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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枷锁去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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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后,当我再次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便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无用而卑鄙的人.假如用更直接点的话说,那就叫无赖加窝囊废.当然,我这么说曾经的自己,并不等于眼下的我比年轻时精明了多少,高尚了多少,或有了多大的出息.而是在已知天命的当下,那曾经的幼稚和愚蠢,自私和卑鄙如幽灵般缠绕着自己,也如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心,并一次次撞击着我的灵魂.多少时候,让我夜不能眠,神思恍惚.日渐衰弱的肉身,也在纠结和挣扎中愈来愈疲惫,愈来愈颓废.
英子死了.
她总算摆脱了生命中的苦难和不幸.她虽然狠心抛下了台阶似年龄的三个儿子,干瘪的里也只温存着几滴淡黄的奶水.她却获得了身前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安宁.从此,她就如儿时常玩的蒲公英那样,自由自在地畅往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是在英子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才如梦初醒,并愧疚自责的.并让我从此阴郁消沉……因为英子的死,与我有着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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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一个单纯而漂亮的女孩.当我们第一次相见时,她就给我留下了清新而纯静的印象.那时的我,幼稚得不知用什么样的词语将她描写,想了又想才用了“好看”二字.好看的鼻梁,好看的眼睛,好看的脸蛋,好看的小嘴……
1989年,当我看过电视剧《婉君》后,便把小时候的英子,与剧中小婉君的扮演者金铭联想到了一起——两条长长的小辫,一对大大的眼睛,稚气纯静的圆脸,清澈萌萌的眼神……直到今天,曾经那个“干净”得不着一点灰尘的小姑娘,在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后,又抛下自己的亲骨肉,最终选择了解脱自己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在我脑海里,她依然还是小姑娘时的样子.
那天,在村外的碎石公路上,尘土飞扬地驶来了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拖拉机的巨大声响,惊醒了沉寂中的山村野岭.人们也在这轰隆隆的声响中,生平第一次有了异样的兴奋和喜悦.当然,儿时的我,除了与大人们一样兴奋不已外,对眼前的一切也充满着好奇.
一个月前,身为一队之长的阿牛大叔,光着油光锃亮的脊背,走家串户,说队里不久要迎来一户新人.他们为了修水库,让更多的农田旱涝保丰收,不得已要背井离乡迁往各地,并从此与素不相识的异地庄稼人同住共耕,一代代也就此繁衍生息.
记得这天是深秋的一个日子.高远的天空洁净如洗,一抹残阳如血般泼洒在大地上,红了树叶,红了村庄,也红了姑娘们的脸庞.就连轰隆隆响的拖拉机也周身通红锃亮.
我是放学后,跟在大人们的身后,蹦蹦跳跳赶往村外那碎石公里的.因为那里正在迎接着一家新人.庄稼人的淳朴,相同的命运将素不相识的庄稼人枝蔓枝,藤绞腾,根串根地连在了一起,并生生不息地融为了一体.
自从阿牛大叔给队里人说了要迎来搬迁户的事后,就领着大家打土坯,割茅草,伐树砍竹……一个星期后,几间茅草屋便在村口的那块空地上拔地而起了.从此,村口有了炊烟,村口又多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时常有了鸡鸭鹅地追逐,也有了洗净的衣服、被子在阳光下如彩旗般地飘飞……于是,我不知不觉间多了向往,终身也多了遗憾和纠结.
这天,当我跟在大人们的身后,来到没在“吭声”的拖拉机旁时,先到的阿牛大叔,已高高地站在拖拉机的车厢里,正忙着往下一样一样地递着东西.衣物、被子、锅碗瓢盆,锄头、扁担、桌椅板凳……一样样摆在公路两旁,一垄垄如检阅的士兵.好奇,天生好奇的我在其间穿来窜去,我睁着大眼,伸展双臂,像蜜蜂在花丛中寻觅般,贪婪地寻找着我认为值得一看的东西.“英子,莫把镜子捣碎了,明儿你咋梳头呢.”“呃！”
这声音清脆甜润.并带着浓浓的童音.她宛如一首美妙动听的歌,不仅旷人心肺,并让我终身沉醉其中.它从此也将我的心与英子连在了一起,并纠缠至今.
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初恋是什么,是一个微笑,是一个眼神,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暗示,还是一个好听的声音……虽然从古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但我感觉她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要不,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耳边依然时不时地萦绕着英子当初那清脆动听的声音.并让我疯狂,让我痴迷.
