴.婆婆点了点头,然后关掉了客厅的电视机.出门的瞬间,户外的亮光让我释然.原来我想要逃离这个家庭,想要暂时地离开女儿与钢琴,这种机械的生活令我窒息.

我提前十分钟到达卡斯顿饭店,本以为时间安排得很妥当,没想到他们早已在维多利亚包问候着了.看到我,他俩一起站了起来.朵拉走过来拥抱了我,我闻到了香奈儿五号的气味.她向我介绍身边那个看起来有点木讷的男人:这是我的男友,吕则凯.之后又向他介绍了我.我们握了握手,围着桌子坐起来.起初,只有我和朵拉在这个略显空荡的空间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我们.当话题由斯特拉文斯基的晚期音乐转向徒步旅行时,他加入进来,渐渐地成了谈话的主角,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味地聆听他的种种见解.他广泛的阅历与深厚的嗓音弥补了外形上的不足.

我逐渐对他的生活轮廓有了简单的了解:经营着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效益还不错;每年都会把收益的一部分拿出来捐给白血病研究基金会,原因在于多年前他的母亲得了白血病,他却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母亲的医疗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疼痛中离开人世.葬了母亲,他辞掉了那个效益很差、工资很低的国企工作,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终于在事业上有了起步.经济上宽裕之后,时间上也获得了自由,于是他重新拾起大学时代的爱好——摄影.三十五岁以后,他每年都会外出旅游四次,分别安排在四个季节.他今年四十一岁了,去过一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今年四月去日本旅游,在观赏樱花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他情不自禁地拍了张她俯身捡拾樱花的照片.他发觉这个女人和他说着同样的语言,交谈了几句,更发现和她居然来自同一座城市.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回到了城市,联系却没有中断.或许,这个女人就是他在等待的人,上个月,他们确立了关系.那个捡拾樱花的女人就是眼前的朵拉.

“遇到他之后,我才相信了爱情.”朵拉说, “不过,我们是不会结婚的,对吧?”

“嗯,婚姻会破坏这种爱.”他说.

“但这也不是固定答案,有的人在婚姻中才会更幸福,比如我的潘以梦.”朵拉说.

我笑得很敷衍,但他们看不出我的敷衍.在生活的舞台上,我是演技精湛的实力派.随后,我们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去了一趟洗手间.没有想到的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令我最后的骄傲瞬间倒塌.从洗手间出来,我看到了一个太熟悉的背影,起初还不太确定,跟着走了几步——那个人真是我的丈夫王思南.他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一位光鲜亮丽的女人.我站在二楼的隐蔽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进我的眼里.也许他们谈论的只是工作而已,工作上总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我想.我错了,他们交谈时的神情已经超越了工作的边界.几分钟后,她摸了摸他的手,他凝视着她,用手去抚摸着她的脸.他们沉默地注视.他亲吻了她的脸,然后开始共进晚餐.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懦弱,流下了眼泪.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要保证内心的平衡,我要摁住心中的魔鬼.我又走进了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出来的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挂好了微笑,走下楼,径直走到他们跟前.他们陶醉于彼此,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王思南,好久不见了.”我说.

他刚转过头,我拿起桌上的红酒杯,将红酒泼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惊慌失措,但我佯装的傲慢禁止我和她说话.我转身就走,他并没有追上来.走上二楼时,内心已经崩溃了,但我却没有流泪.走进包间时,我又挂起了微笑.

“抱歉,我出去了这么久.”我说,“还是接着刚才的那个话题,我也不相信婚姻.”

“怎么了,出去一趟,就换了一个人?”朵拉笑着说.

“刚才对着镜子,我觉得自己不能说谎.”

朵拉好像明白了什么,把聊天的话题转向了.我没有心情说话,但自尊心又强迫自己参与他们的讨论.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的话与我的心是分离的.我多么希望王思南能上来找我,然后向我道歉,向我解释一切.但是他没有.很快我们也结束了晚餐.走到饭厅门口,朵拉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也没有推辞.与吕则凯说完再见后,我们便坐上了车.车开动的瞬间,我无声地哭泣.朵拉用手握住我的手,没有说话,我感到了她手中的温度.车上了二环路的高架桥后,我止住哭泣,回复了平静.

“不好意思,我破坏了你们的晚餐.”我说.

“没有,今天的晚餐很顺利.”朵拉说, “你想听点音乐吗?”

我点了点头.巴赫的《法国组曲》从音响中缓缓流出,我在这干净纯粹的音乐国度中短暂地遗忘了我自己.

