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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双深情的慈爱之眸
今年,古镇上的年过得有点清冷,除夕的鞭炮不像去岁燃放得那么久,一家连一家震响得那般欢.最尴尬的是我家开年夜饭前,按惯例要给神位烧香、敬食,过去一律由老母亲操办.可今年春节母亲不在了,轮到妻子操办,她却忘了婆婆教过的咒语和祈语.我连忙让四弟媳妇救场,同样手忙脚乱,连皂角也未燃尽.好在,我最终点燃两炷高香,算是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初六,一家人陪着老父亲远涉鸡足山,沿着仍留有母亲气息的佛境走了一圈.归来后,我就该返京销假了.航班订在傍晚,送机的小车停在小巷岔口.我和妻子、女儿出门,拖着行李箱走至车前,司机放好了行李.我站在车门前,迟迟未上车,蓦然回望,老家门前空空如也,老父亲被小弟接去安度晚年,再也见不到母亲与父亲并肩伫立于老屋石阶上目送我们——那慈爱的一瞥消失于小巷深处,也飘逝在云天之上.我的周遭遽然被一股孤独的飘零感所钳制,情感的大坝决堤了,泪水溢出眼帘.我掩泪钻进车子,按下车窗玻璃,任故乡的晚风恣意吹拂.
唏嘘母亲取钱一幕
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牵挂之眸是我去当兵那年.当时我刚高中毕业,前途一片黯淡.恰好,部队来镇上接兵,500 多名农家子弟前去报名,哗啦啦地刷下一片,只收下32人.接兵排长王爱东一眼便看中了我,要带我去连队做一个小文书.第一次在公社验兵,医生说我心脏有二级杂音,勉强过关.轮到去区上验兵时,母亲好担忧,不知从哪里换来两个鸡蛋,一大清早就煮了一碗红糖鸡蛋非要我吃.
我知道小脚奶奶在世时常发头疾,只有红糖煮鸡蛋可解,故唯奶奶有此口福.当时家徒四壁,5 个孩子加上奶奶,全靠父母挣工分度日,日子过得拮据.一过了年,家里的米柜就见底了.等到小春麦收还有百余天,母亲带我推着小板车,到山里人家去赊苞谷,到了秋收,再加倍还大米.当时,一碗红糖煮鸡蛋简直就是山珍海味,稀罕得很.母亲从来舍不得吃,全省给奶奶吃,我更不敢动筷子.
母亲说：“吃吧,吃下去,心就不会乱蹦啦,验上了兵,到部队上去吃一顿饱饭吧.”我推给母亲,母亲又推至我跟前,说：“傻孩子,吃吧,红糖水煮荷包蛋,红红火火,圆圆满满,这碗里有你的前途啊.”我点了点头,噙泪吃了下去.果然,到了区上,母亲的话灵验了——我的心脏杂音消失了,却又查出鼻膜炎,眼看当兵就要泡汤.接兵排长王爱东很仗义,硬是据理力争.最终,应征通知书下来了.那天,他特意从附近炮兵团同乡战友那里要来一袋白面,父亲又向别人借钱称来一斤五花肉,在我家包了一顿饺子,以示庆贺.
这本是老徐家最高兴的一天,可自那一天起,母亲竟卧床不起,默默流泪.从感情深处,她舍不得我走,毕竟我当时才15 岁过半,要走远路去独闯世界,当娘的岂能不忧啊.告别日子临近了,我一直躲闪着,不敢直视母亲那双泪眼,欢天喜地地与同学告别.
那天下午,新兵集合了.全家人前去送我,从家到镇上的路并不远,数百米之间,可母亲走一路哭一路,我背着背包走在前边,爬上大卡车后,仍背对家人,不敢回望一眼,喉咙几度哽咽.我知道,只要与母亲的眼睛一对视,我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终于,开车了,家乡和母亲渐行渐远,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一生前行的路上,有一双慈爱的眼睛在目送着我.
