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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海几百米
朱夏楠,毕业于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现为《文学港》杂志社编辑.2015年参加宁波青年诗群北京研讨会：2017年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
几百米,是坐落在象山半岛东边海岸线上的我的家乡——屿岙渔村与海的距离.渔村依着三面青山呈环状,向着远处的海平面张开怀抱.海上波浪起伏,山上草木摇摇,两者越过这几百米相互应和,一同催生了这个村庄.这几百米上,来来回回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带着海腥味的步履.
潮涨潮落,日降月升.早出晚归是村民生活的常态,他们耕作在田地间,也耕作在大海里.这里的海没有细软的沙滩——在村民们看来,沙滩是不适用的,像一个娇小姐只能养尊处优,经不起粗砥生活的折腾.取而代之的是礁石,褐色的沙蟹在这里自由来去,簸箕螺则像修行者端坐在潮湿之处,一动一静.离礁石不远处,那宽大而平坦的滩涂是村民们所喜欢的,这里养殖着蛏子、螃蟹、花蛤等等.其中养得最多的是紫菜.他们认真地将滩涂平整,把修理过的竹竿用手拉车从山上运来,在海上搭起架子拉起网,播散下育好的紫菜苗.海水、海风,以及游走的海洋生物一一路过,这幼小的紫菜苗就在这最广阔的天地间悄然生长着,长成了一块块整整齐齐的黑格,等待收割季节的到来.紫菜可以收好几道,头道质量最好,收了头道,剩下的继续生长.收上来的紫菜被移到了竹席上,太阳晒,海风吹,直到水分完全蒸发,成为薄薄的一片,才被揭下来一一储存好.
大部分时候,半岛上的气候温润适宜,适合外出劳作；而在寒风刺骨的冬日,礁石上那一枚枚牡蛎也总是吸引着远近的村民们前去采摘.它们像珍珠一样镶嵌在贝壳里,而且是有着数不清纹理的贝壳.在这坚韧外衣的保护下,牡蛎就更是鲜嫩可口.除夕夜,几乎每户人家的餐桌上都有这么一道菜,不必煮熟,醮点酱油就分外鲜美；当然也可以用来煎鸡蛋,只是这样的做法失却了些许鲜味,未免有些可惜.
除了温饱,大海上还有村人赚钱的路子.只是村前的这块海还是小了一些,养殖的鱼虾不提,更多时候,村民们会乘坐渔船去更远的海上.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船,更多的只是被请去打鱼——是的,客客气气地说请,不说雇,这是乡村的人情味.出海的人准备好海上的干粮,带件厚衣服,就从外千门码头出发了,到了异乡的渔村,便在人家的院子里将就着住一晚.最远的大概是去三门或是沈家门吧,这些陌生的地名在我未曾抵达前,就已经被渔船载着飘进了我的童年里.我没有随渔船在海上游荡过,但是却总是想见那披星戴月撒网捕鱼的景象,一幅幅水墨画晕染在大海上.除了打鱼,也有被请去扎蟹的.到了吃螃蟹的季节,主人家忙不过来,总会请人去帮忙,他们的双手灵巧之极,几秒钟就用橡皮筋把耀武扬威的蟹爪子给牢牢地束缚了——是为“扎”.从海塘回来,衣兜里总会揣着一些掉下来不能卖的蟹脚．到了家里又是一道菜.有的主人家热情,还会让捎上两个螃蟹,这家的孩子就有口福了.
打鱼扎蟹是辛苦的活,譬如扎蟹,得穿上笨重的落水裤,双脚插在海泥里,移动吃力不说,冬天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冰柱子一样暴露在海风里.蟹脚尖锐好动,有几个人的手没有被扎过呢？但这样的赚钱机会也不是常常有.好在村里的女人们几乎都有一双巧手,而天底下没有不破的渔网,渔网的需求很大.她们就每个人带着一大团鱼线,白的像雪,绿的像湖水.她们一人一个小板凳,一人手持一枚梭子,从广场的一端开始补网.随着梭子的翻飞,鱼线不断从手中输出去,网越来越长,她们慢慢地后移着,不知不觉,整个人就被埋在了雪堆里.她们健康的红褐色脸庞从白色的雪堆或绿色的树丛里冒了出来,一同冒出来的还是她们家长里短的闲谈,寒暄应答丝毫不影响她们做手上的活.等到黄昏笼罩在广场上,放学回来的孩子们来这里找寻母亲,她们才收起凳子梭子,把长长的渔网收归一堆,各自回家.而后村子的上空便升起了袅袅炊烟.这是村庄里难得的安静的时刻,此刻闹腾的海洋也要入睡了.
