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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乱之夜
迷乱之夜
矫健
有一个时期,我肯定比布什总统更关心美国工人失业率.
我在一家香港人开的地下公司炒外汇.海湾战争刚结束,那位美国老兵稳占总统宝座,正春风得意.每月第一个周五,照例要公布一系列经济数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失业率.我们挤在一台电脑跟前,人人伸长脖子,恨不得把脑袋钻进荧屏.路透社消息及时从香港那边传来.失业率一公布,我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买进还是抛出美元?胜负就在一瞬间决定……
晚上九点,美国政府权威部门准时发布消息.三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一片忙乱,我们在电脑和报单电话之间乱窜.纽约外汇市场开盘了！
全世界都在同一时刻对美国经济数据做出反应.日元、马克、英镑、瑞士法郎……各种货币都像疯子一样上蹿下跳,急急寻找自己的位置.电脑屏幕上飞速变化的数据揪住了我们的心.有人头上冒汗,有人眼睛充血,有人发出尖厉的笑声……与恐怖使人变成魔鬼.这情景只有在疯人院里才能看见.
布什总统会有我们这样起劲吗?
有时,我甚至怀着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戈尔巴乔夫被几个阴谋家抓起来,马克狂跌八百点,这不是发财的好机会吗?可惜很快就没事了,戈尔巴乔夫又重返克里姆林官.马克也跟他一样恢复原位.这就使我十分懊丧:我还没看清楚呢,你戈尔巴乔夫怎么就回来了?多扣押你两天,我下好了单子,岂不一举发达?噫嘻,人生几多遗憾！
我们夜夜聚集在四川大厦十三楼,公司名字很洋气,叫“克瑞斯投资咨询公司”.我们是克瑞斯的客户,都有些自命不凡.做外汇生意很迷惑人:你仿佛真的汇入世界,因而很牛气,觉得自己很伟大.我当时就是如此,走路吃饭甚至上厕所都在琢磨世界风云.苏联矿工罢工会不会引起政局变动?波黑战火会不会蔓延到其他地区?萨达姆那小子不老实会不会招致美国二次袭击?……所有这些都是外汇市场的神经,稍一触动,各种货币就会跳起疯狂之舞.你必须把整个地球装在胸中.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来到深圳.我带着刚从上海股市上赚到的一百一十六万,企图寻找进一步发财的机会.应该说,深圳这座新崛起的城市比上海更有现代气息,叮叮咚咚的广东话也更具异国情调.我有些头晕.经朋友介绍,我先到D市买了一块地皮,一套公寓.据说那里正在筹建一座汽车城,美国人将对中国做出最大一笔投资.然后我又转回深圳,琢磨如何敲开这座城市的大门.我在国商大厦二十楼租了一间写字楼.地上铺着厚厚的深蓝色的地毯,我在地毯上赤脚走来走去,心想:做外贸?做服装?做……我承认我不太聪明,写字楼有了,生意却没有.我不会做具体事情,喜欢.最好有一种形而上的、有趣而有意义的生意让我做.
瞧,这种生意就送上门来了！
有一天,我正坐在老板椅上发愣,两位小姐翩然而至.她们热情得犹如一锅开水,向我介绍一种神话般的生意——炒外汇.这种生意可以四两拨千斤,小本博大利.她们给我一份印刷精美的说明书,我马上被说明书上一串串数字摄去了灵魂.我的脑袋飞快地旋转,计算着一笔资本如何扩张到一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亿美金……
“我们克瑞斯投资公司在香港很有名气.”其中一位姓叶的小姐说,“我是经纪人,你肯做我客户吗?”
“当然.不过……”
我确实不能拒绝.这种生意十分神奇,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所谓形而上的生意.不过,我不太甘心让叶小姐做我经纪人.她的喜悦过于露骨,好像吃准我会跟她走似的.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当两位小姐热情邀请我去参观克瑞斯公司时,我没犹豫就答应了.据说,当场被经纪人带回公司的客户,我还是第一个,堪称模范.
