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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月照珠来

他终将老去,回首钦羡她的碧玉华年.

·一·

纪孜清楚记得那还是在元熙八年的正月朔日,他遭遇了仪光.

那年他代表锦州前来皇城朝贺,年夜宴上舞八佾而颂圣恩,一手妙笔青词幸得帝王青眼,被擢为贡生入学国子监,前景不可谓不光明.

她则是千里逢迎而来的异族王姬,深宫里圣眷正隆的穆婕妤.传闻那最是勾人心魄的横波媚眼,全然有别于京中闺秀的怯怯风情,雀台上赤足一曲北羌舞,轻易便俘走了莫测的帝王心.他们素昧平生,本该永无瓜葛,她却兴之所至,偏要将他也拽入不见天日的萧森宫阙.

说到底怪他天生不胜酒力,那夜盛宴未半便扶醉至清辉池畔吐得天昏地暗.腹水方歇,但听活水扑通一声响,正露出伏毙的衣裳一角,而对岸手握刀刃的宫妃生得一副塞外人特有的浓眉深目,他当即意会到她的身份.

他不屑,也根本不想涉足后宫之争,所以从头至尾保持着极端的冷静,用以鉴证他绝对事不关己的立场.

可他天真了.这胆大妄为的宠妃从未想过息事宁人,甚至还于不久后堂而皇之地堵住贡生出宫的行队,以宫里奴才失踪人手吃紧的借口,纤纤玉指划出一道旋涡唯独将他网缚.

巍巍后宫注定只能有一个男人,可当仪光将净身刀具交给纪孜时,少年尚显稚嫩的鸦睫竟连动容也无.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不择手段地活到这个年纪,如果交出最宝贵的东西便能换来苟且偷生,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既动手,娘娘还请回避.”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老成镇定,真是好无趣啊!”她俯身支颐,饶有兴致,仿佛他是上贡而来的玩偶,值得她不啻以最坏恶意去戏弄,“这刀下去,你家可就断香火了哦.”

“无妨.如果这样能让娘娘相信,我定然对先前所见守口如瓶.”

她笑道:“我信.”转念又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杀了锦州最出众的廪生,顺位顶替来到京城,听说这案子昨天刚交到大理寺……”

少年震惊地抬头,澄澈的明眸倏而蒙上茫茫大雾.仪光呵气如兰徐徐吹散,直到其间映出自己的纤薄倒影,她一把按住他震得轰轰烈烈的脉搏,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你也别来问我.从此我们就是有着共同秘密的一路人——所以,我自然信你.”“这把刀你留着,若我出卖了你,你就拿它向大理寺举证.”她自作主张扯下他护在胸前的玉佩,闲闲地打量,“至于我嘛,就取这宝贝为凭.”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强忍怒意冷声提醒:“倘若有朝一日皇上发现我尚是男儿身,又当如何?”

“哦,忘了告诉你,本宫说想请个夫子指点中原官话和典籍,皇上对我有求必应,早就特许你不用净身.”说着,她拨弄发髻,旋即姿态袅娜地折身出门.

“毕竟我怎么可能和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苟且,疯了吗!”

·二·

今上原先只是大燮众多不起眼诸侯中的一位,岂料大争之世,最后的赢家都是踩着无数垫脚石后来居上.而他也不负英主之名,平定藩乱,七征关外,才迫使从前不可一世的北羌屈膝俯首,借和亲以求苟安.

仪光虽贵为王姬,可塞外人不拘礼节放浪形骸,芙蓉帐暖万般缱绻,她以色事人勾得天子专宠,任凭看红了眼的宫妃怨恨挑衅,朝臣“非我族类”的谏言直戳脊梁,偏就漫不经心地往朱墙碧瓦上勾膝一坐,端看深宫秋月春风.

就算纪孜再如何鄙弃,审时度势后却也深知这里无疑是他如今别无他选的避风港.

他一向舍得、忍得,自然更能等得.

那是百无聊赖的两年.但凡他传授诗书礼义,论述家国大事,她必定窝在贵妃椅上睡得香甜.偶然掠过《国风》里的情爱相思,她又会笑着醒来,薄衫不整地戏弄他:“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哟,不知谁这么有本事能牵动咱们小夫子的愁肠呢?”

