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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哭吗(中篇小说)

1

除去亲人,爱姑第一次哭灵,哭的是娘家的一个婶子.这个婶子,跟她并不沾亲带故,只是普通的邻居.与蔡都集的许多老人一样,活到八十来岁去世了.因为她的孙女银凤嫁到了坞坡镇,那边的人将丧事通知了银凤家,让爱姑听到了.

爱姑与银凤,平时几乎没有来往过.一是因为年龄差距大,二呢,爱姑住在村东的一组,银凤住在村西桥头的六组,相距甚远.但桥头是个热闹的地方,有王大奎家开的超市,有个小学校和村委会.这一天爱姑去超市买盐,见到蔡都集的人来了,一搭话,才晓得那个给自己挑签子的婶子去世了.人家来向银凤报丧的.

本来平平静静的她,看着人家报丧的电动车一跑,扶住桥栏流起了眼泪.

签子扎在她八岁的光脚板里,疼得难受.她求继母帮她挑,继母说人在沙土里混,哪有不扎签子的,就你的皮金贵.她求爹给她挑,爹抱着要来的弟弟,哼着小曲,在树荫下跟人下棋,瞪了她一眼,将小弟弟给了她,说你抱他玩去,我得想想办法赢棋哩……八岁的她一直光着脚丫子,没人给她做鞋穿,但路是不少走的,天天除了割猪草,还要提水洗碗,烧火做饭,脚板上有不少小签子.只有这次扎上了大签子,疼得受不了,才求人给挑的.邻居大婶有意思,夺下她怀里的小弟弟,杵给了下棋的爹,说好好下吧,这孩子说不定还能给你支招呢,然后拉了她到自己院子.

本以为挑一个就完事了,哪想到这位婶子整整挑了一个上午,弄弯了三根绣花针.这位婶子很用心,将挑出来的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签子放在旁边的搪瓷碗里,结果将她吓了一大跳——那些带血的大小签子数都数不清,将整个碗底都盖住了,如同一层淡红色的草根.婶子边挑边唏嘘,你这妮子呀,脚板可是够顶事的,比个男孩子都皮实.最后她到土墙上抓了一把多年的流水土,在手心里搓成碎末儿,捂在她流血的脚板上,说这玩意儿止血,消炎….

爱姑哭她,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将这一点无限地放大,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位婶子不光为她挑了签子,为全蔡都集的人都挑了签子,悲得声干气噎,让闻者随之涕零.不明白的,还真以为她是逝者的亲侄女呢!她的哭丧像张地毯一样盖住了所有孝男孝女,当然也包括银凤.

她们俩娘家都在蔡都集,又都嫁到了坞坡镇,按说平时应该走动多些,比人家要更为亲近些才是,但六十多岁的爱姑看见现在的年轻媳妇在一块嘀嘀咕咕,打小赌,结伴赶集上店什么的,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她到桥头诊所抓药输水时,见到她们在旁边的树荫里嘻嘻哈哈,总是绕开一段距离.因为她晓得,这些年轻媳妇可不得了,仿佛天生跟自家的公婆有仇似的.她们真成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互相摆自己公婆的理.摆理倒无所谓,让爱姑听不惯的是她们摆理时话中含沙,加些小卷(骂人话),把公婆说得一钱不值,恨不得朝他们裆中猛踢几脚才算解气.有时,她也看见自己的儿媳夹在那里,她装作没看见,腿再酸,脚板再痛,也抖擞精神走开,生怕她们的臭口水溅到了她的身上.她有点儿不明白,这些年轻媳妇可比她们那一代强多了,都有些文化,喝些墨水,为什么会句句含沙,口口带毛呢?!这就使她错过了——当然她自己也不愿意——与银凤她们交流的机会.

几年间,她竟然不晓得银凤与自己的娘家都在蔡都集.

但这次银凤记得是爱姑的第一次哭灵,别说哗啦作响的报酬,就连半尺缠头的孝布都不能挣到.棺材起动了,出村移向静静的洼地,冷风将人们的哭泣送到老远的地方.眼前飘飞的纸钱如同蝴蝶一样胡乱飞舞.爱姑一下子明白过来.棺材出了村,自己再跟上去哭,那就有些无趣了,至少有点儿朝人家索取孝布的意思.她只好蹲在一截断墙边饮泣一会儿,才走开了.

这时夹杂在孝子孝女丛中的银凤悄悄问身边的人,那个老婆儿哭得恁厉害,与俺奶奶是亲戚吗?别人告诉她,那老婆儿也是蔡都集的闺女,从前与咱家是邻居,如今是你们坞坡镇的人,住村东头的老桑树下面.她三个孩子都有本事,全在城里混事儿.这下银凤晓得了.虽然她没有到老桑树下面去过,但她知道,那儿过去住的全是穷人.其实,那株老桑树已死了多年.住在它旁边的人,一律被称作老桑树下面的.

银凤马上要了条孝布,送给了她,对她说,姑,缠上吧.爱姑看了她一眼,有点儿感动,说我也送殡去……

后来,她还专意问了问爱姑,为什么为一个不亲的人哭得恁伤心,她不就为你挑过签子吗?

爱姑告诉她,你不晓得,这辈子为俺挑签子的就她一个啊!父母死后,蔡都集只有一个弟弟,也不当家,俺去得不多了,但只要去,总要见见那个婶子.

银凤哦哦着,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2

自小到大,再到老,爱姑觉得人生就是一下到大,再到老,很快,很简单.说大,是她十八岁出嫁,长大成人了.说老,是她为孩子们找了人家,叫他们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院子里空空荡荡剩下她一个,像一只老得飞不动的老鸦守在老窝里.也就是这么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

在别人看来,她最该哭.像她这么个女人,幼年丧母,中年丧夫,如今又空守独院,心里肯定会有常人猜不透的悲伤心事,早该哭一哭,透透气了.因为,这六十多年的光阴里,还真没人见她哭过呢.外表柔弱,心闸过硬,闸得泪水一丝都不肯流过.

她自己明白,背着人是哭过的.但哭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抹抹泪,笑着过日子.当初,继母心情不好时,总在做饭时骂人,骂得刺耳,祖宗八代都连着.她蹲在灶门前屏住呼吸,只管均匀地拉着风箱烧火.就这样也挨过继母的擀面杖.她清楚记得,柳木的擀面杖敲在头上的那一瞬并不是头疼,而是耳朵鸣响一下子,眼眶热了一下,然后才是头疼,连牙根都疼.那些不争气的稀薄而黄的头发掩不住几个明溜溜的青疙瘩.每次端了碗,往树荫下为父亲送饭(父亲喜欢在老桑树下与人下棋),总有邻居婶子这样的喜欢抱不平的女人抚了她的头,说些没娘孩子可怜虫的话.她们总会拨拉着她的头发,为她刺那些明溜溜的包,以便早点儿让头皮平复下来.有的女人甚至会将父亲的棋摊一脚踢散,骂他,娶的后婆子快把闺女的头敲烂了,你咋还有心思下棋?说话的女人们都掉了泪,她没掉,心硬着呢!