回到家,女儿已经睡着了,婆婆依旧守在电视机的旁边.自从公公去世之后,电视机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洗完澡,我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着夜晚的星空.突然,我听到了手机的响声,打开手机,原来又是黎楠发来的道晚安的微信.自从加了我的微信,他每天晚上都会在十点半左右发来同样的微信.之前我都视而不见,今夜我改变了主意.

“你在干什么呢?”我回复道.

“我带着耳机听舒伯特的《幻想曲》,就是你在上节课推荐的曲子.”

我们开始聊天.他很幽默,也懂得讨人开心,让我再次领略到语言的魔力,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坦地说话了.在这个过程中,我甚至忘记了他是我的学生.他谈论音乐、文学、物理学以及自己的日常生活,我负责简短的回应.就这样聊了一个多小时,才彼此道晚安.放下手机,心中积存的抑郁减少了很多.很久以前,我和王思南也是这样无话不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为住在一间房子里的陌生人.

夜里十二点,他回来了,我睁着眼睛,侧躺在床上.他洗完澡后也躺上了床.我等待着他的道歉与解释,但是他却没有说话.那个夜晚,我彻底地失眠了,他在我身旁打着微鼾,说着梦话.

我们整整三天没有说话.我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困在笼子中的斗兽.有一天,他不在家,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很快收到了他的回复: “嗯,好的.”

我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和用具,决定去父母家住一段时间.出门的时候,女儿拉住我的手,婆婆很快将她哄回了客厅.

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自由,背后是未知所带来的虚空.

第四节:黑色

我已经看到长安城的轮廓了.秦岭之北,高原以南,这座城市像是镶嵌在关中平原上的无光宝石.以前身处其中,我并没有感受到它的魅力.阔别三年,当从高空俯视长安城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未知的磁力吸引.是啊,在它里面还保存着我无法清除的回忆.飞机降落时,我将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重新放回包里.

我看到了在向我招手的小姨和姨夫.我拉着箱子,走到他们面前,和姨夫握了握手.小姨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没有说话,而是和他们共同走出飞机场.

今天天气明媚,道路两旁的大树在微风中摇曳.我望着车外的风景,嗅到了绿色的淡味.姨夫开车,我与小姨坐在后排.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久的分离加重了彼此的陌生感.下了高速、进入城里的凤栖路,小姨慢慢地开始与我交谈,她先问了一些有关我现在的生活状况的问题,我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作为回答.最后,她终于触及那个最为核心的问题:荀生,你会结婚吗?

“不会的,小姨.”我说, “我很早就决定不结婚了.”

“要是你妈妈还活着,她会不开心的.”

“我妈妈会支持我的.”我说,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小姨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回到小姨家,洗了澡,我便躺在床上睡着了.梦中,我看见了外婆和妈妈,她们在大海边,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明明就在她们跟前,但她们却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后来,她们乘上了白轮船,驶向海洋的深处.我站在海边,大声地喊着她们,让她们等等我.她们没有回头,海浪淹没了我的呼喊.她们消失在大海的尽头,我坐在海滩上哭泣.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哭泣,除了大海.

大海在我面前隐去,我的梦被敲门声敲碎.

“孩子,去洗洗脸,准备吃饭.”小姨说, “你爷爷和弟弟也过来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时差在这睡眠中也已逆转过来.洗手间里,对照着镜子,我看到了眼神中的海.洗漱完,我走出了洗手间.外公和表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见我出来,表弟站了起来与我握手,外公则一把将我揽人怀中,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之后我坐下和他们一同看电视新闻.我本以为会无话不谈,然而,我们却彼此沉默.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闯入者,有那么一瞬间想逃离这个封闭的空间,一个人躲在房间弹钢琴.理性控制了我.

晚餐是莲菜羊肉水饺.端上餐桌后,我们先是闲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各自埋头吃着碗中的饺子.吃完,小姨去厨房收拾碗碟,我们几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吃水果.表弟将电视转到了音乐频道.听到熟悉的音乐,我整个人都提起了精神.电视上正在转播的是由西蒙·拉特指挥,柏林爱乐团演奏的森林音乐会.我们看着音乐会,没有人说话,小姨也很快加人了进来.二十多分钟后,音乐会以贝多芬的《欢乐颂》落幕.小姨关掉电视,我们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于是她打破沉默,问我什么时候举办音乐会.

“6月18日,在长安城的音乐厅.”我说, “到时候,你们都要来捧场啊!”

“肯定了,要是你妈妈和外婆还在世,她们肯定会很自豪的.”姨夫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点头.