少年虽年少,心中却素有棱角,泰山崩于前尚且面不改色,遑论此间祸水红颜.他以始终如一的沉默代替不知廉耻的讽刺,她屡次碰壁,便不再自讨没趣,对他飘忽不定的行踪也懒于挂怀.他曾一度这么认为.

可有一回宫里恰好在寻一位犯了事的小太监,他被当场捉住.过往多的是宫人对他美好的容貌和隐晦的身份的评头论足,却都碍于仪光袒护无法探究,现下见他落了单又哪能放过?

他漠然长久的隐忍反倒引得为首那位狎昵一笑,索性探手往他胯下伸去.藏在袖间的短刀还蓄势未出,对方忽而凄厉地痛叫着倒在血泊中.

疾风逆向的尽头,仪光仍持弯弓如满月,左右踯躅下一箭又该射往何人心脏,余下诸位皆吓得面如土色,在这偏僻的皇宫死角惊作鸟兽散.

她缓缓放下弓,怒极反笑:“狗奴才虽然可恶,倒挺有眼力见儿的.小夫子,你真是绝色.”话落竟抚上他的颊,绛唇越靠越近,偏又停在半道,“只可惜皮下骨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他眸中悲戚一闪而过,拂开她的手后冷冷地道:“那是你有眼无珠.”

公然在宫中开杀戒,皇上又成心庇护,触动的神经岂止千万.

翌年,她初有孕便无故小产,皇上盛怒之下牵连过百,万般宽解,她却只是笑,媚眼如丝地扫过沉默陪行的群妃:“姐姐们想笑就笑嘛,妾身也忍不住想笑呢,腹中负累终于没了,不知有多轻松.”

她向来不惮忌讳,皇上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可她养着身子不便侍寝,而新妃貌美,旧人贴心,天子沉湎温柔乡,渐渐地也就少来了.

那段时间阖宫静得让人心悸,往昔的闹腾劲儿就像上元节烟火的尾巴,张牙舞爪带着热气窜进人的心底,末了却无端激出通身彻骨的凉.

炭火盆里是还未燃尽的小衣服,她藏得很好,偏偏有人洞若观火.

不过是开口安慰,纪孜却别扭到甚至为自己想好了所有借口和退路,比如他并非为她心软,比如他只是想报答她相护之情,比如失了孩子自有他的几分责任在.

他从前博学雄辩,偏偏此刻口拙,久久逡巡于小轩窗前.反倒叫她撑住窗台一跃而出,憔悴虚弱不堪清风吹拂,一开口竟是闹着要酒喝.

他如临大敌,最后却还是应允.

从前他们说好永不相问彼此的过去,可或许酒劲正酣,月色太好,花树又欲听尽凡人心事,谁都不能去责怪这场意外.塞外人五官深邃秾丽,仪光平日无须敛妆便媚极,如今颧骨烧得嫣红,容光艳丽更是触目惊心.她仿佛不经意间才问到他从前为何要杀人:“不怕吗?”

毕竟那年他才十三岁,不过是个文弱的孩子.

少年仰头望月,清越的嗓音掷地有声:“因为锦州放榜第一的廪生,本就是我.”

可这世道论资排辈,布衣芒履的他纵有通天才能,也抵不过东海郡守之子一囊沉甸甸的金锭.更何况那人蔑视伦常垂涎他的皮相,他永远无法忘怀曾经受过的屈辱.“既然天下公理偏颇至极,那么便由我来匡扶.既然我此生注定孑然孤苦,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争取万千瞩目?”她低眉敛去眸中万千星辰,缓缓说道:“你说得对.”

“那你呢?”他没发觉自己醉在那片星光里,神情是难言的柔和.

自她为他杀了那名大太监之后,他就知道,凭她的地位和宠幸处置一名小根本无须亲自动手,从前他们所谓荣损与共的约定就更是无稽.

那她又是为什么要将他留在身边?他想知道,他要知道答案.

她暧昧的皓腕已绕上他肩头,呼出湿润的酒气更是熏得他从耳根一路烫到心底.