只流过一次泪.避了人,没有避月光.

那晚继母擀了面叶,洒了明油,香气扑鼻.这可是好饭.她在树下吃得很香,很慢.月光影影绰绰.她没有在意饭碗里的汤色.渐渐地,喝起来有点儿不对劲,细看面汤,却是黑的.端着灯影里仔细瞅瞅,差点儿哭出来.面汤里含了不少漆灰啊——继母将漆灰放在她的碗底,被面叶遮着了,吃完面叶,漆灰泛了上来.她没吱声,偷偷将面汤倒进猪槽里,抱了弟弟小福到了村外的月光里哭.边哭边拍弟弟,只有咱俩亲喽,你快长大吧,只有咱俩是亲人.泪落在弟弟脸上,闪着光.弟弟不懂事,却在憨憨地笑.她问,你笑个啥?看看咱过的啥日子.弟弟不会说话,仍在笑着.

夜风清凉,将她吹得冷静下来.她噢了一声,突然明白了.好弟弟呀,你是对姐提醒,得笑着过日子啊!

如果继母在碗里放的不是漆灰,而是耗子药,可没法活了.得笑着,咬着牙,笑着过日子,别给她害了,得笑着过,让继母觉得自己很喜欢她,对她安排的事都满意,她就不会再这样捉弄人了……人在矮檐下的日子不好熬哩.心里的苦涩黏稠黏稠,只有用泪水去稀释一下,化化它的苦味.泪一往心里淌,可不就流不到眼外了吗!

3

桥头与老桑树,是坞坡镇的两大标志.桥头住的是富人,老桑树下是穷人.在过去,桥头有地主,老桑树下尽是佃户.这两个地方的人平时很少来往,也没有什么联姻之事.别说联姻,连打干亲都不曾有过.所以银凤与爱姑二人一来往,在村里不能不算个爆炸新闻.

应该这样说,是爱姑领银凤走入哭灵行业的,爱姑算是她的引路人吧.

爱姑哭灵,纯属误打误撞.她根本没想过在哭泣中朝人家要钱.刚开始,人家给她条缠头孝布她就心满意足了.有一天人家突然给了她个包,她有些错愕,想辩解,但人家硬塞给她,说拿着吧,这是规矩.平时很少出村,也很少靠入场的她根本没有想到,哭灵也成了职业,也能挣钱.她过去只晓得笑能挣钱,唱能挣钱,说能挣钱,打拳踢腿耍把式可以挣钱,从来没见过哭也能挣钱.有不少次,她不想去哭了,告诫自己在家歇着吧,又不缺吃又不缺喝的,犯不着用眼泪换那几个散碎银子,但是只要听见孝子孝女们的哭声,她马上坐不住了,起身走向灵柩所在的地方,几乎没用脑子想一想逝者的后人跟自家人有什么过节没有.她真的想哭.

而银凤是个不想哭的主儿.她男人二虎根本不当她的家,她的公公婆婆已经分开了,搬到村头的“趴趴屋”了.在干这行之前,她闲时喜欢到王大奎超市门口的桌边打牌.有时中午不愿回家,便在王大奎家搭伙吃饭.上学的孩子放学后寻不到她,就到爷爷奶奶的趴趴屋里吃饭.男人长年在城里打工,收庄稼和过年时才回家住几天.她比谁活得都滋润潇洒,哪里有烦心事去哭呢?

是王大奎帮她出的主意,叫她找的爱姑.

王大奎不光会做生意,还在村委会任职,有组织策划能力.村里人只晓得他与银凤有一腿,不晓得他帮银凤筹划这个“丧事服务公司”.王大奎告诉她,你儿子也快二十了,到了订亲的年龄,现在农村娶房媳妇没有二十多万是不成的,别看二虎成年在外,回来将钱如数交给你,但你们家的房子还是十年前盖的瓦房,已经远远落伍了.现在娶媳妇,房子是关键,房子有两种渠道,没有第三种渠道.要么扒去瓦房,盖成二层洋楼,要么在县城小区里买一套.你算算吧,在家盖一幢洋楼,十五万元是个底线了,在城里买一套,三十万左右……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吐着丝丝的白烟,平静地讲述着,声音不大,却让银凤吓了一大跳.她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平常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跟王大奎相好,总以为自己还年轻着呢.王大奎这一提醒,可不是,比起别人,她已到了当婆婆的年龄了.手里别说十五万,连十万都不足.男人是长年挣钱,她在家种着几亩地,春天偶尔也到外边去采茶叶,可是每年挣的全是小数,而且她也没有仔细盘算过,花钱如流水,没有存住多少钱.

见她额头红了,王大奎将手伸进她的后脖颈,那儿已经出汗了.

她马上撒娇,靠偎到他的怀里,用嘴亲了他的胡楂子,说,王哥,这可如何是好哇?我没有准备呢.屎憋到屁股门上了,我哪里去寻厕所哇?俺就一个儿子,事儿办不好,不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呢.你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吧?

王大奎默默发笑,说,二虎这么多年可没有闲着过,比个刨食的母鸡都勤快吧,挣的钱全由你去存银行,你又没有倒贴给我,钱都花哪儿去了呢?

她嗔怪地掂了一下他的招风耳,说,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平时我花钱如流水,总以为外边有个挣钱的机器,橘子来了我买橘子,苹果来了我买苹果,西瓜来了我买西瓜,还有瓜子花生之类,嘴面物一年四季从来没断过,你去我家,没有吃过吗?这会儿又看起我的笑话来了,真不够意思,真是无情无义的货……

王大奎笑着朝她打暂停的手势,她仍不愿停下来.她是狗掀门帘,可着嘴上的人,口才好得能当大学的教授了.要不然,男人和公公婆婆都害怕她呢.她的嘴巴不让人,比刀子更胜一筹,王大奎倒是并不讨厌这一点,他讨厌自己女人的闷葫芦样儿.