我这天寻着英子的声音找了过去.在一堆破棉絮旁我见到了英子,碎花衣服,蝴蝶辫子,宽宽的前额,清澈透明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被秋日的晚霞映照得红扑扑的……我走过去时,她萌萌地向我眨着眼睛,我心里顿时有了好看的感觉,这感觉也从此印在了我脑海里.至今依然那么清晰.而英子当时不知是胆怯还是害羞,看了我一眼后,便把头埋了下去.我和英子的第一次相见就这么在无语中开始,又在无语中结束了.不过,又或许是这无语的开始和结束,让我对初来乍到的英子,有了更多的挂念和更多地不舍.每晚,当村口那新建的茅草屋中有了灯光,或许有了英子那脆脆的声音,我便站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聆听着,有时还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
3
时下,我常常站在小店门口,静静地凝视着街道中哪些熙熙攘攘的人流.看孩童们的天真烂漫,看年轻人的相亲相拥.看日头从东边冉冉升起,看日落时分的夕阳红……心里怅然,也有着美好的回忆.眼前也时常出现着英子那美丽的倩影.
“是种子就会发芽,是爱情就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这是我跨进高中校门不久,在一本杂志上无意间看到的.于是,青春萌动的我热血沸腾,脑子也晕晕的.我当时木木地握着这本杂志.心里一个劲地问：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什么？难道……英子？
从此,爱情在我心中是一束美妙的花,在我心中同时也是一个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让我跃跃欲试.同时也让我成了异类.
高三那年,嘴上的茸毛愈来愈黑,喉结也高高凸起的男生们,一个个向女生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势.递纸条,送纪念品.扉页间洋洋洒洒,把一个爱字表白得既含蓄又温情.纪念品更是精致秀美,蕴藏更深的寓意.而我,却无动于衷,呆若木鸡.但谁能知道,我心里早已有了英子,她的单纯和姣美,满满地占据了我的心.只是……只是不能像眼前的同学们那样,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起,有明里暗里的表白.好多年后,当我再次回想起自己当初那段感情,在叹息和失落中我才明白了,我和英子没能如愿以偿的原因是否就在于此.
英子随父母迁来我队后,只把小学读完就辍学了.这并非她成绩不好或不想读书,而是家庭负担太重.一家七口人,就5个孩子,密密匝匝一大堆.日渐衰老的父母不说让孩子们全都如愿以偿地去上学,就凭队里分的那点口粮和父母那瘦弱的身子挣得的那点工分,吃饭也成问题,再加上农村千百年的旧俗——重男轻女,英子的父母便“舍车保帅”地将英子留在了家里.从此,头上还扎着两条小辫的英子,便开始了她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时至今日,我还在为“读书能改变命运”而困惑.当然,我是在质疑这句话的真伪.英子死后,我不止千百次地问过自己,英子当初如果不辍学,如所有孩子那样,不仅在读书年龄段在学校里学习,并“书山有路勤为径”地努力下去.她的命运会如此吗？她会在生活的重压下,再遭不幸和打击选择了那条不归路吗？每次当我想到这,大脑在膨胀,心也在滴血,英子的身影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但一想到自己,我又叹息了,是呀,读书有啥用啊！我读了12年的书,不仅没能改变命运,连心爱的女孩也离开了自己.更悔恨的是,还狭隘、自私地将她毁在了自己手里.这么多年来,这犹如一副枷锁铐在我脖子上,让我窒息,让我难以面对世人.
英子辍学后,便跟在母亲身后,扛着锄头去挣工分了.到联产责任制时,她已由一个小女孩蜕变成了大姑娘,还成了组里的干活好手.给棉花治虫,给水稻治病,由于她年轻,做事心细,这些不敢马虎的事,组里总叫她和我大嫂去做.而成年的我,也在这个时候,对英子有了劫为己有的冲动.这便成了我对英子作孽和罪恶的开始.