“……秘密.”

狡猾卑鄙的女人!

紧接着,熟悉的香风袭来,她脖颈一软,狼狈地瘫睡在他怀里.他想推开她,一如从前无数次,可最后他却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以唇轻触那永隔一步之遥的容颜.良久后他才回过神,不期然地,竟是抚额笑了.

没多久她身子养好了,很快又重新博回宠幸.从前他必定先于皇上的临幸而离开,可如今宫灯尽灭却再也迈不动步,索性立于闲庭,听室内旖旎的娇笑和喘息看一整夜的落花.

有时她会独坐在他往昔徘徊过的扶疏花树下自斟自饮,目光逐着月华不知飘向何方.也有时一曲哀怨的羌笛,清徵凄音却横冲直撞攻陷他心底.

那里长着一株苍劲的松树,每根枝干每处纹理都有该去的方向,可未尝的十六岁少年到底无力阻挡那些浮光掠影的情动,诱使它终于旁逸斜出,迎着风雪,结满清苦又香甜的寒花.

他说服了自己,纵使折枝断叶,纵使沉默腐朽,却能陪在她的身旁.

那就这样吧.

·三·

可世事总是遵循其固有轨迹,他终究不是深宫可以困住的池中物.

契机出现在两年后仪光晋封昭仪的飨宴上,彼时民间话本里唱着,言官骂着的宠妃已是位同丞相,尊贵无比,可她居然还能将琉璃碗里贵族净手用的澡豆当作糕点粒粒食尽.

皇上始终挂着玩味的笑意,末了还不忘问她味道如何.而她轻佻地倾斜入鬓的细眉,乜一眼掩唇耻笑她生性野蛮的宫妃们,嗤笑道:“宫里人多又杂,气味也腥,妾身积腐食太久,不过想清清脾胃.”一句话噎得向来端庄的皇后都花容失色.

皇上仍是笑着,慢慢地也将案上澡豆置入口中三两颗.

北羌近年虽名曰归附,但其后暗度陈仓,频繁煽动西域三十六国侵扰大燮边境.满朝文武对此本就态度微妙,天子此举自然引发揣测纷纷.何况皇上不多时又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为仪光修建偏远独居的奢华宫苑.

民怨鼎沸,又有权臣推波助澜,訾议穆昭仪狐媚祸主的声势很快动地而来.

一日,纪孜侍立在侧复述朝会纪要,而仪光只顾歪头剥核桃,呵欠打得媚态横生:“这些夫子骂人都骂得文绉绉,我一句也听不懂,好烦啊……”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小夫子,你今年几岁了?”

他一贯反感这看似尊称中的某个字眼,于是冷笑:“娘娘贵人多忘事,十岁之差,年末就满十八了.”

“你嫌我老!”她拿脚尖戳他,逼得他后退数步才勾腿咯咯笑出声来,“可我听说你们大燮啊,有人十八岁就独揽天下才名胜任太傅,也有人十八岁就率千军破万敌官拜上将,可你分明也天资卓绝,如今却活得跟小太监没什么分别,真是委屈.”

她怎会不知他的软肋,她只是顽劣,只是可恶,非要激怒他,试探他忍耐的底线.

他漠然以对,而她听见心底的一声叹息.

“中尚署近来缺了位令官,我随口向皇上举荐了你.他日功成名就,可别忘了帮我狠狠修理那些骂我的老东西!”

他闻言一愣,想拒绝,她却不让:“哎,别忙着谢我.你这血气方刚的年纪,我是怕再把你拘着,他们又得骂我偷养面首了!”她抠着艳色蔻丹,低头嘟囔,“你虽生得好,可我再不开化,也不至于去偷一个细皮嫩肉的孩子啊……”

仪光在沉默中抬首,他应当觉得恶心透顶,脸色才会白得这样透明.临跨出门前微光剪出他的身影,肃穆清贵仿佛累世功勋的家族千百年才能出世的人物.

他咬牙道:“你会后悔.”

她闻言不过笑笑,一贯地漫不经心.