我必须专门介绍一下外汇交易.一九七四年布雷登森林会议之后,美国放弃了美元与黄金挂钩的固定汇率,使其自由浮动,由市场决定美元与各国货币之间的汇率.这样一来,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为巨大的交易出现了:由于各国经济增长、通货膨胀、贸易赤字等情况不同,各种货币就有了不同的.人们急急忙忙地买入上升的强势货币,抛出下跌的弱势货币,以求保值或谋利.这种交易多在银行之间进行,由电话、传真来完成,因而形成一个遍及全球、不分昼夜的无形市场.有数据表明:到九十年代初,一个月的外汇交易量已经超过全球一年的外贸总额.
不仅如此,人们仿佛嫌外汇交易不够大、不够乱、不够刺激,又推出一种衍生工具——外汇保证金交易.你只要交一笔小小的保证金,就能买入一份合约,它代表10万美元或12.5万马克或1250万日元……一般来说,保证金与合约金额的比例是1:100.这种交易会产生惊人的结果:如果你看对行情,买人的货币只要上升百分之一,你投人的本金就会翻一倍.反之,你看错了,行情下跌百分之一,你将失去所有的保证金,正如俗话所说——血本无归.顺便说一句,尼克·里森就是在此类交易上失手,将具有百年历史的英国巴林银行拖人破产境地.
克瑞斯投资公司实际上是一个姓杨的香港经纪人所开,挂靠在背景深远的某集团公司旗下.公司资产寥寥:租了两间高级写字楼,几台电脑、几部电话.杨生(按香港人习惯大家如是称呼杨老板)雇了许多能干的经纪人,将我们这些客户逐个拉来,集合在此做金额巨大的外汇保证金交易.我们在电脑上看行情,用电话往设在香港的外汇经纪公司下单.中国实行外汇管制,个人从事外汇交易是非法的,因而克瑞斯公司有了地下工作的神秘色彩.
有一个词以很高的频率在我耳边出现——“孖展”.香港人把炒外汇叫作“炒孖展”,连香港报纸也频频使用这个古怪的词.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知道孖展二字作何讲,源于何处.后来我才了解到,孖展是英“margin”一词的音译.与许多外来词一样,香港人把它们变成莫名其妙的土话.“margin”本义是“边缘”,引申为“保证金”.仔细体会,似乎又有“危险”的意思.英语词义深奥精微,我当然不会知道.但是香港人提起孖展,却是谈虎色变.这种外汇保证金交易,风险极大,使许多人吃了亏.香港人有一句谚语:你和一个人有仇,就劝他去炒孖展！
九十年代初,内地公民对此一无所知.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入克瑞斯公司,像一个送死的炮灰.其实,从我阅读漂亮的印刷品那一刻起,便已处于危险边缘.
margin,永远记住这个英语单词.
最难忘一九九一年四月三十日那个夜晚.我从罗湖新村的住所出来,闻着南国夜空特有的芬芳,匆匆赶往四川大厦.我丝毫没有预感到今晚将发生的事情.克瑞斯公司的客户们也都情绪高昂,早早守在电脑跟前等待纽约汇市开盘.这几天英镑看涨,单子做得顺手,人人脸上挂着喜气.我们喜欢做英镑,因为它从一英镑兑两美元的高峰跌下来,一口气跌去三千点(即贬值15%),谁都认为它到底了,以后必涨无疑.我们把美元叫作“美军”,见了面互相说一句,“美军完了！”仿佛喊出战斗口号.这天晚上,我们大量买进英镑抛空美元.