除了经营这家超市,王大奎还与人合伙买了部大客车,经常往大城市里跑.他当然比一般的坞坡镇人见多识广.他拍拍银凤的脸蛋说,别发愁,哥还会看你笑话吗,只要你听我的建议,保证让你不进城照样能挣到钞票.他示意她递耳朵过去.当她的耳朵靠近时,他却亲了她的腮部一口,说你会浪,我想咬一口.银凤拨开他的嘴巴,斜睨他一眼,故作鄙夷,又浪声浪气地说,想咬呀,等真正帮了我的忙,我满意了,全身都是桃,想咬哪儿咬哪儿.王大奎又啃了她一下,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浪劲儿,好吧,哥帮你……

他俩在客厅沙发上打情骂俏,王大奎的女人就在院子里搭晒衣服,她似乎听见了,将洗好的衣服抖得哗哗响,有意提醒他们似的.是呀,院子的外边,就是她家的四间超市,超市外边,可就是个小广场了,广场的斜对面,就是村委会和小学校.说是广场,其实是一片空场地,王大奎没从村里搬来时,这儿坑坑洼洼的,还有几座旧坟.人们没事时,也只是坐在桥上吹吹顺河风,根本不往这儿来.可王大奎看准了商机,很便宜地获取了这块地皮,先盖了四间平房,搬过来不久,又盖了五间的三层洋楼,一楼的四间开了超市,一间是过道.这座威风凛凛的洋楼不是正房,而是朝东的,对着四板桥和村委会的方向,对着河东边坞坡镇的方向.他将门前的坟头平掉,整平后铺上了砖头水泥,成了个比他楼西边的院子大出许多的空场来.这儿一下子热闹起来.农忙时,人们过来小赌、下棋、闲聊,当然,多是些年轻人.像爱姑那样的老人,极少到这儿热闹的.

关键是,他这么一折腾,这儿的空气活了.一下子吸引来了好几家邻居,人家也学他的样子,顺着他的超市向南向北盖了楼,有一家开了小饭店,有一家卖油条和馒头,还有一家卖化肥种子农药,还有一家开了诊所.那些游乡的买卖人,用机动三轮车载了橘子苹果甘蔗什么的,一到这儿便住了步,用电喇叭放起了热闹欢快的豫剧唱段,也不吆喝买卖的事,村里人就都晓得了,纷纷出来去买东西.在这儿卖上一阵子,他们才开车上桥向东,走上村街,走向冷冷清清的村东头,看到一拉溜好多间的趴趴屋,看见那黑色粗糙弯着身子死了的老桑树,不禁感慨,坞坡镇可真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啊!

王大奎也是邪了门,放着门面楼的二楼三楼装饰豪华的房间不住,爱住这多年前盖的平房.他每天一进家,先进院子,在院子里洗把脸,到院角的厕所里撒泡尿,便到平房里用大号的紫砂壶泡酽茶喝.人们一般不进他的院子,只有跟他相好的银凤喜欢来.平时,在超市那儿支应着,连头也不抬,只当银凤去院里洗脸撒尿去了,视而不见,镇定自若,很有定力的样子.

4

爱姑家在老桑树下面,但是不是趴趴屋,是一座周周正正的宅院.平房是旧日曾经辉煌的青砖红瓦.这也是她这辈子引以为豪的事.砖头是她领孩子们在河边跟人合伙摔砖坯,再用吊丝窑亲自烧制的.等于是用汗水烧制的,基本上没花什么钱.有三间主房,两间东屋,一间西屋是厨房,还有一个不高不低的像模像样的狗头门楼.

在这个小院里,她迎娶过两个儿媳.当初,大儿媳住主房的东间,二儿媳住主房的西间,三儿子正上学,和她住在东屋里.这个院子达到了空前的热闹与繁荣.现在想想,不光是空前,也算是绝后的热闹与繁荣了,如今的院子只剩下她和一条叫民民的黑狗了.到了天热时,她总是感觉院子里的草长得太快,虽然院子是用砖头铺就的,但那些草总是从缝隙里长出来,她今天刚刚铲掉,明天又冒了头,第三天就发成了一团绿棵儿.这常让她眼前恍惚,以为没有铲过它们.只要我住这儿,这些杂草休想长得出息了.与杂草作战,让她心里也很充实.别人劝她打点儿除草剂,一次打不败,两次三次保证打败,但她不听.

铲完草,扫完地,将草扫到竹斗里,送到外边的坑里去.回来时,扶住门框,看一看门后边的三溜洋码号,仿佛看见那年孙子领着女朋友回来的情景.孙子从皮包里掏出一只花杆记号笔,将她的大儿二儿三儿的手机号电话号都写在了门后,她不认字,洋码号还是识得的.孙子告诉她,最上面的是大儿子的,中间的是二儿子的,下面的是三儿子的,如果家里有了事,叫人打这三个电话就行了.

三溜洋码号,就成了三个儿子的代号了.她虽没打过一次,但没事时总爱瞅一瞅,想一想,盯得眼酸时,发现那些数字会动,活蹦乱跳的,让她想起儿子们的童年时代,禁不住笑出声来.

她一笑,民民跟着叫,将她惊醒来.她说民民,你真坏,你就不叫我多想会儿啊!干吗打乱我的思路呢?这是好思路,让我心里很舒服的,刚捋了个头,你干吗要汪汪两下呢?

民民睁着眼看她,依偎在她的脚边,伸着舌头舔她的手.她拍拍它的头,掂掂它的耳朵,你比个小孩子都乖巧,俺三个儿子小时候总是生着法儿闹我,每个人都是夜哭郎,我舍不得揍他们,你可比他们乖巧多了.

但民民毕竟是条成年公狗,到了春天,它就不乖巧了.只要听到街道上野地里有发情的母狗叫,它拔腿就跑,好几天也不进门.几天后,它灰毛扑土地进了门,除了两眼闪着光亮,毛也脱了些,身子也瘦了.头上脖里腿上还有些伤.不用问,那是它跟其他公狗为母狗争风吃醋交战的印迹.它一回来,马上到厨房门后,用筷笼子嘴去拱那个乌黑的塑料桶.那里有女主人为它准备的食物.它一阵子狼吞虎咽以后,开始来主人的身边.爱姑年轻时守寡,对各种腥臊气息特别敏感.她掩住鼻子,不愿闻民民身上的腥臊气.她起身将水瓶里的热水倒进木盆里,再兑些冷水,用手搅搅,然后将民民摁进了温水盆里.民民反抗几下,感觉出了舒服,哼哼着摇着尾巴,将水溅了出来,溅到了她脸上.爱姑敲了它一下,它瞅瞅她用手背抿脸上的水珠,马上静了下来.