“明天,你去墓地看看她们吧.”小姨说, “我和你弟弟陪你去.”

“好的,我很久都没有去过了.”

原本想和他们分享刚才做的梦,但我放弃了这种念头.与人相处的时候,我宁愿做一名聆听者.对我而言,诉说是一种危险的举动.我只愿意对钢琴诉说.随后,我们结束了这场无话可说的谈话,表弟要开车送走外公.

“你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都这么晚了.”我对外公说.

“我在别的地方睡不习惯.”外公说, “再说,你外婆胆小,一个人不敢住.”

我突然明白,在外公心里,外婆并没有死,她还以某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和姨夫在阳台上单独坐了一会儿,对着夜空,抽着烟.

姨夫突然问: “你不想去见见你爸爸吗?”

“不想,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姨夫不再说话.随后我们走进了各自的卧室.

我毫无睡意,于是打开电脑,查收邮件.在一堆工作邮件中,我一眼认出了潘以梦的来信.她说她最近都有空,随时都可以联系.邮件的最后面,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与微信号.我加了她的微信,她立即就通过了我的请求,却并没有说话.我取出《伊斯坦布尔》这本书,继续阅读,心里却很空虚:今天没有练琴,整个人都感觉匮乏与愧疚.临睡前,我依旧没有收到她的微信.我放下书,关掉灯,期待黎明的再次降临.那个夜晚,我梦到自己在海边弹奏钢琴,除了面前的大海,周围空无一物.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的鸟呜叫醒.打开手机,看到了以梦发来的微信:早,等你有空了,联系我.

我在微信上回复:好的,我们今晚见,可以吗?到时候也想请其他同学一起来.

她回复:没问题,到时候把时间和地点都发给我.

嗯,好的.

发完微信,我突然有种喜悦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面.我曾以为我们也许会永不来往.当我独自面对她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呢?为了缓冲这种未知的尴尬,我想到了举办同学聚会.我在网上找到玫瑰骑士音乐餐厅,预定下一个包间,当年大学毕业,散伙饭就是在这家餐厅吃的.晚餐定在今晚七点开始.我把地点与时间都通过微信发给李浩,让他帮我联系下其他在长安城的同学.李浩是我们班的班长,这么多年来,他是我唯一联系的大学同学.发完微信,我便出来洗漱,然后和小姨一家共进早餐.

等小姨忙完,我们便一同出发了.表弟在前面开车,我和小姨坐在后排.我们都穿着黑色衬衣,沉默不语.在出城的街道旁,表弟停下车,我和小姨走进了花店.我挑选了外婆生前最喜爱的康乃馨以及妈妈生前最爱的红玫瑰.车开出了长安城,小姨开始给我讲她的童年往事,以及她与妈妈曾经做过的一些糗事.尘封的往事在我的眼前变得鲜活起来,仿佛时间带领我逆转而行.印象最深刻的是外婆领着她们姐妹去动物园看斑马、孔雀与老虎.面对笼中的老虎时,她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她姐姐的手,姐姐对她说,不要害怕,我和妈妈都在你的旁边.睁开眼睛,她发现老虎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超越恐惧的喜悦.

“姐姐有抑郁症,她的心里肯定有很多恐惧.”小姨说, “但是她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她不想让任何人担心.”

我的左手紧紧地握住小姨的右手,我也不想让她感到害怕,但泪水也映着夏日风景缓缓滚下.我们都不说话,看着倒退的风景与时间.母亲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煎熬?毕竟那时候,我的学业已经起步,我在业余时间靠教钢琴课也有了经济上的保障.之前我们经历了最艰难与煎熬的时分,她都没有选择放弃.但当一切风暴都结束之后,她却放弃了生命.跳出窗口的那一瞬间,她也许获得了最终的解脱,灵魂因为肉身的死亡而升华.现在我已经理解了她,但还不能原谅她.在看到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后,外婆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突然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都离我而去,我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她们的葬礼结束后,我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将自己囚禁于房间.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下楼,靠着单调的外卖来维持生命.在那个月,我每天要花十八个小时来弹钢琴.剩下的时间,我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上.钢琴帮我度过了那段艰难时日.我想过自杀,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拯救了我.有一天,我在镜子中看到瘦削的自己,看到自己眼神中的空洞,突然清醒过来,不能继续这样折磨自己,只有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对她们的回报.于是我洗了热水澡,剃掉胡须,换上干净的衣服,下楼理发,去超市购买回来新鲜的水果与食物.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到我的绝望与恐惧,只有钢琴理解我的绝望与恐惧.