我和大个子贝宁要好,他是从日本归来的自费留学生.他喜欢靠窗站着,脸上总带着宁静的微笑.我问他:“今晚上怎么样?”他说:“日元再涨一涨,我就解套了.”贝宁从日本带回二十六万人民币,统统套死在日元上.日元和英镑一起反弹,给了他一线生还的希望.海盗艾龙跑过来喊:“要开盘了,英镑开始动了！……”
电脑屏幕显示着一排排数字:英镑1.7650、马克1.6680、瑞士法郎1.550、日元……这是几种主要货币与美元的比价.美元并不直接出现在屏幕上,它的价值是通过其他货币的升跌表现出来的.现在英镑上升,美元就在下跌.开盘后,英镑那一行红色数字不停跳跃,直冲1.7720的关口.交易室一片欢呼,买了英镑的客户喜笑颜开.海盗艾龙跺脚喊:
“上去,上去！”那猴急模样,好像要在英镑屁股上托一把.
老板杨生来交易室转了一圈,他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要赶回香港去.我们围住他,问他对行情的看法.他很瘦,一张脸除去皮,刮不出一点点肉来.见人满脸堆笑,自然是皮笑肉不笑.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朝天花板上指指：“我看1.79,1.79……”说完,他匆匆走了.我昨天刚在资金账户加进六十万元,还充裕.杨生的话使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不再追买一些英镑呢?我的脚就不由自主地往报单电话那边跑去.交易室里唯一的女客户燕燕小姐追着我问:“敢不敢买?”敢不敢买?我不回答.这种事可要自己拿主意……
我们做单是在靠墙角的一个半圆形的小柜台,那里有两部直通香港的电话.报单员是一名中专学生,夜里为杨生炒更,我们都叫他“学生仔”.学生仔站在一只木箱上,像岗亭里一名.他看见我和燕燕奔来,早已拨通香港公司的盘房电话.他冷静地报出我们所需要的英镑,当我们再次确认,他就低沉而果断地对话筒说:“奥着！”我始终不知道“奥着”这个词是英文变种还是香港土话,总之,我们要买的英镑成交了.
学生仔拇指、食指做成一个圆圈,对我们笑道:“OK！”
如果英镑真的一直上涨,这个夜晚将多么美好啊！客户们手握数额惊人的英镑合约,期望命运在一夜之间发生转变.谁不希望改变命运呢?我们称之为“海盗”的艾龙,本是汕头一个普通渔民.为了发财致富,他加人团伙,开着改装过的大马力渔船,往返于香港、汕头、惠东等地.他们经常遭到深港两地缉私部队的追击,林弹雨的场面也曾见过.艾龙几乎夜夜去香港,却并没享受过香港灯红酒绿的生活.他总是在波浪里颠簸.提起,他摇头叹息:“太累了,太累了……”他来这里炒汇,很有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满面妖娆的燕燕小姐从事不光彩的行业,男人们称之为“鸡”.她并不避讳这一点,到处对人说:“我来深圳,不过是想赚一笔钱,回家乡开一个小店……”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天真无邪的神采.现在,她找到另一条道路:用脑子而不是用身体赚钱.只要今晚英镑不断上升,到天亮她就可以怀揣一笔体体面面赚来的钱,回家乡开她的小店去……
客户中多数人文化层次较高：马润明是精神病大夫,贝宁是留学生,尹利平虽当了江南一家镇办工厂的厂长,却仍有高级工程师的职称……还有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神经兮兮的老头,连自己的姓名也不肯暴露.时间长了,人们还是摸清他的底细:他竟是内地某乐团的一名指挥！这些人来此炒汇的动机更为复杂,内心的愿望更为隐秘,但他们改变自己命运的冲动与艾龙、燕燕同样强烈.就说我吧,我是一个作家,我来此地干什么?毫无疑问,我也想迅速致富.但是我内心渴望的不仅仅是钱.当我决心下海时,就对自己说:“凭你的本事,去赢得一份真正的自由吧！”我不愿受约束,我厌恶从文坛到商界无处不在的人事关系,更想从整个社会早已细细密密布置好的黑色篱笆中一跃而出……那么,有什么比炒作英镑、美元更好的途径呢?这种生意明白、公正,全世界的人们在同一时间,以同一进行交易,几近童叟无欺.是的,起码从表面上看,外汇交易更符合自由精神！
十一点钟.英镑停止上升,其他货币也静止不动,整个汇市像一潭死水.窗外天空漆黑,不祥的阴影弥漫开来.全球投机者在观望、犹豫,仿佛一群蹲在起跑线上的短跑运动员,屏息等待发令响.汇市发生大变动前总是这样寂静.忽然,似乎掌握在上帝手中的发令砰地打响！短跑运动员一跃而起,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奔跑——这正如克雷洛夫寓言中所描写的那样,天鹅、梭鱼、虾把一辆车子拖往不同的方向！英镑巨幅振荡,忽而狂跌,忽而猛涨.其他外币也上蹿下跳,荧屏上闪闪烁烁的数据,仿佛是魔鬼不断眨动的眼睛.我们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一颗心随着英镑剧烈跳动.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束手无策.