爱姑边拨拉它的毛边数落道,难道一个母狗真比你的主子重要吗?你这样禁不住引诱,贪色,迟早会吃亏的.人贪色了都没好处,何况你一个畜生呀!万一碰上偷狗的,用母狗引你怎么办?他们一丸“三步倒”可就要了你的狗命啊!

这时候的民民异常老实,任她掂耳朵,拍脑门,一动不动.后来,她给它用梳子梳毛,将杂毛除去时,民民的毛发已经基本干了,它慢慢摇动着粗粗的尾巴,表示对她的谢意.

这个春天,因为天不正常,忽冷忽热.乍暖还寒,引起不少人的感冒.爱姑因为听从儿子们的嘱咐,每天喝板蓝根,晚上烫脚,早起领了民民到田野里走一圈,吸一吸麦苗与露水的气息,吸一吸金黄的油菜花的郁香,从未感冒过.她去超市买盐与酱油时,才发现小诊所里有许多老人与孩子吵吵嚷嚷,有的输水,有的打针,有哭有叫的.那些生了病的老人透过诊所的玻璃窗与她打招呼.她过去看望他们.医生刘春生戴着口罩,将她阻在门外,说这可是流行感冒,得了比害眼厉害,你还是离远点儿吧,沾住就不容易拨拉掉.

她当然不听他的,进屋跟那几位老头老太太聊了一会儿才走.屋子里除了孩子的哭叫与老人的叹息,还

,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刺鼻的药味,叫她头有点儿发晕了.天气不好,受害的首先是老人与孩子.她想起了自己儿子小时,半夜里发了烧,哇哇哭叫,她不管天热天冷,穿起来背了孩子就去村卫生室,卫生室没人,就去敲赤脚医生的门.那时候并不觉得怎么苦,现在回忆起来,心里去喏涩难耐,只想流泪.

在老桑树下面,她看见几个老人正在烧香磕头.

悄悄地凑过去,才晓得今年为“十龙治水”,有点儿群龙无首的味道,所以,天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到了春三月,还下了一场小雪.风不调雨不顺.这几个老人烧着纸钱,祈祷着.老桑树死了几年了,乌黑的粗糙树皮显得麻木不仁.冷风过来,将青烟吹往远处,也打得上边的干树枝发出铮铮之音.

她没有过去磕头烧纸.因为儿子孙子们都安排过她,如今农村的年轻人少,搞封建迷信的老人很多,有的很反动,让政府不安,要她远离这些行为.孩子们都是在外边有点儿头脸的人,老大包工程,老二包饭店,老三当经理,不能丢了他们的人,更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其实,儿子们都想叫她住进城里,他们三家,都有住房,老大有两套,老二更多,老三差点儿,也有一套三居室.几年前,老三结婚时,她去过一趟.那时刚刚六十吧,身子骨比现在硬朗,就是受不了嘈嘈的汽车声和汽油味.窝在家里不出去,又觉得闷得出不了气.出去吧,她不识字,又没有方向感.一下楼,与小区门口的老人聊聊天,再回去便找不到地方了.大眼一看,一幢接一幢的楼房,十分相似,几乎一模一样.中间有些水泥路,路边栽着相同的绿树.她真的找不到儿子家了.问人吧,人家也不认识儿子.她就在小区里乱走,还是放学的小孙子发现了她,将她领回了家.那一晚她睡不着了,自己成了傻子了,这城里可不是她待的地方,这是儿子孙子们待的地方,不是她待的.在坞坡镇,地方也不小,六个生产队,两干多口人,就是闭上眼睛,她都能找到该去的地方……得回去.儿子们不让,她找的理由是民民放在老扁嘴那里,她不放心,老扁嘴女人太小气,喂自己的鸡鸭都舍不得,饿得它们整天叽叽呱呱叫,她会舍得喂民民吗,咱的民民不定饿成啥样子呢.儿子说,没有饿死的狗.她说,那不是一般的狗,我喂好多年了.孙子笑笑说,是杨二郎的哮天犬吧……

正因为“十龙治水”的年份,气候异常,闹起了多年少见的严重流感,死了不少的老年人.爱姑没有想到,有人找她去哭灵.

找她的是砖场老板,论起辈分,该喊她嫂子的,去哭灵也应该.老板没有姊妹,单根一棵独苗.这一次人家给了一百元,她没有推掉.这时候,外边已兴哭灵了,一场也是一百元,还要管两顿饭.她不知道,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自家长辈,哭哭送行,天经地义的事,哪能要钱?老板喊了声嫂子,说本来我不会哭丧,这多年我学会很多,就是不会哭了,今儿听见你哭俺娘,泪就下来了.俺娘就是有个亲闺女,这会儿也不过如此.这钱一定得拿上,不然,兄弟我在坞坡镇可没脸见人了,人家还不天天说我老鳖一吗,把我后背当鳖盖敲得叭叭作响吗?她说兄弟,把俺看外了,婶子这辈子活得不易,她逃荒时让人卖到咱这儿,到死都不晓得自己的娘家在哪儿.叔呢,六O年饿死了.她咋活的啊?我哭哭送她,叫她黄泉路上别太凄凉,真没想过要钱啊!

老板又哭了,朝她一拱手,说嫂子,以后咱俩就是一娘同胞吧……

5

银凤提了一件花生露第一次来找爱姑时,爱姑正在给狗洗澡.她喊了声姑,将沉甸甸的花生露递到她手上.爱姑在蔡都集上哭那位挑签子的婶子时,她们已经认识了,还说了几句话.从她送孝布的那刻起,爱姑就觉得她很懂事.这会儿爱姑抖着湿手,笑着说,你来这儿,还拿着礼物,叫姑过意不去呀!银凤嘴巴会说,姑呀,咱娘儿俩恁多年在坞坡镇,我这当晚辈的竟然没有来看望过您,罪过呀罪过,您老别怪我呀!我可不是装聋作哑,实在是不了解这层关系,以后呀,您在这儿多了个娘家侄女,我多了门亲戚……

民民的毛没有梳完,它没有享受够,半边身子还湿着.它明白是这个高挑的俏女人耽误了好事,禁不住呜呜两声,竖了毛发朝她龇牙咧嘴地叫了两声.