“到了.”表弟说.

我们下了车.

小姨抱着康乃馨,我抱着红玫瑰,表弟帮小姨拿包.我们走进了墓园,很快便走到了她们的墓前.妈妈的墓碑紧挨着外婆的,就像小时候她紧紧地抓住外婆的手.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在变老,她们却从未改变.小姨啜泣,我只是无声流泪.很多年后,我们所有人都将死去.

从墓园出来,我扶着小姨上了车.一直到车开进三环的环城桥,小姨的心情才恢复平静.我看着窗外,有一团黑云正从东南方涌来,压在长安城的边角处.我们穿过重重叠叠的街道来到了外公家.外公独自睡觉,独自吃饭,独自说话,坚信外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小姨以前打算雇个保姆来照顾他,被他拒绝了.小姨家离这里非常近,她几乎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吃的,帮他打扫房间.每次临走前,他都会和小姨郑重地说再见,似乎意味着永远不见.

我们坐在沙发上,外公取出三本相册,然后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翻了几页之后,我又看到了那个男人,我的爸爸.那个男人和我的妈妈站在海滩上,背景是如镜的海洋.妈妈鼓着肚子,我躲在妈妈的子宫中,她的子宫就是我的海洋.他们的脸上溢出最自由的笑,我看到了妈妈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你可以去见见你爸爸,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公说, “毕竟,他是你爸爸.”

“我不想见那个男人,他毁掉了我妈妈,毁掉了我的生活.”

他们都没有说话,外公默默地翻完了手中的相册.

一起在外面吃完午饭后,我从小姨那里拿到自己公寓的钥匙.离开长安城之前,我一直住在那个公寓,后来是小姨在帮我照看.

“你最近就住在我家吧.”小姨说,“那个地方空荡荡的.”

“我好久没练钢琴了,需要在那个地方好好准备下音乐会的曲子.”

“也行,那就让弟弟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

我们在十字路口互道再见.离开前,我递给外公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沓.

半个小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与我想象中不同,房间内并没有尘埃与蛛网,而是窗明几净,有植物散发出的幽香.这几年来,小姨一直精心地照料这个公寓,等待我的归来.公寓位于这座楼的三十层.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我看不到这座城市的尽头,相反在目力所及的尽头处又繁衍着新的尽头,城市已经是一只不断繁衍不断扩大的怪兽,直到看见钟楼,才确定自己已经身处长安城.我给表弟发了条微信,让他帮我把行李和电脑带过来.我拿开幔布,打开钢琴,弹奏起简单的曲子,声音还不错,可以用来练习.这架钢琴是我两个月前买的,当时已经确定要在长安城开音乐会了,我把钱转到小姨的账上,把需要的品牌与型号都发到她的邮箱,同时也让她帮我装好网络.我开始弹奏贝多芬的《二十三号钢琴奏鸣曲》.当弹奏到第三乐章的时候,听到了门铃声,我停了下来去开门.表弟进来帮我把行李放到衣柜前,把电脑放到电脑桌上面.

“妈妈让我把我家的钥匙交给你,那里也是你的家,欢迎你随时回家.”表弟说.

“谢谢,我知道了.”

表弟离开后,我把钥匙放进抽屉,衣服收入衣柜,连上电脑网络.我打开微信,看到李浩已经专门建立了一个同学群,名为“玫瑰骑士们”,里面是今晚参加聚会的同学,包括我和以梦在内,总共有八个人.看着熟悉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看了看表,才下午四点五十五分,于是又坐到钢琴前,重新弹奏第三乐章.弹完后,洗了个热水澡.我赤身裸体,对照着镜中人,有点胆怯.这么多年来,我只想过逃离,却从未想过回归,从未想过和他们重新聚首.我突然不想去参加这个聚会,但理性立即扼杀了这种逃避与退缩.

穿好衣服、吹干头发,我出发了.在路口我很快挡到一辆出租车.四十五分钟后,我来到了玫瑰骑士音乐餐厅的门口,走进去,上了电梯,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我走进舒伯特包间,李浩与另外两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走了过去,和他们握手、拥抱.点好菜,我和他们开始简单地交流.我们几乎不提现在的生活,只谈论过去,因为那是我们谈话的安全地带.我不喜欢谈论过去,但又不得不用表面的热情来参与讨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格格不入.

六点钟,除了以梦之外,所有的人都到了.给她发了微信,却没见回复.不来了?我的心突然冷到了极点.李浩给她打电话,她说马上就到.十分钟后她走进了包间,与我想象的不一样,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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