尹厂长说:“不要紧,这是调整.调整完了,英镑还要创新高.”
然而情况恰恰相反.经过高位震荡,英镑向下突破,踏上漫漫跌途.1.76、1.75、1.74……英镑好像脱了底,一百点一百点地往下跌,直坠无底深渊！真的,我们两眼发黑,身体仿佛被尖刀捅开一个大口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哗哗流淌……贝宁最先倒下,他的血已经流尽,默默地走向报单台,让学生仔打电话,挥泪斩仓.
我想安慰贝宁.我们站在窗前,相对无言.贝宁脸上仍挂着宁静的微笑,但那笑容像殉难者,像被拉上祭坛的羔羊.他说他想起在日本开加长货车的那些夜晚.他总是打夜班,从金泽出发,沿着日本海走,途经小松、福井、敦贺到京都或大阪送货.他脑袋里印着层层夜色,耳朵里灌满隆隆车声.那时候他觉得公路永远没有尽头,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勒紧他喉咙.整整开了三年车,他积攒起一笔价值五百三十万日元的财富.他离开日本,以为自己从此挣脱了黑色带子.可是他炒了三个月外汇,就将这笔财富输尽了……贝宁说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仿佛喉咙又被那根带子勒紧.他始终保持着微笑,那微笑令我心碎.
英镑跌势终于渐缓,盘面恢复平静.马医生一抬头,看见墙上石英钟正指十二点半.他轻轻说一句:“纽约中午休市,美国人吃饭去了……”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想象着美国灿烂的阳光.全球金融中心在纽约,在华尔街,谁都知道这个事实.为了炒外汇,我们昼夜颠倒.当太阳从美国东海岸升起,一群群美国佬精神抖擞地踏上华尔街,深圳这边已进入漫漫长夜.黎明,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揣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四川大厦,纽约时间正是下午四点.刚下班的美国佬嗷嗷叫嚷着奔向酒吧,庆祝他们一天的斩获.我们的对手是谁?就是那些健康、幸运的美国人以及其他外国人.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更令我揪心的是电脑屏幕上找不到人民币,它仿佛被甩在圈外,无缘参加这场游戏.那么,我们只能按美国的时间表工作了.
我想起在胶东农村插队时听到的一句歇后语：家雀跟着夜蝙蝠飞——熬眼遭罪.
电脑传来路透社新闻：接近午市收盘时,英镑遭到一些大基金猛烈抛售.其中最活跃的是量子基金,经理人索罗斯声言他将继续沽空英镑……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索罗斯的名字.两年以后,他在20000点高位大量卖空英傍,一夜获利十亿美金.英国被迫退出欧洲汇率机制,索罗斯一举成名.六年以后,他又一手制造了亚洲金融危机,遭到东南亚一些政府首脑的咒骂.不过,从炒外汇的角度来看.索罗斯的活儿确实干得漂亮.我相信,在他的巨额赢利中,肯定包含着我们克瑞斯客户输掉的钱.