每个周六,我总要说服大嫂,让我顶替她同英子一道,抬着喷雾器给棉花治虫,给水稻治病.已是过来人的大嫂,咋不懂年轻人的那点心思呢.她不仅答应,还有意撮合.于是,在茂密的棉花丛中,在绿波般的水稻田里,在灿灿的阳光下,在如血的余晖里,我和英子相随在一起,几乎达到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她走在前面,曼妙的身姿和两条粗黑的长辫,在我眼前如画里的风景,让我如痴如醉.休息时,我和英子相对坐在地埂上,看身边的奇花异草,看头顶的蓝天白云,看鸟儿在林间、枝头追逐调情……每当这时,英子总是红扑扑着脸,眼里含着羞涩.手指间也时常拈着一朵蒲公英,静静地瞅来瞅去,那样子既天真又深情,而愚钝的我只冲她傻乎乎的笑,却不知她的心事……
一个晴朗的下午,蒲公英在英子的指间飘飘而去,英子仰望着那愈飘愈高,愈飘愈远的蒲公英,眼里有了泪,我也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叹息：“哎！人能像这蒲公英一样多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1986年的秋天,当我听了英子死的信息,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英子曾给我说过的这句话,隐隐作痛中好似明白了她当时的处境.但那时的我,只沉醉于暗恋英子的境地里,并有一种在燃烧在沸腾.
在这天的收工时,那落日已羞答答地躲在了山背后,夜幕也徐徐降临,乡间的景致是那样幽静和迷人.远处有雀鸟喳喳,脚下有哗哗的溪水.我和英子在溪水里挽起袖管裤管,洗着洒药的喷雾器,也洗着自己一身的疲惫.英子这时扭过头突然问我：
“你不读书了,准备做啥事？”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也许是夜幕壮了胆,又或许是压抑的让我不能自己,我竟不加思索地回答英子说：
“不读书了,就回来和你在一起.”
我记得那晚没有月亮,但夜依然那么明亮,我能看见英子因我的回答羞红的脸,也能看见她眼里汪满的泪水,还能在雀鸟和溪水的欢快声中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于是,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青春的冲动让我按捺不住自己.晕眩中的我,不知不觉地将手朝英子伸了过去……
一年后,我尽管与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之前也有过花前月下的漫步,溪水旁的默默温情,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我与英子在一起时那感觉.这让我很悲哀,也让我很沮丧.
那个黄昏,英子也温顺得如一只小羊羔,痴痴沉浸在温存里.她那双不知干了多少农活、却依然细腻柔美的手,任我抚摸任我亲吻.但是,就在我准备将她整个拥进怀里时,她却如一头受惊的小马驹,一下从我手里挣脱了出去,并迅疾地消失在朦朦胧胧的黄昏里.
我想这就是我的初恋,她第一次让我这么陶醉.这原本是人生中一大快事,哪知却种下了一树苦果,让自己一辈子泡在了苦水里,并害人害己.又一个周六,我难以抑制地赶回村里.因为村里有一个我心爱的姑娘,她让我神魂颠倒,她让我食不知味.哪知,当我揣着一肚子想对她说的话,兴奋而又紧张地赶到村口时,眼前的一幕让我呆呆地定在了那里……
4
时下,若有人问我：你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是什么？我会毫不顾虑地回答说,我没能与英子在一起.你一生中有幸的是什么？我也会毫不考虑地说：我认识了英子,她虽然死了,却时时刻刻还在我的生活里.
1978年夏,十九岁的我高中毕业了.这一年,是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二年.高考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既向往又望尘莫及.前些年的学工学农又学军,几乎耗费了全部精力.临时抱佛脚学的一点东西,怎能应对知识全面的高考呢？所以,这一年的高考,我们班65个学生,虽然洋洋洒洒进了考场,但全军覆灭.
高考的落榜,对我来说没有丝毫的遗憾和失落,这除了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外,因为我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她不仅融入了我的生活,更占据了我整个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不能让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的阴谋得逞.
那个周六,我是看了英子同那陌生男人在一起时,被木木定在那里的.英子当时虽然与那陌生男人一前一后走得不是很近,但谁看了都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特别是我,尤为的敏感和警觉.
这天的最后,我忍无可忍地朝英子和那陌生男人冲了过去.快到他们身边时,我又慢了下来,只狠狠地瞪了一眼英子和那陌生男人,便愤然地从他们身边冲走了.
一直以来,哪怕到了时常会忘了带钱进超市,进菜市场的当下,我也没忘记当时的情景,更没忘记英子当时那煞白煞白的脸和惶恐慌乱的眼神.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话——爱情是自私的.的确,她不仅让人自私,也让人疯狂,失去理智.要不,世间咋会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刀光剑影呢？
从那以后,英子在我心里既失去了之前的纯洁,又好像比之前更珍贵了.我时时刻刻地担心着,也时时刻刻注视着英子与那家伙的动静.第二天,当那家伙走后,我怒发冲冠地去找到英子,并劈头盖脸地冲英子问：
“那家伙是你什么人？！”
英子当时深埋着头,脸红一阵白一阵,样子很委屈,眼里也涌着泪水.