其实,只要他愿意,岁月随时横躺于前恭候他大展拳脚.中尚署不过是块垫脚石,不出三年他就跻身九卿之列,出任少府寺卿,掌管山泽尚方,把天子的私府经营得如烈火烹油.

皇上终于想起眼前这炙手可热的红人在八年前的宫宴上曾如何大放异彩,而今他眉眼青涩不再,凝聚万千辉光,不卑不亢地拱手正名:“微臣纪孜.”

·四·

他没入宦海愈深,便愈能摸清大燮状似四海升平下的势力角斗.当年皇上合纵连横,靠着不少能臣良将搏来天下,却始终没有良机大权独揽,才致如今群雄环伺,民生凋敝.其中,他最忌惮的莫过于执掌百万雄师,陈兵关外的上将军凌空.

戏本里演得丝丝入扣,玉门关前将军长剑出鞘,宫前折柳顺势零落成泥.谁都不承想将军剑锋所指,有朝一日竟长驱直入帝王枕侧.

传闻君臣不睦,相持至今,原都只是为了一位女子.稗官野史语焉不详,若非新近盛宠的慎贵人某回与仪光起了争执,一切本该不足为信.

这位宠妃同样出身西域王室,精于骑射,屈于北羌强盛多年和宫中争讨圣欢的怨气在冬狩发酵.仪光难得谦让着,却不防再三被挑衅,当即一枚软矢正中对方眉心花钿以儆效尤.

皇上全不在意,转身便携着众卿南下巡视河工海防.那慎贵人却气不过,风风火火地上门讨说法,两人大打出手.仪光一个不慎,宫绦牵连出怀中玉佩,曾与父王并肩作战多年的慎贵人一眼便认出那是上将军的贴身之物.

流言有了落实的余地,一切空穴之风找到来因,可慎贵人虽怀揣铁证,却没等到皇上归京便骤然离世.大理寺无视多方贿赂,一再强调殁于风寒.

纪孜才随御驾归京,便踏着风雪重回故地.暌违数载,仪光看到松鹤官袍的俊美男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勾唇致谢.“你倒不觉得意外.”

这些年他的建树绝不拘于朝堂,在后宫亦安插了无数眼线,否则过往欺侮过他的宫人也不会接连殒命,无一幸免.

“为什么意外?”她笑得愈发娇媚,“当年我为你杀人,如今你投桃报李.大人曾教过妾身,中原人都热衷于你来我往的呀.”

避重就轻故作糊涂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可他的耐心早已到了头,怒火席卷而来,忽地欺身上前将她抱住.她倒吸凉气,这才发觉满室宫人早已被他遣走.时移世易,他既能索命于千里之外,现下要杀了她更是易如反掌.

当初他离开她身边时就曾说过,她会后悔.

“为什么要怕?当年你惯爱以此诱惑我,如今你又为什么要怕!”他眉宇一凌,笑意残忍,“还是说,你不过是希望轻浮放荡的举动会招我讨厌?呵,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她很快镇定,攀上他的脊背,嗔道:“怎么会?我年老色衰,若能得到风华正茂的少府大人垂怜,求之不得呢.”

她凭什么还要强调他们之间年岁的差距?他早就不是她眼里的孩子了.官场觥筹,流连风月,什么样的场面他没应付过,何况是他这么多年的心魔,她居然真以为他不敢?

好在理智最后一瞬将他拉出深渊,他撕开她的对襟,夺走那本就属于他的东西,沉声质问:“慎贵人与你争吵时扯落的分明是我的玉佩!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在意流言蜚语的成因?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同凌空的关系!”

她呼吸一滞,逐渐恢复到清明从容的陌生态度,更叫他确信,逼得他眼眶彻底通红——她一点都不意外自己的身份,抑或是这才是她将自己留在身边的原因.他其实早有怀疑.

这刻的静默仿佛隔了徜徉千年的山河,充盈其间的是嫉妒、无望和死亡.

她的视线熨上如练的月光,柔软得不像话:“我爱过一个人.”

一个多年前于和亲之路上,偶然策马经过救她于刺客刀下的人.