银凤有点儿夸张地抱住了爱姑,说它想咬人哩.爱姑一脚踢在民民屁股上,叫它趴一边歇着去.这会儿知道护家了,听见母狗叫就忘了.银凤附和说,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爱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当天中午留她在家.她新挖的半盆荠菜,这会儿洗巴洗巴,再弄些粉条、豆腐皮,还有鸡蛋,一块切巴切巴,调好馅子.然后二人一块包扁食.银凤在家,哪里包过扁食,别看她心灵手巧的,做这种饭食不在话下,但她不干.二虎不在家,孩子又上学,家里冷冷清清,她连条狗都不曾喂过.她天生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没事总到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去,尤其是桥头这一带.如今她认认真真地包起了扁食,竟然包出四种花样,有通常的月牙儿扁食,有花边月牙形,别外两种可是让爱姑大加赞赏,一种是四个角的,一种是嘬花嘴的.爱姑年轻时总是有忙不完的事,这两种扁食只是听说,根本没见过,当然也不会包,没人教呀.现在她呦呦几声,啧啧称赞,说银凤哎,你可让老姑开了眼界,来来,你擀面皮,让我学学怎么包出来的.你咋这般聪明啊!

银凤天生喜欢被夸奖,马上教起了她,四角的先捏哪儿,嘬花的先捏哪儿,又怎么收口.中午时分,爱姑叫她将孩子们也喊来一块吃.银凤说就俩孩子,大的打工去了,小的上学,喜欢到爷奶那里吃,咱甭管她.

爱姑烧地锅,银凤下扁食.爱姑坐在灶门前,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朦朦胧胧的银凤的脸.她有点儿恍惚,这是哪来的侄女呀?俺要有个这样的闺女多好哇……

等到扁食煮好,爱姑洗了手脸,先给银凤盛了碗干的,基本没汤,显得实诚.自己盛了碗有汤的.她们坐在饭桌边吃饭,爱姑忽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马上起了身,从堂屋找出一瓶红酒来,又拿了些火腿肠和变蛋,说刚才忘了,咱这么吃少了点儿,我再弄俩菜吧,咱喝点儿酒.俺家老三送回来的,说天天喝点儿,对血管有好处.银凤哪里要她再做什么菜,拦住她.二人边喝红酒,边拿火腿与变蛋当了下酒菜.直到饭罢,爱姑都有点儿遗憾,说这院里平时来人少,她根本没想起来做下酒菜,委屈侄女了.银凤笑着,帮她洗碗刷锅.最后才说了自己的苦衷,孩子到了定亲年龄,家中拮据,连房子都没有翻盖,老房子落后了.手头的钱不够用,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爬到啥时能爬出个头呀?话语自然有了沉重,有了悲凉的滋味.

几乎没什么牵强,很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哭灵的事上,扯到了自己正在张罗的“丧事服务公司”,要拉爱姑入伙,因为她已经在这方面哭过多回,名声很好.台子已经搭好,银凤想找几个能够吹拉弹唱的,把场面撑起来.

爱姑连报酬的事都没问,爽快应下了.

只有那条狗像有点儿意见,呜呜了几声,让她骂了两句,闭了嘴.正午的阳光落在院子里,地面砖缝里的绿芽芽有了些懒意,没了早起的青盛.爱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银凤马上起身,叫她午休一会儿,有事时,她会再来.

6

爱姑没有想到,她在“丧事服务公司”才半天工夫,那边王大奎他们的鞭炮刚刚响完,她就被王大奎的老娘拉到了—边.

王大奎的老娘跟爱姑一样,也住在村中的老宅里,王大奎去村里请她,她才肯过来团聚一下.她跟那个闷葫芦儿媳不对脾气.原先住一块时,总是怄气.她算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没什么心眼,而儿媳什么都不说,也似乎不会笑,好像城府很深.她们互不喜欢.她倒是喜欢银凤这样的,整天喜欢说笑,心里憋不住个屁的类型.这老婆儿活得倒是潇洒,脖子里还挂了个王大奎用旧的手机,时不时接打个电话——她有四个女儿,嫁得都不太远.在家里待烦了,打个电话,叫王大奎送她去大妮二妮或三妮四妮家,或者叫几个妮的其中之一开了电动车来接她去.村里的趴趴屋里那些没人疼呵的老人都羡慕她,议论起她来,全用一个歇后语,骆驼卧驴铺——架子大又不干活,活得比谁都滋润.

似乎只有银凤公婆对她不屑一顾,说她会作,狗吃麦苗——装洋(羊)哩.她年轻时跟他们因为地边界的事干过一仗,以后就不再搭腔了.

她拉住爱姑,不让她入银凤的伙儿.

“老妹妹,你都多大年纪了,一个人多自由,想哭就去,不想哭八抬大轿也看都不看,你跟她一块,身子摽得过吗?!”

“没事,老嫂子,有事做总比闲在家里强.”

谁都晓得这爱姑早已不种田了.她在庄稼季里干的活儿是拾麦捡豆拉柴火.别看就她一人生活,院角的柴火垛比人家的都大.如今许多家里已经没有柴火垛,人们用煤气的用煤气,用电饭锅的用电饭锅,很少人再烧地锅.柴火垛最多的地方是老桑树边的树园.全是那班住趴趴屋的老人们拉回来垛起来的.爱姑的不垛那儿,垛在自家的墙角里,烧锅方便.她年轻时忙碌惯了,除了夜里睡觉,总害怕闲着.在漫长的冬季里,种地的年轻人都闲了,有的去打,有的去找些零工做.老桑树这一带的老人几乎天天都约定俗成的,搬了马扎小凳坐在墙根晒暖,聊天.爱姑也去.但她只晒一会儿,便回家找点活儿做,她做针线活儿.戴了老花镜,做些鞋垫.不是平常的鞋垫,全是绣了彩色花图的鞋垫.城里的儿媳,孙子孙女喜欢这玩意儿,有时打电话,叫她做几双.儿子回来看她,捎回来不少的彩线.她还在院里开菜园,冬夏不缺青菜吃.

刚刚挪到王大奎的超市一边,避开了青灰色刺鼻的硝烟,还没喘喘气,碰上了银凤的婆婆.这个花发全白、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拉了她到家去.她的家是不远的两间趴趴屋.这座屋子连个院墙都没有,一出屋门,几乎就走进了麦田里.

银凤婆婆也是不让她加入那个狗屁公司的.她说那是啥子公司,还不是王大奎的主意.那间门店都是王大奎刚刚腾出来的.王大奎有几个臊钱,要折嘴上天了.

他们俩在一块,翻不了啥子好经.银凤婆婆说.

听得出来,她恨着银凤和王大奎.爱姑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她还是很喜欢银凤的.她耳朵听着,眼睛却在看屋子里的摆设——这两间屋子中间有高梁秆做的隔山,里面是卧室,外边这一间,放的有桌子、凳子、粮袋子,门后还有个灶台.不用问,他们就在这儿做饭,难怪桌子凳子上放些碗盆.