“你是不是看他比我高？头发比我梳得光亮？衣服比我穿得时髦？还能骑着自行车大路小路上跑？……”
“你别说了！我也没法呀……”
英子最终经不住我的追问,哇地哭出了声.是呀,我的追问不仅冰冷生硬,也句句戳她的心啊！英子后来哭着给我说,那男的是她家的一远房亲戚,一年前就叫媒人来提了亲.她一直不同意,但她母亲已接了别人500元钱的彩礼.她一直央求母亲将那钱退回去,但不知母亲有意,还是真的,她说那钱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给用了,一时又凑不齐,所以,英子要退婚的事,就一直拖了下去.
听过英子的哭诉,我沉默了.是呀,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年代,500元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不说英子家,也许队里所有人家的钱凑在一起也没这个数.为此,我为自己对英子的鲁莽和冒失而深感后悔和自责.最后,英子抬起头给我说：“我给部队的大哥写信了.大哥支持我退婚,并说很快就寄钱回来,等钱一到,即使我妈不同意,我自个儿也要去退……”
英子当时说得很恳切,我也看出她说的是真话.我既深信不疑,也很陶醉.同时也期待着英子说的话能尽快成为现实.因而,当这年的高考一结束,我便独自返回学校,并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回家的行李,大有归心似箭的样子.
其实,这天本有个毕业晚会的.但我没参加,我独自离开了学校,在同学们聚在一起互赠纪念品和信物时,我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知道这有些不仗义,不道德,但我也说服不了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因为我心里装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我想看她婀娜的身段,想看她含情脉脉又愁眉不展的样子,更想知道她退婚的事进行得咋样了.
那几月,我偶尔回家也看到那油头粉面的家伙,骑着那辆半新的自行车,在村口的小道上跑来跑去.我虽然气愤,也会自我安慰——你不就是一只秋后的蚂蚱,看你还能蹦跳几日,只要英子一收到她大哥寄回来的钱,被英子一脚踹了还不知是咋一回事.当然,让我暗暗开心和不舍的,几月来,英子真活脱脱成了大美人.不仅有了女人的曲线美,胸和臀也越来越丰满了.哪知,后来被我大嫂一语道破,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愚昧无知啊！
这天,我背着被卷,手里提着挎包,包里给英子买了一条有着蒲公英图案的手卷,气喘吁吁地走到了村口,一时间,对家乡的眷恋,特别是对英子的思念,犹如滚滚洪流,排山倒海般冲击着我的心,让我亢奋,让我情不自禁,我于是将提着的挎包举过头顶,张开双臂对着村里高喊：“亲爱的,我回来啦！”
都说乐极生悲,这也许是真的.前不久,我隔壁的茶馆里,一牌友因摸得一手好牌,一高兴,含笑而死.当时我无意间将这事与几十年前自己的那次高喊联系到了一起,让我突然感到两件事虽相隔这么多年,又不同性质,大相径庭却如出一辙.
那天当我振臂高喊后,英子家也随即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英子要出嫁了……
5
英子的死,是大嫂告诉我的,英子怀孕的事也是大嫂告诉我的……大嫂除了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是个热心肠.
英子出嫁后,我痛苦,我愤闷,整个人也如没了灵魂似的.想恨又不知恨谁,想发泄又不知道冲谁发泄,总觉得谁都有错,谁也没错.
英子出嫁那天早晨,我包里揣着给英子买的那条手绢,急匆匆朝英子家赶去.经过一晚的思索,我决定要去问英子一个明白,至少要她知道我的心.我还想好了,一定要把这手绢当众递到她手里,让她或难堪或愧疚,甚至要她痛苦一辈子.
夏末,乡村的早晨总是那么明朗而清馨.细细品味,又是那么的空旷和冷清.特别当你心烦意乱,失落颓废时,又会感到它是多么的荒芜和死寂.你走在其间,犹如徜徉在形态各异的坟堆间.而这天早晨的我,既没有往日走在乡间的心旷神怡,也没有伤感时的烦闷和愁苦.我心里只有一团火,报复已让我忘记了一切.因此,我迈向英子家的脚步不仅急促,也坚定有力.