她瞒下身份,执意随他马上征伐,甘愿饮尽大漠狂沙.出生入死的岁月里,他们逐渐熟稔.酣战后饮尽一坛松醪,她得知了凌家在从前君王更迭斗争中几乎尽遭伏诛,还有他对至亲兄弟永难释怀的愧疚.

“从前父亲平分圆佩,意为手足同心,让我们兄弟三人各执一瓣.可我无能,没能救回大哥的性命,也没能护住失踪的幼弟……他自小天资卓绝,却又异常偏执,离经叛道.我多希望他好好活着,可又怕以他的性子,活着也是为了终有一日飞蛾扑火.”

再后来,京城遣人来找寻失踪的皇妃,她不得不离开.

她至今都记得他细抚那棱角粗砺的玉佩时神色是何其悲凉,自然也清楚地记得他挂怀一生的名字:“幼弟谱名为云,父亲等不到他及冠便已为他取好了表字.”

仪光仰起头,朦胧的凤眸消散了幻影,映出眼前男子隽秀苍白的脸孔.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是在多年前的清辉池畔,他没有兄长的酒量,却有着同样亮过黑夜的眼睛.吐得最狼狈的时候,他还在护着胸前玉佩免沾污秽.

从前忍辱负重,至如今机关算尽,大权在握,所有一切都佐证了凌空的猜测,借仪光之口落入纪孜耳中却那样可笑:“子纪,自古叛逆下场多凄凉,不要想着为家人报仇……”

她说:“你被很多人爱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他只敢在心里问.

何必自取其辱,若非他兄长,她根本就对他不屑一顾.十岁之差别如参商,哪怕他那样努力,步步荆棘,才从一个瘦弱清苦的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到头来一切都是痴妄.

他该是痛到极点,再也无法看她一眼:“你放心.我杀人,争权,上位,自有我的道理,从来就不是为了给家人报仇.”他说:“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家人.”

“凌空骗了你.”

·五·

他一步步兑现自己所言非虚.

无论文官武将如何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大燮开国迄今,尾大不掉的腐朽根基早就无法转圜.内忧未平,又长年抽血养战以御外敌,赋役繁重,民不聊生.加之皇上年过不惑沉迷修道,猜忌重臣,放纵党争,苦海求生的天下人心里都明白,也都惶惶不安地等待天子和上将军撕破脸皮的那天.

百年王朝末世的那天.

但极少有人知道,促使多疑寡断的天子愈发想拔掉这根在背芒刺的人,正是纪孜.这位年轻丞相横空出世,皇上称其千秋王佐,朝堂内外形影不离.除却他是天子私府出身之外,更重要的是关乎宿敌,他们几乎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经年累月,水磨涧石般的对峙和削权都潜藏于刀光剑影之下.直到十九年戌月,北羌杀害催缴岁贡的中原使臣后起兵反叛,凌空率军泅渡洛水抗敌,死战之际援兵辎重竟被京中切断,一切才浮上明面.

入秋时节天候湿寒,皇上旧疾复发,根本无暇使绊.那么这样周详的阴谋,也唯有曾掌山泽之事,洞悉河川险要,赋税赍粮的少府寺卿能做到,唯有如今的丞相能做到.

但那又有何分别?事已至此,君臣终于彻底决裂.

仪光在京城的处境变得尴尬,多少人咬牙切齿地怂恿皇上对异族妖妃施以极刑,各地以清君侧为名起兵的都不在少数.她听闻后却也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偏不放在心上.

连皇上都开始诧异她的坦荡,在西暖阁里轻轻推开她奉上的新茶,手指一下下敲在堆积成山的奏章上:“你缘何这样确信,朕会宠你到无视邦国安危?”

她果真歪着脑袋想了想:“因为妾身还有用处,北羌嘛,也还有用处.”

正在誊写青词的纪孜蓦然一顿,而皇上怔愣片刻,竟笑出声来.

当初他在和亲途中埋伏杀手,意图激怒北羌,挑起关外的鹬蚌相争,削弱上将军的势力.后来血滴子却来报刺杀失败,而救下皇妃的正是凌空.