她给爱姑倒了碗开水,爱姑一看,碗底有许多白色的游动的水锈,尽管口有点儿渴,还是没有端碗.她问她,你们没有接自来水吗?银凤婆婆笑笑,满口的牙几乎掉完了,说接那个干啥,要花好几百的.她打了个压水井——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村子里的水坏了,所有压水井打出来的水烧开后都有白乎乎的水锈.开始爱姑也没有主意,后来儿孙们回来,说这种水可不能多喝,要得肾结石的,三儿媳在医院当会计,有医学知识,说出的话不得不信,所以,当人家过来叫装自来水时,她第一个报了名.就连老桑树那儿的几户趴趴屋主,也装了自来水,说活几天是几天,总得喝点儿干净水.自来水果真没有水锈.

爱姑问她厕所在哪儿.银凤婆婆笑了,一指靠近麦地的屋山,说就那儿.爱姑过去,哪是什么厕所,连道遮羞的篱笆墙都没有,可谓是纯天然的露天厕所.她说你们真能凑合呀.银凤婆婆说,俺还能活几天呀,凑合一会儿是一会儿.今天上床睡觉去,明早不知能不能穿鞋呢…一

那不是委屈自个儿吗?爱姑问她.

俺不能像王大奎他娘,老来俏,作得很.她再俏,再作,每天也和俺过得一般长.银凤婆婆骂上了王大奎的娘,因为情绪激昂,嘴角的白沫也成了条条状.爱姑指指她,笑着给她擦掉.

当初银凤婆婆跟王大奎的娘干架时,还占着上风.她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个个虎头虎脑的,成了她的骄傲,她骂王大奎的娘也狠,说休说你想压我,就是下一辈,俺照样能够治你们,就你那个独杆子儿子,顶得上俺的三只虎吗?!没承想,这世上的事也奇怪,你可以做过天的事,可说不了过天的话.现在倒好,那三只虎全是跟人家干活的,靠出笨力挣小钱的.而人家的独杆子儿子,又包窑场,又跑汽车,又开超市,成了真正的“虎”.还能虎口夺食,跟二虎女人银凤公开相好,给二虎戴了绿帽子,他们三兄弟却都装着不晓这等事,三只虎成了三只病猫.

别人对王大奎的行为有不好的评价,但他的那个老来俏娘,却引以为荣,沾沾自喜,跟人家说,大奎与别的女人有染都是错事,唯独跟二虎女人相好是对的.你们瞅瞅,大虎三虎家女人什么模样,只有银凤好看,大奎掐了这朵花,为我出了口气,为俺家争了光,那个熊老婆子气死才好呢!

爱姑有些悲凉,这两个古稀之年的老婆儿这辈子怕是再也和睦不了了,要反贴门神不对脸了.这个仇,没人能化得开,只能到阎王爷那儿去注销了.

7

为人家哭灵,当然会有人提异议,也有人阻拦.

但爱姑没有想到,阻拦她的不是儿子儿媳们,而是她的弟弟.

就是那个她在月光下抱着叫他快快长大的弟弟,那个在月光下傻笑的弟弟.那不是血缘上的亲弟弟,是父亲要过来的弟弟.他叫小福.

好多年了,弟弟还是头一次提了一斤油条来看她.狗一咬,爱姑出来,有点儿惊喜.忙喝住狗.想起幼年,爱姑抱着他,疼他,有可口的总往他嘴里塞.虽不是一奶同胞,但比起那狠心的继母,他俩的感情一丝也不比亲姐弟差.她盼他长大,自己也算有了亲人,碰上闹心的烦事也好有个诉处;盼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像棵大树,自己困了累了时也好靠一靠.

哪想到,父亲继母一死,这个弟弟马上当了叛徒.

他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几个一奶的同胞.他突然觉得在蔡都集上孤单,干脆搬到亲生父母那里去了.蔡都集上的房子租给了别人做生意,卖油条和胡辣汤,他偶尔回来一次收收房租,他亲爹娘的村子距坞坡镇二十多里路,一下子拉大了距离,他也不来看望这个月光着泪盼他长大的姐姐了.爱姑去找过他,他却躲着不见面.去了几次,最后总算见到了,爱姑没想他一脸的不高兴,还说,以后你别来了吧,我都当爷爷了,免得叫人家笑话.爱姑说咱们小时一块长大,我当了你多年的姐,谁不晓得,人们笑话个啥?!他僵僵地说,咱都大把年纪的人了,反正人家会笑话……

这叫啥子话?回来的路上,爱姑哭了,哭湿了半条路.风把她花白的头发打得凌乱不堪,她顾不上用手抚得平整些.她没有想到这么多年的姐弟情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边哭边怨一

小福呀小福,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耳朵根子却软了.耳朵根软,心咋就硬了呢?

这次小福一来,爱姑马上杀了一只鸡,用沾了鸡血的手指指堂屋,说小福,抽屉里有烟,你自个儿拿去,我煺鸡毛.我晓得打小你就爱吃我擀的捞面,今儿咱做捞面,用鸡汤臊子.等她开了鸡,理出一团鸡蛋茬子,又说,小福,瞧你瘦的,这是下蛋鸡,等会儿多吃点儿,补一补.几年没见,你咋恁瘦哇?头发也白了不少哩.

自然,她将儿子们带回的好酒拿了出来,拍了黄瓜,炸了花生仁,做了几个下酒菜,老姐弟二人坐在树下的矮桌边边吃边聊.那条狗在桌腿那儿蹭来蹭去,吃着他们吐下的鸡骨头.其实多是她在说,小福只顾点头,什么都不说,嘴里全是酒菜,嘴巴的吧唧声和瘪腮的鼓动在回应着她.见他吃相凶残,爱姑劝他慢慢吃,就咱俩,没谁抢你的饭碗.一只知了在树枝上叫着,为小福的吃嚼伴着奏.瞅着他鼓腮帮将大半瓶白酒倒进了肚子里,而爱姑,只慢慢喝红酒.

吃完饭,小福面颊酡红,目光涣散,有了些醉意.他坐在桌边,用手掏牙缝里的肉丝,嘴歪向左耳,牙龇向前方,还不住地打嗝,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爱姑去水池边洗碗清盘,扭头瞅他.他一会儿去了两趟厕所.她猜他过得不如意.

爱姑给他泡了杯白糖茶,推到他面前让他解解酒,问他是不是吃得不舒服.

小福喝了糖茶,咂咂嘴唇,说,没滋味呀.

咋的啦?咋的没滋味呀?爱姑问.