哪知,还没到英子家,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再次将我木木地定在了那里.
“妈！我不嫁,我不嫁！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啊！……”
我知道,这是英子的声音,不仅在挣扎中呐喊,还在抗争中嚎啕.英子这哭喊声如死忘前的哀嚎,阴森而凄厉.它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也如爪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刨着每一个庄稼人的心.后来我听村里那些好心的大叔大妈说：英子这孩子也真是,哭嫁哪有那样哭的？听上去好可怜好可怜啊.
我这天听了英子的哭嚎之后,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目光模糊,心在流血.我也猛然间明白了英子是不愿意嫁给那油头粉面的家伙的.她心里依然是我,只是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于是,我耳边又突然响起了英子曾经给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心里没有别人.不信？你问问这蒲公英.”我记得这话英子对我不止说过一次.早在儿时,接着就是那段朦朦胧胧的青春期,在后来是我在学校,她在家里.就在那次我质问她那油头粉面的家伙是她什么人时,她后来还给我这么说过一次.每次,她指间都会拈着一朵蒲公英,一边静静地看着,又一边幽怨地重复着说：“这蒲公英真好,想飞哪里就飞哪里,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英子每次在给我说这话时,眼里总是湿润润的.但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心思,直到这天我听了她的呐喊和嚎啕,模糊的双眼看着她被两个女人拽着,在挣扎中离我而去时,我才真正懂得了她这话的意思.但一切已成了定局.
英子就这么走了.这天看似是她的大喜日子.但她走得却不情愿不甘心.的确,她从此便走上了不归路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上世纪80年代,当歌曲《梅花三弄》红及大江南北时,我被歌曲中流淌着的真情实感深深吸引住了,我感觉它好像述说了我的心声.
我这天一直坐在英子家屋后的树林里.目送着扎着红头绳,穿着红衣的英子一步步远去,我曾几次想扑上去,但最终被理智扼住了自己.我也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不能再让英子受伤害了,英子此时的痛苦,也许正因为自己.我这么想过之后,便把之前准备送给英子的手绢展开看了又看,最后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并轻轻地揣进怀里.
英子走了,她好像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了,也包括父母予以我的生命.我成天如行尸走肉,茶饭不思.而只知种地喂牲口的父母,以为我在为高考的落榜而失意.开始埋怨,后来看我一天天消瘦下去,也许怜悯也许心疼,便给予我开导给我鼓励.父亲历来信天由命,每次冲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人算八字天注定.只有种地的命,还能走出农村？变了泥鳅还怕泥糊了眼睛……”
母亲心肠软,说话时,声音里总是充满着温情：“没考上有啥？你看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要不年底去当兵,再不行就去学门手艺……”
其实,只有大嫂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每当父母说我时,她都默不作声,一副既淡定,又胸有成竹的样子.等父母一离开,她便对我说：“我看你比林黛玉还痴情,世间只有她才是女人？”
我对大嫂这样的话,时常都以不声不响予以默许.这除了我不知如何对大嫂说,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后来,大嫂见自己这招不灵,便改了口气：“怪谁？我是给你们创造了条件的,谁叫你不先下手？”
大嫂的话说得怪怪的,表情也怪怪的.但我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每个周六我从学校回来,只要有机会,她总要让我和英子单独在一起……这天,她见我依然沉静在难以自拔的消沉里,竟死马当作活马医地给了我一激：“你为她这么要死不活的值吗？你就没看她出嫁前那鼓鼓胀胀的身子,告诉你,她为那男人怀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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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个夜晚,我为英子的离开,身心疲惫,难眠到天明.但听了大嫂的那话后,犹如被抽了狠狠一耳光.让我羞愧无地自容.
开始,我还以为大嫂为了让我振作起来在故意搬弄是非,但三个月后,英子的娃真的就呱呱坠地了.那天,当我得知这一消息后,先是一阵冷冷的长笑,接着便将怀里的手绢掏出来撕了个粉碎.从此,英子在我心里一下肮脏了起来,龌龊了起来,也叫我直恶心.曾经的爱瞬间成了恨.
是呀,天下有啥能比这让人更羞辱更可耻的？这和戴绿帽有什么区别？她虽然与你谈情说爱、眉来眼去,佯装爱死爱活的样子.却和另一个男人赤条条交合在了一起,亲吻,尽情施展着特有的魅力,让对方陶醉,也予自己安慰……于是我疯狂,疯狂让我有了报复之心.疯狂让我自暴自弃并不择手段.