和风细雨的表象被撕碎,他一怒之下将桌案掀翻,崴跛的右腿痛得锥心.当年群雄逐鹿,他曾被效忠先帝的凌空斩落马下以致终生残疾,好不容易夺下了皇位,却夺不走一个女子的心,最后还不得不仰仗情敌的将才镇守四方,忝列史书雄才大略的英主之名.

恨意和耻辱早已如附骨之疽般扭曲了心志,所以他能忍着听血滴子日夜汇报他的皇妃与别的男子日渐亲近,忍着仪光入宫后一直与关外联络着,还亲手杀了他派去监视她的.

他对北羌阳奉阴违的纵容,对她毫无底线的宠爱,其实都是为了今日可堪一用.这些年北羌人频繁挑衅边境,本就是源于他的授意,若能除掉彼此共同的心腹大患,他甚至不介意割地相赠.

与其活着受制于人,眼看江山破碎,倒不如勾结外敌,誓死一搏.

“京中很快会往关外放出临刑妖妃出逃的风声,朕知道凌空信任你,只要你一封亲笔信诱他犯险来救,丞相自有办法送他上路.凌家满门尽灭那天,朕会迎你为后……是不值一提的旧情重要还是母族重要,是以骂名枭首还是母仪天下,朕相信你不会选错.”

仪光看向纪孜,心下了然这是他的主意.

难怪皇上对他这般信任,二字当头的年纪,气魄已然不动如山,人前人后七情不上脸,言行决断从来不带商量.可她仍记得他那日的失控,他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甚至痛恨凌家胜过任何人.

“以道德为名,行禽兽之事,你可晓得?父亲误幸侍女致其有孕,可母亲一生下我便被害死,因为凌尚书自诩清正寡欲,终身不纳偏房!后来局势紧张,他又唯恐我的身份暴露了会为患他的名声,便狠心称我是家丁们私通的野种,赶出凌府.”

他攥拳冷笑,字字句句皆似泣血:“我靠着与乞儿争抢残羹薄衾才勉强活下来,乱世天下饥寒交迫,我多少次险些沦为两脚羊被人烹食.到头来凌空却说后悔没能保护我,说我离经叛道?他凌家人何曾在意过我的死活,这天下于我而言,又何尝有过公道!

“世间从来就没有凌云此人,我姓甚名谁,不用你来教!我今日之骨肉,乃经年孤苦艰辛所化而成,区区血脉束缚,又能奈我何?”

所以,他要报复狠心将他遗弃的凌家,报复好大喜功坐看黎庶涂炭的帝王,他要这世道在他掌中彻底颠覆.

宝剑沉睡于鞘,出锋即寸断猛兽之颈,而她自小便是卑贱的羊羔,是被王兄利用着的庶妹,被不停地转赠于部落之间,摇尾乞怜只为求主人一笑,她又有何资格拒绝帝王的美意?“妾身遵命.”

·六·

是年孟冬,上将军自刎于雁关,余部群龙无首,为北羌大军趁机溃散.为避战乱,天子昭告四海,欲与北羌划凉州而治.

大燮子民从前可以忍受饥寒,忍受苛政,如今若连仅存的尊严都要被践踏殆尽,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锦州东海本为藩乱之源,起义从这里发端,不消半年便攻至京畿一带.皇上派兵镇压,无论平民叛军逢人就杀,还公然处决不肯篡改帝王暴行的史官.

处斩那日,阴气厉清,冬雷震震,千古不祥之兆劈上最后一人不肯瞑目的头颅.高阁上面孔煞白的天子轰然昏厥,痼疾愈重.

外事一概交与丞相操持,后妃内侍但凡有些背景的都在另谋出路,摆在仪光面前的凤印华服由此暗淡无光.

反观北羌,河西诸郡的富饶安逸诱惑着这个自古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可汗的妻妾们为夺后位大开杀戒,嗣君暴毙,骨肉相残,动荡犹胜从前.

机关算尽,到头来仍是无处安生.

萧森的后宫而今百花杀尽,纪孜脚踏枯叶向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像踏过他回不去的温柔岁月.只有仪光仍在那里,醉卧花树下,媚人的眼线勾着嫣红的双颊.见到他来,她遥举金樽.