那个年头,当兵津贴费每月仅有6元.除花一元钱买当月用的邮票、信封和信笺外,我几乎不多花一分钱.入伍第10个月,我攒够了50元,便一笔寄给了母亲.母亲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汇单,人家告诉她是50 元,她的手颤抖起来.在当年,这笔钱于母亲不啻是个天文数字.她攥得紧紧的,边看边哭,边哭边看,去古镇西头邮局取钱.街坊邻居说：“黄继仙,你有钱花了,笑都笑不过来,哭什么呢？”母亲摇头道：“我心疼我这大儿子啊,一个月才6元钱,10 个月寄来50 元,这钱是咋一个个节省下来的！”
时隔许多年后,当舅母将母亲取钱这一幕讲给我听时,我也不禁唏嘘.那年月,我年过花季,本可用稚嫩的肩膀帮父母分担一些家庭窘境,却拍拍翅膀远走高飞了,将一个贫寒之家和五张嗷嗷待哺之口扔给了父母和13岁的三弟,真有点自私之嫌.
母亲心性不可思议
19 岁那年,我提干了,任团政治处书记.
第一年探家,我穿着4 个兜的军官服回来时,母亲那双淤积了太多苦难的眼睛,突然现出一抹灿然,但稍纵即逝.她呢喃道：“老徐家祖坟上冒青烟,你为你爹正名了.可惜,最疼你的小脚奶奶看不到这一切啦,但她预言成真,大孙子不负厚爱啊.”
我默然点头.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自嫁入徐家,这一辈子过得极其不易,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历经三场劫难——年轻时为夫,壮年时为子,暮年每一场劫难都夹杂了摧毁之力,可她以女性柔弱的肩膀撑起一片天,定盘了一个家,每一回都劫后余生,否极泰来.
第一场是年轻时,母亲初入徐家,16岁参加革命的父亲时为供销社主任,每月工资四五十元,还有商校毕业的叔叔帮衬,日子过得挺滋润.后来遇上荒年,父亲听信一个下属的馊主意,亦为了让自己老母和孩子不致饿死,挪用百十元钱,结果被一撸到底,失业回家.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令父亲性格变得很差,他32岁学会抽烟,以消弭心中苦闷.母亲却从未埋怨过半句,以妻子的忍让和宽厚默默地承受一切,帮助父亲走出劫难.
第二场劫难却是为我.那时,我少年得志,26岁当上第兵党委秘书,领导青睐,前程似锦.30岁那年,我却因一时疏忽,少收了一份自制的文件,竟被另一个秘书钻空子透露了出去,贴得满街皆是,导致多人受累,百日后劫尽余波归来.回老家过年,看到一年未见的母亲仿佛一场大病未愈,脸色菜黄.她解开头帕,褪下黑色的金丝绒头箍,说：“眉眉（昆明话对孩子的称呼）啊,这一百天来,我每天晚上都白睁白眼的,数着星星到天亮,头发全白了.”那一刻,我愧悔万分,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
这一辈子,母亲对我要求最为严苛.
少时去小舅家,外婆和舅母给东西,她不松口,我根本不敢接.成年后,三弟、四弟和五弟在她面前耍横,她一点也不计较,笑笑就过去了,甚至会赛着与他们嚷,跟他们吼.我却不行,哪怕语气稍重一点,她也受不了,愤愤道：“你是喝墨水的,不是喝粪水的.”自那场劫难后,凡我探亲回京,临别时,她都会像祥林嫂一样交代：“给公家做事情,要小心,千万要细心哪！”我年轻时的粗疏大意,令母亲一生都未走出阴影.