首先,我来者不拒地选择了结婚.只要是女人就行.什么喜不喜欢、爱不爱都滚到了一边去.后来当我清醒后,才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我是想用另一个女人将英子从我心里尽快赶走,也用这个女人的身子满足自己肉体的,以填补空虚来报复英子.
另外,我也想着法子让自己“出人头地”,总想活出“精彩”来让英子自责.然而,无论自己怎么做,时光怎么流逝,英子在我心里依然挥之不去.
在刚结婚时,我要自己的女人留英子一样的长辫子,衣裤也要她穿英子穿的款式.但我的煞费苦心,在她身上怎么也找不到英子当初给我的那感觉.于是,我彻底绝望和颓废了.同时,也煎熬在两个女人的情感里.一个爱恨交加,难以自拔.一个同床异梦,索然无味.
有人说,真正的恨因爱而起.真情的爱也少不了真正的恨.的确,我对英子,也在爱恨间煎熬着自己.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我已作了父亲.也在小镇上开店做起了小生意.看起来吃穿不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安哉福哉知足也.然而,郁闷却时时刻刻吞噬着我的心.
英子出嫁几年了,我还没见过她一次.我曾避着自己的女人,悄悄问过我大嫂,大嫂依然说我像林黛玉一样痴情.最后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就在英子回来为她父亲奔丧前不久,我才从英子婆家的一个熟人那里,打听到英子的消息,那人第一句话就对我说：“作孽啊！可惜了英子那样好的女人……”
这熟人的话先让我一惊,接下来我便陷在了深深的痛苦中.
“她那男人真不是个东西,游手好闲不说,还在外面搞上了女人.你外面有了女人就该放过英子对吧？嘿,他里外两不误.你想想,眼下上上下下都在喊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娃.他倒好,五年就弄出了三个.可恨的是,他如苍蝇放蛋,在外面玩女人玩腻了,就回来冲自己的女人猛发泄一阵,第二天一早,一手提着裤子,一手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又溜了,一走不是半年也得好几个月.这可苦了英子,不说田里的地里的家里的事,全由她一人做,月子里娃的尿布也得自己到小河边去洗.你没去她家看哦,那茅草屋不仅四面透风,下雨时还没个躲雨的地方……其他的不说,就连抄家搜室,牵猪赶羊的计生专干们到她家一看,都拿她家没一丁点办法,你可想她的光景过得咋样……”
当时,这熟人后来还给我讲了很多,但我没听进一句.我虽然时不时点头,但脑子里全是英子的影子.也就从这时起,我想见英子的越来越强烈了.一时间,让我已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1986年的深秋,具体是哪一天,我已记不清楚.我安排了时间,也做好了准备要去找英子.哪知,就在这的头天,英子的父亲死了.这也许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要不,后来的我咋会对英子做了那样的事,看似平常而合情合理,但对英子来说,我却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凶手.
英子父亲的死,是来小镇赶集的大嫂给我说的.英子回来了的事,也是大嫂给我说的.大嫂当时说得很做作,也很有韵味.我听了之后,便知一切都在不言中.它也如一团火,将我烘烤得坐卧不安,心神不宁.
大嫂走后,我在小店里怎么也安不下心,时而踱出门外,时而又踱回店里.那样子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不管用什么方式,我这次一定要去见英子.
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此一时彼一时.感情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也此一时彼一时.要不,世间哪来那么多的爱恨情仇呢？真正的爱,是与恨如影随形,并生生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老实说,我爱着英子,也恨着英子.从她离开我嫁给了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到听到她死的消息时,我对她的恨并没有因爱而减少,对她的爱也不因恨而终止.这天,我终于有了合适的机会,将自己的爱和恨冲英子爆发了出去,不过很委婉,但直戳她的心底.