姐呀,你老啦老啦咋就邪乎起来,去干那种丢人败德的事.这可传了老远哩,俺都沾了光呢!你也晓得,我有仨儿,老大老二分出去了,只有老三,寻不到女人,愁死人啦.这不,刚刚人家说了一个,人家一打听,他姑是哭丧的,马上给扯了去……老姐呀,你不短吃不缺穿的,干啥不好,咋非干那卖哭的不成?只要你洗了手,不干那营生,我来这儿,喝口凉水都是甜的.你是没任务了,仨儿都有了着落,我不中呀,没完成任务哇……你别干那丢人的事啦,算是兄弟求你了.如今我一听见人家说起哭丧,马上起一身鸡皮疙瘩……

爱姑气得脸都白了,拍拍桌子打断他,我看你是鸡肉吃多了,酒也喝多了,才弄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吧!

他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老啦老啦……那种事,见棺材矮三分,燎人脸哩.咱老坟里该冒烟了吧?咱给子孙们留点儿好不中吗?

小福是喝多了,红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却没有看出爱姑颤抖的嘴唇都有点儿青了.这时他不再是饭前的闷葫芦了,口才极好.不住嗓地说着,让院子密不透风,爱姑的话插不进去.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立了几个人,听小福的“阶级教育演讲”,看起了笑话.

爱姑急了,用馍屉狠狠砸了一下树身子,树上的那只知了“吱”一声逃去了.民民也开始汪汪叫了起来.此刻才觉得那个干瘪老头不是什么好人,它目露凶光,竖起了脖上的毛发,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欲扑向小福.小福并不畏惧,还将燃着的烟头掷向它,故意用嘘嘘声逗它发叫.

爱姑有点儿受不了,又用馍屉砸了一下矮桌子.小福惊愕,住了嘴.爱姑指着他的鼻子说—一

到底谁丢人?我自小抱你,盼你长大,自己也多个亲人,你可好,人成树大,找亲爹亲娘去了,抛了我,好多年不来,我寡妇一个,拉扯三个孩子容易吗?他们都没说啥,你倒嫌我丢人了,你拍拍胸口,问问良心,老婆子我到底丢了你哪门子的人!

见她真真发怒了,门口的几个妇女赶紧进了院,劝她.小福又嚷了起来,依1日忘不了“丢人现眼”的字眼.爱姑大叫着,叫他滚蛋.小福逞起英雄来,起身走向大门,拍得大门扇嗵嗵作响,说,谁稀罕来你这儿咋的?旱晓得这样,那斤油条我扔了喂牛,也不提给你了.爱姑更加生气,抓起桌上的油条,追至大门,掷向小福的后背.你喂牛去,喂猪喂狗都行,别污了我的清白.没良心的东西哟,枉苦我恁多年的心血!

小福弯腰捡油条时,上衣口袋里的烟盒滑落地上.他一手抓了盛油条的食品袋,一手捏了烟盒,两条腿长短不一,踉跄而去,边走边回头说,看你的体面儿子回来不骂你才怪,你就等着他们收拾你吧……

他抛下的话让爱姑有点儿惴惴不安.冷静下来,她盯着门后的那几行电话号码,眼前恍惚不定.是啊,儿子儿媳们,包括孙子们回来,如果都跟小福一个样,说她丢人现眼,不让她再去哭灵,该怎么办呢?儿子们都忙,除了过节,平常很少回来,但毕竟有血脉一线牵着,跟小福不一样,倘若他们哥儿仨反对,该怎么办呢?

她开始为自己寻找理由.难道说他们不给自己零钱花?那有点儿掉价.现在的孩子们有几个爱给老人零钱用的?难道说自己孤单,哭灵图个热闹,省得一个人在寂寞的院子里憋出病来?几十年了,自己的苦痛跟谁诉过,不照样一天三顿地挺过来了!这样说有点儿卑贱了.说孤独,也不是她一个人如此,她跟不少老人聊过,就是养老院的那些天天吹唢呐打腰鼓唱着过日子的人,只要扯起这个话头,也都有半肚子苦水朝你倒.她当然不想跟他们说太多.年轻女人呢,天天在树荫里打,她又不愿去靠近看一眼……好多天她神情黯淡,真的寻不出哭灵的理由来.

8

本以为跟银凤搭伙,一块到逝者灵前哭一哭,还有响器班子,总比自己孤单着强,哪想银凤这事弄得非常正规,还给她印了一盒名片.爱姑不识字,看着那一盒名片递到她手里,还以为里面是块肥皂呢.她推着不要.银凤硬塞给她,说以后这用处大着呢,咱们成立了公司,就得有公司的做派.

爱姑在电视里见过人家发名片,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这个,她用手不住地捏它,摸它,手心里全是汗,反正手在裤兜里,别人看不见.这种自豪感她不会说出来,只从嘴角的微笑显露出来.

开业不久,王大奎开着车,载着银凤,到方圆几十里的大村子逛了逛——他们不是逛着玩的,每到一处,王大奎会在人家光滑的白墙上用记号笔写下这么些字, “需哭丧服务,请与坞坡镇联系”,然后写下几个手机号,有他的,有银凤的,也有部固定电话.他们整整跑了一天.早起出发,中午银凤女儿在桥头哭泣,一个男孩欺负她,将蒲公英的花弄到了她的脖子里.银凤婆婆在桥头骂人家,顺便连银凤一块骂了.骂她是不着窝的兔子,满街乱跑的母狗,女儿被人欺负了,却不见她出头露面——这场面大家记得很清.劝她,说银凤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成了大经理,四处分发名片去了.老太太抱怨说,不缺她吃不短她喝的,她却当经理,家都不要了,中邪了吧.与其是劝,不如说是扇风点火,说她就是不当经理,天天也不一定在家守着吧?老太太感叹,祖上积德不够,才让二虎娶了这样女人.她扯了小女孩颤颤巍巍回村头的趴趴屋,边走边给她擦泪.

银凤和王大奎晚上才回来.他们在小餐馆里喝啤酒,两人脸上漾着笑意,倒更像一对夫妻.三十米远的地方,王大奎的女人正忙碌着自家的超市,连往小饭馆这边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这时候,砖窑场下来了一批人,有的买烟,有的买酒.还有放学的学生,在这儿买小东西,叽叽喳喳个不停.这是一天里最忙碌、生意最好的时段.

村里人以为,银凤在门店里守着才对.因为虽然仅有一间店面,是王大奎从原先的超市腾出来的,里面也有花圈、挽联、寿衣什么的.当然也有阴币、鞭炮和简单的纸扎.镇子里会做纸扎的只有王大奎的婶子,她因为跟王大奎的娘年轻时干过仗,所以很少到超市这边来.她以为王大奎的老来俏娘天天在这儿,其实不然,那老婆儿也只是来这儿看一眼就走,她跟儿媳不和睦,儿媳也不待见她.