下海的工具简易,容易丢容易坏,织网的梭子撬牡蛎的螺丝刀随手一搁,下次急着出门有时便寻不着,于是串门借工具便成了家常便饭.邻里之间这已成一种特别的默契.我的老屋坐落在半山腰,未拆时院前长有一片竹林,竹身修长,常用来做晒紫菜的架子.若是谁家少了晾衣服的杆子,说一声便可自己上山去砍一棵,给钱或不给钱都两便.有时候,有海塘的人家收获颇丰,便会送来几尾新鲜的鱼或是螃蟹.家中临时来了客人,田地里的青菜太素,肉又没来得及买,左右的邻居甚至会把已做好的海鲜连盘端来,算作一道主菜.这是渔村待人的礼节——哪里的海鲜有我们这里的好吃呢？
有的客人是从天津、上海等地赶来的,对螃蟹蛏子等海鲜情有独钟,桌前堆起的往往是小山丘似的虾蟹壳,回去后念念不忘的也是这里的海鲜味.求学时的某个寒假,一个北方的同学来到这里,生平第一次吃到了皮皮虾,惊诧不已,奉为人间至味,接下来的几天便是一盘又一盘的皮皮虾,连尊贵的螃蟹都受了冷落.母亲看他实在喜欢,给他带了些蒸熟的在路上吃,又准备了皮皮虾千,让他带回去给他父母尝尝.于是这皮皮虾就随着列车一路北上,把东海的味道一直带到了天津某个小农村里.“你们这里真好啊,冬天也可以有收获.”他说在他的家乡,这个时候外面天寒地冻,田地里没有什么可劳作的了,村民们也就各自收手,在家里晒太阳唠嗑,静候着春暖花开的日子.长大后,尤其是走出了象山去了外地,我总是对着鲜味不足的海鲜怅然若失,也只有易储存的鱼千虾千或是紫菜可一解相思之苦.
大海是宽厚的,吞吐日月,滋养生物.闲暇时,在礁石上奔走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这里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有一种错落的别致.当然,若是疏忽了,则会被礁石,或者依附其上的牡蛎壳划出伤口.但是粗犷不是它的全貌.若千年前的一个夏天,姐姐带着我奔走在礁石间,当我们登上高处的一座礁石时,赫然发现这里长有两棵洁白的花,腰肢细长而强韧,其中每一朵都有一瓣花瓣很特殊,有着褐色的斑点,如同孔雀的羽毛一样.恰似猛虎嗅蔷薇,虽然后来我又去更多的礁石上反复找寻,再也没有遇见过,但是谁又说粗砥的礁石上长不出这样美丽的花朵呢？
它宽厚,它美丽,但它同样有着自己的脾气.村庄离海几百米,这几百米也是村民对于自然的敬畏.二十年前那个炎热躁动的夏季,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透过暴雨,看着砌在海边的堤坝一次次地被巨浪冲撞.卷起的千堆浑浊的浪潮很快在堤坝的这边倾泻而下,漫过了道路两旁的棉花地,然后慢慢式微.海水在路上游荡了好些天,最后沉入了这原本就带着海味的土地里.直到艳阳再次高照,大地千裂,只有搁浅的鱼虾在草丛深处散出的臭味提醒着曾经来过.那段时间,仿佛落下的雨,穿过村子的河都是咸的,村庄里的一切都静止了.在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雨里,大海只是象征性地伸出手触摸了一下村庄,村庄就被改动了格局.不久之后,堤坝被加高加固,像是一个人与自然的约定——你在那边,我们在这边,彼此安好.被海水淹过的棉花地也被开辟成了海塘,成为了大海与人类的缓冲与过度地带.海塘边围起了网,养起了鸭子.这些鸭子自己找些小鱼小虾吃,生下来的便是海鸭蛋,蛋黄更亮,也更有香味,总是要预订了才能买到.用这样的鸭蛋做成的紫菜蛋花汤,真是香气扑鼻.
村民们对大海的敬畏也体现在村子里的两座庙上.一个坐落在山脚,靠近堤坝,叫“平水庙”；一个坐落在外千门码头的山上,朝向船只出行的方向,叫“娘娘宫”.它们寄托着村民们对自然最淳朴诚挚的愿望.每年的大年初一,这两座庙的香火便特别旺,村民们以这种方式祈愿着平水大帝能够消弭水患报一方平安,祈愿着娘娘的母性光辉可以保佑出海的亲人平安归来.在他们看来,那些神秘浩淼的力量是自己所无法掌控的,但愿天上的神灵可以给这世间的凡人多一些庇佑吧.而自己,则用勤恳的双手来证明自己并不辜负这块土地.
村庄建成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但是不会比海边的礁石更古老.村庄其实很新,但是不会比每日从远方赶来的潮水更新.迤逦在大海与渔村之间的沿港公路修好后,村庄通往的世界更大了,但是不会大过它眼前的海平线.况且,无论去往哪里,我想都得先走过这海腥味浓郁的几百米吧.
责任编辑王小朋
离海几百米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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