然而,母亲心性的宽厚与大方却是与生俱来的,有时令我们晚辈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每年探亲回家,她都要叮嘱我包一顿饺子,不仅因为她爱吃,还要送街坊邻居.于是,我和妻子、女儿从中午就开始准备,毕竟是一大家人啊,得买好几公斤猪肉,撕开从北京带回的富强粉,从下午两点便开始忙活,包了好几簸箕.到了傍晚,我们还在包着,弟媳开始一锅一锅地煮,母亲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房前屋后,一家一家地送,前街后街,一盘一盘地端,以至到了最后她自己也吃不上几个,而我和妻子、女儿则最终没得吃,只好煮米线,还不能埋怨她,因为她此刻正高兴呢.
向舅妈提及此事,她哑然失笑：“你妈从小就手散,穷大方.”小时候与邻居孩子一起玩,晚上饿了,她将家里炕好的麦粑粑端出来给大伙吃,这是一家人的晚饭啊,大人劳动一天回家没吃的,问清原委,少不了一顿打,可她却一生不思悔改.有一回,一位外地妇女到老街卖香,只因向人家买香,她便与人熟稔起来,把那妇女领回家,吃住全包.儿媳们不解,母亲淡然以“她卖给我的香,每把便宜五角钱”来搪塞儿媳.后来,她悄悄对我说：“这女人可怜啊,做的是小本生意,能帮一点是一点.我以前带一窝孩子,受罪太多,如今日子好啦,不能忘了过去.”
受累的母亲“想开了”
母亲其实蛮有性格的,坊间大妈的羡慕妒忌恨,她亦兼而有之.10年前,妻子回家,将母亲和父亲改革开放之初盖的木结构土坯房拆了,建了一幢五层楼的乡间别墅,在古镇独具一格.那年春节我们回家暖灶,请亲戚朋友吃饭时,她将我拉至一边,严厉地问道：“你一个公家人,就那点工资,哪来的钱起高楼？”我笑了,很严肃地回答她：“老妈请您放心,这幢楼的每块砖、每片瓦,都是我20年专业写作,一字一句地敲出来的,是我的血汗钱.”听毕,她才舒心地笑了.
新世纪初年,母亲患上贫血症.大病初愈,她向我吐露心曲,说三表哥带大姨爹去江南耍了一趟,回来后大姨爹狂得厉害,说还有人跟着,想让一条老街都知道,令她心生不爽.我悄然问她：“老妈,你是不是也想去游江南？”她默默点头,说这场大病后,看到少年时的伙伴一个个走了,自己也想开了.
于是,那年国庆长假,我和妻子、女儿到南京等母亲与父亲.那时,江南仍有几分燠热,众人还在穿短袖,母亲却棉包棉裹地穿了七件衣服,下了飞机,顿成一道风景,引得人们频频回头.此时,她已患上糖尿病,饭前,都是父亲给她注射胰岛素,还要忌口.所以出门前,她专门炒了一斤太和豆豉,让父亲装在食品袋里,以便下饭.
一天晚上,一位朋友请我们吃大餐,看着桌上阳澄湖大闸蟹等丰盛菜肴,她居然不动筷子,仰起头对站在一旁的酒店女经理说：“请给我炒一盘青椒肉丝吧.”一会儿青椒肉丝便端上来了,她要了一碗米饭,将青椒肉丝扒到碗里,再从我父亲手里拿过食品袋,解开结,挑出一筷子豆豉,便幸福地吃了起来,毫不忌讳左右.晚上回到房间,我埋怨她不给朋友面子,她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是吃不惯湖里的东西.”
可在去杭州时,父亲却将她的豆豉忘在住处,被服务员扔了.到了上海,她还埋怨了许多日子.母亲与父亲年轻之时,为我们兄妹5 人的生计吵过、闹过.尤其是父亲回家务农后,母亲往往让着父亲.可是到了晚年,两人却倒了个儿,是父亲呵护着母亲.每天晚上,他总是倒好洗脸、洗脚水,放好换脚鞋,请我母亲洗漱,洗完还将洗脚水倒了.母亲晚年信佛,入小镇东边的龙泉寺挂单当了居士,初一十五及逢年过节,都要入寺当值.除夕晚上,吃过年饭,父亲打着手电,走两公里路将母亲送至寺庙值班,自己独自回家；看完央视春晚,不管天色多晚,夜多深,等烧头炷香的人散尽,他又打着手电将母亲接回.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令我们晚辈喟然长叹.