英子父亲出殡的头天下午,按照风俗,死者的亲朋老友及左邻右舍要为死者焚香烧纸送上最后一程.死者的家属也会摆酒设宴以表谢意.从头天下午到死者上路的第二天早晨,那场面不仅热闹,也是一件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我这天却是带着另一个目的去的.我不仅要去见英子,还要她悔不当初,欲哭无泪……
自从我打定了这天要去见英子的主意,便挖空心思地想着法子.看怎样才能达到报复英子的目的.并且更有效,更有杀伤力.就在大嫂给我说了英子回来了的那个晚上,我便煞费苦心地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成了隔壁理发店的第一个顾客,理了头发刮了胡须,生平第一次将头发梳理得油亮油亮的.之后进了服装店,自作主张地买了一套时髦的衣裤,并在店主女人的授意下,走到穿衣镜前看了又看,试了又试.那样子虽然不像什么大款,倒也有头有脸.更荒唐的,竟在这天下午去见英子时,与自己的女人秀起了恩爱.
我和自己的女人,是在得知英子怀了那男人的娃后,草草结的婚.几年来,“粗茶淡饭”地过着日子,除了本能的那点需求再无别的.而这天,却破天荒有了第一次.
在去英子父亲家的路上,我和自己的女人,之前是一前一后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但到了英子父亲家的院子外,就是另一种情景.先到的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站在大门口的英子.一个邪念,便把随即赶来的女人的手,拽在了自己的手里.女人很意外,表情也很困惑.
英子当时身穿黑沙,头带长孝,满眼是泪地给那些前来为她父亲焚香烧纸的邻里们致谢下跪.我看了之后,虽然有几分心酸,但报复的并没让我改变主意,不仅紧紧挽着自己女人的手,并故作恩爱地贴着自己女人的身,暧昧而陶醉地朝英子走了过去.
时下,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自己是多么的龌龊和无耻.也常常为此叹息和悔恨.那天,当我挽着自己女人的手来到英子面前后,望着一脸泪痕的英子,不但没有怜悯和同情,还故作惊奇地冲她问：“你是……哦,你是英子吧,你咋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要是走在大街上,我还真的认不出了哩……他对你难道一点不心疼？”
畅快,我在说这话时,感到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而英子听了我这话,先前煞白的脸一下红了,接着又煞白了.表情和目光也慌乱不已,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也许她想起了她此时该做的事,忙低下头,礼节性地准备给我下跪……尽管如此,英子的不幸,和眼下的窘迫,也丝毫没打动我因报复而变得冷酷的心.接下来我虽然阻止了英子给我下跪,却更狠心地将英子置于了死地.我当时阻止了英子的下跪后,又把自己的女人推到英子面前说：“英子,你不认识吧,这是我爱人.”
说过这话,我又当着英子的面,将自己女人额前的头发温情地捋了捋,还佯装亲热地将另一只手臂,环抱在了自己女人的腰际……
7
英子是死在从她父亲家回去的那个晚上.听大嫂说,英子死时,是用头带的长孝上吊自杀的.撕成布条的长孝已深深地劣进了肉里.看得出来,她对生已没了一点儿留恋,要不死时,她对自己不会如此这么残忍.尽管三个儿子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也没挽回她受辱后决定一死了之的心.
然而,当我领着老婆在英子面前秀了恩爱后,心里不由有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舒坦.近十年来淤在心中的那口恶气也总算吐了出来.老实说,看着英子因我的作秀而变得窘迫和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好高兴好高兴,当时我竟有了想跳起来抱着自己女人亲一口的冲动.
这天晚上,一直过着“粗茶淡饭”日子的老婆受宠若惊地突然问我：“你今天是犯了哪根神经,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牵着我的手？还说了那肉麻的两个字？”
女人的话不仅问得突然,也让我措手不及.我也不知如何回答她才是.于是,我又回到了从前,对女人的问话置之不理.
我是两天后听到英子已死的消息的.我当时一下就懵了.在呆愣中,我耳边嗡嗡着响,眼前也一片漆黑.顷刻间,之前与英子的爱恨情仇便如开闸的水,汹涌在我脑海里.我痛苦,我悔恨,也背负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清楚,是我将她推上黄泉路的……
从此,我也背负着重重的负罪感,不鬼不人地苟活着……并一过就是整整30年.在这30年里,我由一个青春勃发,报复心切的壮年,在自责、悔恨的煎熬中,已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无用之人,我想,这也许就是报应.它也必将惩罚着我一天天老去,直至与英子相聚在天堂里……
8
深夜,我总算写下了此文,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英子如果在天有灵,你可知道我这是在向你忏悔.我承认我伤害了你,让你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你可爱的三个孩子,那时你才26岁,我也26岁……但你知道吗,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我深深地爱着你……英子,你等着我,我会到天堂里来找你,尽管通往天堂没有路,但我找你的心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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