他悲哀地发觉所谓国仇家恨,未酬壮志,从前就是终结于此,而后来那些别离、诡计和杀戮,到底也没能逃脱走火入魔的相思掌控.

最初既是她蛮不讲理地将彼此的命运搅在一起,那么如今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休想再将他撇得干干净净,他死也不要和她没有关系.他俯首等待她的谩骂,抑或是他也应该给予相同的回击,他会为她权衡利弊,告诉她除却选择他已是别无退路,然后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可她没有,她甚至连情绪都不屑给予,而是明目张胆地身着素衣,曳地裙裾绣以鸦青色线条,仿佛最得体的丧服,随时用以与别的男人殉情.

他也心慌,恐惧,但更多的却还是嫉妒,是报复:“要么将我永远留在身边,要么就放任我将垫脚石尽数踏平.”他嘴角弯起,却殊无笑意,“时至今日,你悔也不悔?”

她最恨被胁迫,不答反问的气势不差他半截:“当年承蒙授业,仿佛有过一句‘弃垂成之功,陷不义之名’,如今最后一块垫脚石还未除,丞相凭什么这么得意?”

他深望着她,逐字替她回答,他不称她皇后,哪怕她往后仍是这个身份:“仪光,你一定会后悔.”

·七·

起义军攻陷京城是在暮春之夜,皇上日渐弥留,迷迷糊糊喊着口渴,睁眼后奇道:“怎么是你?”

仪光抬手轻抚皇上枯黧的侧脸,缠绵如故,指尖却无端阴冷:“因为妾身是您的皇后呀.”

皇上不肯碰她递上的瓷杯,只关心丞相平乱如何.“您放心,很顺利.”她饮毕清茶,道,“丞相大人执掌的叛军势如破竹,戌时已攻陷德安门.”

皇上蛮不在意地嗤声:“我们合谋害死你的情郎,你恨也是应该.但故作离间把朕气死了,你亦是要早早躺进皇陵陪葬的.”

“能与皇上同死,荣幸之至.只是妾身绝非信口雌黄,上将军一世谨慎,数十年掌兵未有疏漏,为何当初丞相奇袭洛水竟能一举得手?何况皇上清楚凌空所爱另有其人,那他为何又会与妾身互通锦书十余年,最后更是明知有诈,却还是单匹马舍身来救……皇上难道不曾想过原因?”她掩袖轻笑,快意地看着皇上的瞳孔越缩越紧,“因为丞相大人也姓凌,是上将军血脉相连的胞弟——妾身写与关外的书信,都与他有关.”

皇上摧枯拉朽般剧烈咳嗽,可回忆从前桩桩件件,始终想不出疏漏来.他天性多疑,自然调查过纪孜的身世,一个凌府家奴私通得来的野种,母亲被害死,苦难多舛,恨凌家恨得天经地义.而那些书信每一封都由血滴子誊录后交到他手里,无非风月情爱,茫茫十年,几乎令他信以为真.

然而,元熙八年的清辉池畔,仪光其实并未杀死那个,这人人口中心狠手辣的妃子,在听闻对方哭诉家人被皇上要挟着不得不这么做时,便轻易放下了刀.而那却为报答救命之恩拜倒在她跟前,愿以活水进出深宫为她来往真实密信.

一个“已死”之人,自是从来不曾引起旁人的疑心.当这一切被仪光云淡风轻地说出,金戈清鸣,烽火燃至,如平地一声雷,阴森的大殿被瞬间照亮.

“凌空对幼弟愧疚至深,又因无力转圜腐朽江山而心灰意冷,所以甘愿步步退让,以死成全,望有明君拯救苍生.”她眼中漾出柔情似水,却分明,从来与凌空无关,“妾身亦是如此.”

除却情爱和血脉,信念和道义,一样可以叫人苦心孤诣,生死相扶.

所有蛛丝马迹穿针走线,最后缝合出了一个悚然的真相,奇耻大辱迫使皇上从榻上挣扎着起来,死力地攥紧她,厉声唾骂仿佛要把心都呕出来:“朕原以为你改嫁数次只是蛮族之人不知廉耻,却不想你根本就是生性淫贱,居然还对一个比你小十岁的男人动情!恶心的妖妇!”

