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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只余满地青灰色月光
1
那会儿的余梦真正做余清流的经纪人.
第一次与歌迷会会长孟楠网聊,余梦真就发现这姑娘是个另类.每次回复都极吝啬,好像多一个字就会死.一开始余梦真以为她就这性子,后来才发现,这人其实是个冒牌货.
那天余梦真的电脑坏了,去了一趟网吧.隔壁有人离座,她的目光随意扫过那台电脑的屏幕,看见对话框上写着ID:孟楠.后来她等到正主回来,是个年轻的男孩,穿黑色T恤,五官不出挑,但线条分明,一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她问他: “你是孟楠?”
“孟楠是我妹妹.”沉默半晌,他说.
“余清流是我弟弟.”她说.
走出网吧,余梦真好奇地打量他.之前只觉得他年轻,在阳光下才发现,他真的很小,甚至比余清流更小,就像学校里某个平凡木讷的男同学.她问他:“你叫什么?”
“孟昭.”沉默一会儿后,他说.
那是余梦真初次见到孟昭.当晚她给“孟楠”留言:以后合作愉快.他没回,隔着网络她都能猜到他的表情, “扑哧”笑了.没想到很快又再遇到他.
余梦真的正职是牙医,在父亲的医院上班.孟昭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右脸肿胀不堪,像鼓着腮帮子.她戴上口罩,让他坐下,对他说:“张嘴.”
是智齿阻生引发的炎症,她帮他清洗发炎的部位,引出脓液.他倒是硬气,再痛也不吭声.做完这一切,她忍不住戳戳他的脸:“还痛吗?”
他皱起眉头,明明痛到极致却缄默的样子让她心情大好.
后来她去后门的小巷子里吞云吐雾,他经过她的身边:“抽烟对牙齿有害.”
到底是小孩,逮到机会就报复.
“嗯.”她同意.但爱情也会死人,不照样有飞蛾扑火?
他静静地看着她抽完最后一口,摁灭烟头,问他: “你没抽过烟?也没爱过人?”
她眼底有一抹促狭,他移开目光,听到她笑了一声,擦身而过.她穿着高跟鞋,手臂轻摆,步子迈得极大,风吹起白色褂子的一角,随性得像天边的云.
2
二十一岁的孟昭正读大学,有个妹妹叫孟楠.
余梦真一直好奇孟楠为什么不自己上网,直到粉丝会募捐,她才知道孟楠病了.孟楠患了一种罕见病,需要一大笔治疗费.
孟楠的头像暗了好久,所有人都以为她在住院,只有余梦真知道,那个人是孟昭.她也是在那时了解到孟昭的家庭情况——家境不好,父亲靠在工地打工养活全家.
余梦真辗转找到那个工地时,孟昭也在.阴霾的天,尘土飞扬,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余梦真听到他说: “你早就不想管了吧?”
他父亲孟昆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良久才叹了口气: “不是不想管,可那是个无底洞.”
附近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声响,孟昭不知说了句什么,孟昆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余梦真上前一步,机器的声突然停了,她看到孟昭笔直地站着,说:“最多,书我不念了.”
只听“啪”的一声,孟昆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孟昭被打得晃了晃,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她.余梦真脸上的错愕还来不及收敛,他顿了顿,从她身边越过.
他走得很快,她一路小跑才追上.他站在混乱的柏油路上,有一刻她觉得他像是要走到那些巨大的工程车里去.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孟昭!”
他没动,她说:“让孟楠住我们医院,我问问我爸能不能减免些治疗费.”
他转过身,眼睛猩红:“什么意思?”
“我想帮忙.”
“不需要.”他径直朝前走.
“都要辍学了,还不需要?”她被他气得笑起来.
他顿住脚步,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她一愣:“没,我觉得你挺了不起的.”愿意放弃前途去挽救妹妹的生命,很了不起.
他蓦地望着她,她说:“你是成年人,是男子汉,不要意气用事.”
她的眼底有一抹温软.他抿着唇,沉默良久:“什么时候能转院?”
“随时.”她莞尔.
送他回学校的路上,他一直安静得像不存在似的.她偶尔看他一眼,他跟余清流不同,二十岁的余清流都已经开着她的车载着女生兜风了.她叹息: “余清流要是跟你一样就好了.”
余清流从小叛逆.高中毕业后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跑去参加选秀.说起这些,她有些烦恼,也有些无奈.孟昭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
车停在学校门口,有个男生跟孟昭打招呼,好奇地打量余梦真.余梦真笑笑: “你好,我是孟昭的姐姐.”
孟昭回头,她冲他眨了眨眼.后来他们去吃兰州拉面,男生问孟昭:“你姐姐几岁啊?”
“二十七.”她抢着说.
男生夸张地拍了孟昭一下: “比你大好多呢!”
孟昭没吭声,他吃东西又快又专注.明明该像这碗拉面,热气腾腾,正是最好的时候,却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比同龄人更早面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因而变得缄默、老成.
幸好一个星期后传来好消息,孟楠出院了.那天她收到孟昭的留言,说孟楠请她去家里吃饭.她第一次见到孟楠,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小姑娘拉着她不停地问余清流的事.她做的菜很好吃,余梦真吃撑了,向她道谢.她笑着说: “你要喜欢就常来.”
余梦真看向孟昭: “我可以常来蹭饭吗?”
孟昭没说话,孟楠踢了他一脚,他几不可闻地说:“嗯.”