现在呢,银凤亲自登门,将这个会纸扎手艺的老太太请过来,叫她守门店.所有纸扎用的纸呀,麻秆呀浆糊呀,不出店门,应有尽有.这个老太太倒与王大奎媳妇关系密切.她在屋子里干活儿累了,就坐在门外的阳光里,跟王大奎媳妇有说有笑地聊着.她也不识字,记不了账,总是捧着账本叫王大奎媳妇给她画道道.头一天,就有人过来买祭祀用品,她一边应付,一边低声咕噜,这样子俺可干不了,扎扎纸人纸马摇钱树聚宝盆俺还差不多.再说,她老伴得过中风,走路半个身子不随和,腿晃胳膊抖的,一级风都能吹得倒,根本离不了人.她一看学生放了学,马上关门上锁,回家去了.路过桥头,那些歇息闲聊的人们会问她,福来家的,今天上班感觉如何?这位福来婶连连摆手说,等银凤回来,我就不去了,跟坐牢差不多.

银凤回来了,依旧叫她去守门,她也不好意思推脱.

银凤已经跟王大奎满世界写完了电话号码,按说她该守门才对,怛她又翻出了新花样,一大早打扮得利利索索,跟几个年轻媳妇提了一篮牺牲礼品,到村里的两个小庙里又放炮又烧香的,搞得动静不小.

村西的小庙里有好几个神,除了观音,还有土地爷、送子奶奶、财神.小庙是废弃的变电所改的,有个小院,很正规.村里人出外打工,临行时都喜欢到那里磕头、祈祷,香火极盛.村东头的那个庙在老桑树下面,只有一间小房,比村西的小多了.但逢年过节,仍有许多人烧香许愿,磕头祭拜.庙里有土地爷,还有个面目慈祥的白胡子老头的塑像,是桑树神.多数情况下,村东头的外出人员临行时也到这儿烧烧香磕磕头什么的.村西头的那些人很少过来的.他们说,老桑树神如果灵验,那么村东头那一带为什么就没有富裕过呢?找他求财,等于是墙上挂帘子——没门儿.但村东头的人还照样过来烧香磕头,求官求财求健康.

银凤她们一帮年轻女人,不光烧香祈祷,还放了长炮.不光这些,银凤还做了两个红披风,分别披在了土地爷和老桑树神身上.又弄了长长的红布条挂在桑树枝上.红布条在风中飘动着,扯着幽幽的风声——这倒是新鲜事,这儿的人还没见人为树枝系红布条的呢.

做完仪式,她们走上宽宽的街道,跟路边晒暖的那些老人并不搭腔,一起走到爱姑家的院子里,爱姑正在院子里做鞋底.爱姑院子冷清惯了,一下进来五六个年轻媳妇,她有点儿不适应,忙着往屋里让.那几人不进屋,站在院子里,指着墙根青色的苔藓,议论这屋子的年龄.爱姑又忙去倒茶.银凤不让,她从竹篮中拿出一块祭祀用的肉,送给了爱姑.她说,咱们的生意刚开张,俺几个去拜了庙神,求他们保佑咱们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她们没有长聊,很快走了.但爱姑的脑子仍在懵懂之中——什么?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空空的院子里只有阳光在丝丝走动着.她的心在嗵嗵跳着,鞋底也纳不下去了.她头有点儿发晕.她本以为只有她与银凤去哭灵,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五六个.这些媳妇,有的她连认都不认得.难道真的做起了生意?

她没有享用那块肉,而是送给了趴趴屋的一户人.她家里还有一件春节时儿子送来的火腿肠没吃呢.她已经不喜欢吃肉了,真的,不像趴趴屋里的那些老人,见了肉目光发直,一瞅便知很馋嘴的.

那几个老人正在晒暖,议论着银凤,这下把事闹大了,给神披了红,可能要鸿运当头了,而且阵势巨大,比王大奎超市开业都闹得大.不就是哭灵吗,整恁大的动静干什么?又不是娶媳妇、升县长.当然,他们也议论到了爱姑,说银凤揉上爱姑,是用她拉套的,老婆子受得了吗?她的儿子晓得了会同意吗…一爱姑一到,他们转移了话题,开始议论美国英国都不中了,全球的经济崩溃了,而中国越来越兴旺……

一听他们提她的儿子们,她心里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他们回来时,该怎么解释呢?

9

儿子回来时,她反而平静了.

回来的是老三,他是受了老大老二的委托回来的.见了爱姑,依旧有点儿羞涩地笑笑,露出满嘴的白牙.他将两食品袋的礼品放在桌子上,坐下来一手摇扇,一手撩着短袖衫,好让凉风吹进去.这时候已入了夏,有点儿热了.小儿笑,她也笑.她是心里空落落的那种笑,不知该说什么的那种笑.暗自一算, “丧事服务公司”已经成立一个月了.儿子们肯定知道了.

这一个月里,总共哭了六回灵,人家给了五百四十元钱.有三次,人家直接给她,每次一百.剩下的那三次,是银凤给的,每次八十.

不光和她们一块哭灵,她还去桥头的“公司”坐了一天班.福来家的不想坐班,人家买东西时,她光犯迷糊.银凤叫她与福来家的做个伴儿.但仅仅一天,除了对她干的纸扎手艺有点儿兴趣,卖东西的事令她烦心.第二天,银凤再喊,她也不去了.那儿实在太热闹,让一贯清静的她有些受不了.银凤说一天二十元,她说不挣那个钱,图个耳根清净吧.从喧闹的地方回来,半夜里仍睡不着,耳边仍有响雷似的.别人纳闷,你哭灵时,那场面也很热闹的,怎么受得了的?她自己也不解……

这些事,想必儿子们已经知道了,这也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事,他们肯定知道.这些日子,来小院最多的人就是银凤.银凤的嗓门又大,一进胡同口就喊:姑,您在家吗?老桑树下面的人全都能听得到的.这哪是亲切的称呼,简直就是一个理直气壮的宣言,叫爱姑不知说什么为好.这种撒娇般的声音让她欣喜,又让她惴惴不安……

等她给老三沏了杯白糖茶,老三的汗已经干了.他放下扇子——爱姑是个不喜欢用各种电器的人,所以她这儿没有电扇.他从食品袋中拿出一把香蕉来,扯下一根,剥了皮递给她说,娘,俺舅给大哥二哥都打了电话.

她咬了口香蕉,说别理他,他不是你舅,是没人味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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