“妾身恶心?又怎比得过皇上霸占臣妻,残杀忠良,多疑阴险甚至怕被异族掣肘生生堕下妾身腹中骨肉!妾身是妖妇不错,您亦是最可悲的无耻小人,再般配不过.”

她没有挣开,反倒迎上前将广袖中的毒刃送进,姿态缱绻,仿佛永世不愿松开的怀抱:“所以,自然要与您生同衾,死同穴了.”

·八·

殿门被攻破时,仪光正好整以暇地擦拭,不知是谁先咬牙切齿地喊了声“妖后”,错乱的陌刀争先涌上前,却迟迟不曾落下.

因为其间有人看到了气绝的天子,惊怵沿着恐怖的沉默传染,竟是一个两个次第跪下,唯有最后还站立着的那人脸孔煞白.

纪孜将手负在身后,暗撑雕柱,生怕一个溃败的喘息就将前功尽弃.

此情此景,仪光已经替他做了抉择,她口中最后一块垫脚石,就是她自己.

他一直以为她不屑听那些天下大势,民心如烟,却不知他相授的每一个字,她虽闭着眼,其实全都牢记心底.

无论起义军还是百姓,仇恨的根源本非皇上,而只是觊觎大燮疆土的外族.他们享尽了百年国祚带来的安定繁华,对天子的容忍程度其实高得超乎想象,甚至不吝文过饰非,道一句“皇上不过受奸臣妖后的离间才误杀忠良”,世人就会深信不疑,然后将仇恨对准那最后的胜利者.

丞相手下数名重将早已密叛投诚,皇上病重,文书才幸而在她手中压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独揽大权也好,煽动叛变也好,唯独弑君这个罪名太大,纪孜就算不惜自断臂膀去做又如何?他不配.只有她这种名声彻底坏掉的,在百姓心中胡作非为,与外臣秽乱私通的妖后,才可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个胸无点墨的女子被前所未见的锦绣文辞熬软了心肠,粗野放纵的小聪明衍化为他手把手教会的运筹帷幄,她沉湎又恐慌,也曾想过消磨他的意志,永远将他留在身边.

可那年扶疏花树下,少年欲澄清天下,拯救万民,诉说抱负时的神采足以令她改变主意.她不该顺遂自己的私心,错致抱璧向隅.她这样不堪的,始终被利用着的人生,若注定是块垫脚石,她凭什么要受人要挟,凭什么不听从一次自己的心意?

茶水中的毒终于发作,伴随铁器没入骨髓.自始至终他疼得面无人色,却纹丝不动,而她再无苦痛,欣慰至极.

那是跨越生死的唇语,她热烈潇洒一世,从不曾流露出这样安宁温柔的神情.

“珍重.”

那年她说他被很多人爱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给不了爱情,只能用一生来殉,好在他没有辜负自己.

·终·

他颤颤地走出宫室,入目的是血色和火光,脚下是尸骨和朝拜,而他无知无觉,只以颊轻触怀中的一纸生宣.

逼宫之前有素未谋面的冒死来见,可那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很多事哪怕刚开始便是谬误,也只能一错到底.

他终于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私生子,凌夫人因他难产而亡.那时先帝败相已现,凌家一损俱损,父亲怜惜幼子,不愿将他牵连才狠心抛弃,不过是为了让他免遭夷族,劫后余生.

可真相无法消解他历经过的苦痛,恨意已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更何况那时他已阴错阳差地在迈向帝王的血路上走了太久,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一切早已没有回头路,所以仪光宁愿不告诉他.

她向来自作主张,游戏人间,比任何人都果断绝情.她用毕生心血将自己葬送在他面前,却永远不给他机会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真正走到她身边.

“感君所言,念念于怀.峥嵘万里,不破不立,尽在今夜一举.妾惭无仪光,暗暗其华,望君不吝鄙弃,善自珍重,此乃妾之至祷,从未后悔.”

她终于给了他一个回答.

月出皎兮,佼人不见.他仰头,只将眼泪潸潸滚落早已跪倒尘埃的心底.

“我亦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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