改革开放后,老两口一起做豆腐卖,可别人家都挣钱,唯有他俩总做赔本买卖.父亲思来想去,终于发现亏本之因,原来,母亲总把卖豆腐的钱私下接济三弟与二妹.后来,两位老人改种小舅家两亩菜地,一种就种了15 年.我支持他们种菜,可老街上微词四起,说老徐家养了一位大军官,却让年事已高的父亲、母亲种菜,孝在何处？我不以为然,不过是图两位老人能运动,有个好身体.
直到前年中秋,我们回家为老母亲做八十大寿,那天,母亲近似央求地对我说：“老大啊,我真的种不动菜啦,不能拖着这副老骨头与你爹在地里盘了.”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后来方悔悟自己太自私了,让老母亲受了半辈子的累.
释然母亲化蝶而去
母亲一搁下手中农活,身体便急速地垮了.
去年春节我回家时,妹妹与弟媳告诉我,母亲出现幻觉,经常大白天见到作古之人,还常拿一个捆布娃娃当小孩哄,并喃喃自语.父亲告诉我,你母亲真的有点昏了,妹妹也说她经常叫着逝者的名字,可吓人了.母亲当时耳朵有点背了,突然听到,惊呼道：“徐剑,千万别信他们的,我没有昏,他们在咒我死哩.”我哑然一笑,有点不辨真伪.过年一天天近了,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指着吃年饭要铺的一袋松毛,说那里坐着一个人.我开始将信将疑,不得不正视一个残酷的事实：母亲的糖尿病后遗症显现了,且向阿尔茨海默病迅速恶化.
9月30日,我与母亲约定,回来陪她过中秋.那天见面时,母亲更瘦了,准确地说,是形容枯槁,但精神出奇的好.我问她我是谁,她又扯上别人的名字,我责怪她：“您认错了人就只会笑.”她说笑好啊,拈花一笑.我竟听不出这是回光返照时的告别之语.
第二天是国庆节,我和小弟进城,为老母亲选购了一辆轮椅,拉回家后,我推着她在河边走了一圈.之后,父亲又将她抱进轮椅,沿着河边走了一趟,朝着她出生、长大、成家育子的古镇走去.
翌日上午9 时30 分,母亲在睡梦中逝去.等我从老街拼命赶过来时,接到了她最后一口气.她没有丝毫痛苦,安然睡去.当妹妹和小弟媳为她洗澡换寿衣时,我抱着她,搂着她,支撑着她.她瘦得像婴儿,更像我见过的坐化的活佛,抽干了身上的水分,从容西去.母亲的体温就这样在我怀里一点点冷却下去,安然回归天堂.
母亲的灵柩在家停了4天.第3 天时,我竟然发现一只巨大的黑蝴蝶栖息于灵堂的青枝上,惊呼道：“蝴蝶,有蝴蝶啊！”五弟媳说,那蝴蝶从母亲逝世当晚就飞来了,一直徘徊不去.啊！那是母亲的灵魂盘旋于家、依依不舍呀.那一刻,我先是骇然,继而肃然,最终释然：母亲一生崇佛,修得正果,终化蝶而去.
35天后,我与妻子回到昆明老家为母亲做“五七”.那天晚上,古老的洞经音乐刚刚奏起,忽又有一只彩蝶飞入家中,盘桓不去.第二天法事做完,冥纸化尽,它又悄然离去,从此不见踪影.
“三生蝶化南华梦,只有情缘重.”母亲于清秋之日化蝶远去了,她的坟茔就埋在茨冲,葬于北山之巅,坐北向南,可鸟瞰板桥古镇,可远眺我登机北去的长水机场.母亲化作彩蝶远去,可是那双慈爱之眸却一直审视着我,目送着我,三生三世不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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