纽约午后开市,英镑继续下跌.跌势沉缓而有力,越发叫人绝望！我粗略一算,昨天刚加入账户的六十万港币,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英镑总会反弹一下吧?只要反弹一百个点我就走,坚决走……然而杨生的电话从香港那边挂来,仿佛小鬼摇着铃铛来催命.他要我们追加保证金,否则,他将按照规矩强行平仓.margin最残酷的一面显现出来:如果你不能及时交足保证金,就叫你立即死亡！马大夫、尹厂长、艾龙一个一个走向报单台,主动割肉平仓.这样,他们兴许还会剩些零钱.燕燕把学生仔推到一旁,直接与杨生通话.她苦苦哀求杨生,求他高抬贵手.她满脸绝望,看来这种哀求无济于事.英镑仍在下跌,我努力坚持着.紧张、恐惧已使我产生生理反应:我感到恶心,无法抑制的恶心.心仿佛烂了……
我们的厄运并没到尽头.下半夜两点,交易室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一群冲了进来.为首的大约是队长,他手中竟然擎着一支！抡了一个圆,口从我们鼻尖前划过.他喊:“不许动！经纪人站到这边,客户站到那边……”真是神兵天降,吓得我们魂飞魄散.队长大概首次执行此类任务,搞不懂我们深更半夜聚集在此干什么勾当,他从地上捡起一张纸,那是下午从香港传真过来的外汇走势分析.他皱着眉头念道:“美元,日元疲软……这是搞什么鬼?”不等我们回答,他就把我们押到走廊里,命令我们靠墙根蹲下.
克瑞斯的客户们肯定不会忘记这个夜晚.我们好像集体撞上黑煞,灾难接踵而来.挨墙根蹲着的一溜人中间,有医生、有厂长、有音乐指挥……还有我这个作家.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指着,这使我意识到我们炒margin原来是非法交易.我们刚刚遭受国际汇市风暴的摧残,转眼又得面对严峻的中国现实.蹲在我身旁的燕燕捂着脸低声饮泣,她在为自己伤心.小店开不成了,美梦破灭了.明天她可能不得不重操旧业,用她熟悉的方式继续与这个世界周旋……看看蹲在地下的一溜人,我忽然有了醒悟:什么投资,什么margin,我们本质上是一群赌徒！
我在深圳宽阔的街道上行走.黎明前的夜黑得更浓,东方一颗启明星亮得凄冷.外管局官员赶到现场,释放了我们,并说这是为保护客户利益而采取的行动.不知道英镑跌到哪里,不管了,我要回家.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从我旁边嗖嗖掠过.他们放声高唱,用青春的热情声声呼唤一位名叫耶利娅的神秘女郎,歌声响彻寂静的夜空,我的眼睛忽然被泪花弄得模糊不清……
我相信世上存在一把金钥匙.它藏在黑暗深处,熠熠闪光,诱人去寻找.然而一俟我走近,它却隐遁了.它使我迷乱.人类意识深处始终存在一个愿望:幸运者如阿里巴巴,能够掌握某种秘诀,喊一声“芝麻开门”,世界就会向他敞开全部宝藏.这个幻想使许多人付出沉重代价.
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俄罗斯文学大师一度沉迷于.有一次,他在瑞士经过一个赌场,回家后便焦灼不安,难以进行创作.他的年轻的妻子深知丈夫秉性,就拿出家中仅存的一点钱,让他去满足心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竟然接过妻子的钱,径直奔向赌场.他赌了一夜,赌输了所有的钱.天亮时,他回到家中.无比的痛心与悔恨,使这位大师跪在妻子面前,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然后他安静了,挥笔疾书,创作他的伟大的作品.
人究竟是什么?人心深处的黑暗究竟有多深,多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迷乱中探索过这种黑暗,作品才充满痛苦与忏悔.他是有过过失的人,所以对人性的理解异常深刻.我在无人的街道上行走,细细品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经验.他跪在妻子脚边痛哭的情景,特别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也渴望像他一样,在妻子、在母亲、在至高无上的神面前跪下,痛哭与忏悔……
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他仿佛对我说:兄弟,你只要跪下,就接近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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