3
那顿饭之后,余梦真便跟孟昭熟稔起来.她喝过洋墨水,没那么多讲究,又是真把他当弟弟.她带他参加闺密聚会,搂着他的肩介绍:“我弟弟.”
闺密许带带了刚上大学的堂妹来,余梦真怂恿孟昭:“交个朋友嘛.”
出乎预料的是,孟昭没拒绝.后来坐在一起,小姑娘不知在说什么,他听得很认真.
离开酒店后,余梦真的电话响了起来,余清流被记者堵在影星姚安妮的香闺里,让她去救场.挂断电话后,她直奔便利店拿了盒杜蕾斯.埋单的时候,孟昭就站在她身后,她也顾不得他怎么想,满脑子都是余清流那个小浑蛋.
待到把余清流带上车后,她把杜蕾斯丢给他,他乐了: “干嘛呀?”
“我还没准备做姑妈.”她说.
余清流“嘁”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后座的孟昭: “我是不是快做舅舅了?”
孟昭一直没吭声,此刻抬起头来,余梦真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送走余清流,余梦真靠在车上抽烟: “我妈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他,我把他照顾得真好.”
“你对他很好.”隔了许久,孟昭说.
没人这么说过.余梦真错愕地回头,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安慰她,却又词穷.她那满腔烦闷莫名地烟消云散了,伸手捏他的脸:“以后怎么哄女朋友呀你?”
“余梦真,你再这样……”他没说下去.
“怎样?”她抬眉.
下一刻,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她就撞上了他的胸膛.她被撞蒙了,他却忽地松开她,退后一步,轻轻笑了.那笑是慵懒的,带着点鼻音,胸腔嗡嗡振动,仿佛不是那个木讷缄默的男生.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后来余梦真想,好像就是在那一笑之后.
周末,余梦真接到许珥的电话,她堂妹许薇想约孟昭打羽毛球.余梦真给孟昭留言,怕他不愿意,到了地点才告诉他.他的手搭在车门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心虚: “就当卖我个面子嘛.”
他“砰”地关上车门,朝前走去.
后来余梦真跟许玥坐着聊天.草坪上,两个奔跑、跳跃的身影朝气蓬勃,像春天枝头怒放的新芽.许玥感叹:“年轻真好啊.”
是啊,真好,真……般配.余梦真想.
许珥问她:“你呢?有没有新目标?”
“你老公.”她说.许玥笑着打她.
她再度望过去,阳光,草坪,最后是那个人.他正发球,右手高高扬起,腿部有紧绷的肌肉.跳起来时,白色T恤卷起来,露出精瘦的腰肢.她想起自己车头上的那只猎豹,不知怎么的有些口千舌燥.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怎么样?”
“你想让我怎么样?”他淡淡地反问.
她噎住,半天才说:“孟昭,我把你当弟弟,许薇人不错……”
“我不是你弟弟.”他极陕地笑出声,“我不是余清流,不需要你替心.”
那天之后医院太忙,余梦真几乎没时间上网.几天后她打开电脑,好几条消息跳出来,最后一条是两天前,依旧用了孟楠的ID:你在躲我.
是陈述句.她望着屏幕发愣,“叮咚”一声,又是一条:明晚七点,我找你.
她想也没想就回:明晚没空.
要我去医院找你?过了一会儿,他回.
她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懒散的,胸有成竹的,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孟昭.有什么东西正J哨悄改变,她说不上来,直至他们约在茶室见面.
“不想见我?”他随意地问.
她没说话.他也没打算等她的回答:“可我想见你.”
黄昏的斜阳打在他的背上,模糊了轮廓,那双眼睛却让她记忆深刻.之后的好多次,余梦真都会想起那对深褐色的瞳仁,好像某种温热鲜活的生命.
这只沉默的羔羊不知何时变成了狡猾的猎人,天罗地网,等着她一头栽进去.
4
头一回,余梦真胆怯了.这种莫名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余清流的演唱会.
以前即便是做余清流的经纪人,她也没去看过他的演唱会.但这次她看着手上的票,犹豫了好久,还是给孟楠打了电话.她答应过孟楠让她见一见余清流.孟楠在电话里又雀跃又担心: “我哥一定不让我去.”她说:“我陪你.”
那天,余梦真在体育馆门口等孟楠,远远看到她走过来,身后跟着好久没见的孟昭.孟楠对余梦真说: “我哥不放心,非要跟来.”
她抬头,他正好望过来,她扭头对孟楠说:“进去吧.”
整个体育馆人山人海,演唱会开始时,余清流由舞台自下升起出现,挑染的红色头发,烟熏妆,边跳边唱.四周的尖叫声振聋发聩,孟楠和其他女孩一样,跟着节奏摇摆.
余梦真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在美国,她也曾在林肯公园的演唱会上兴奋到失态.
青春是一场饕餮盛宴,谁不曾疯狂过?
她不禁看向孟昭,他坐在那里,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余梦真有些出神,台上已经换了歌,观众席上的人站起来,各色灯牌拼凑出“余清流”三个字.人流如潮水般涌动,到后来渐渐失控.余梦真被身后的人推倒,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有人拉了她一把.孟昭没说话,侧身为她挡开混乱的人潮,直到场面被控制住才松开她的手.而她的手心已有薄薄的一层汗.
散场后,余梦真带孟楠去后台见余清流.合照时,孟楠激动得不知所措.余清流这人最会哄女孩了,其间逗得孟楠羞涩地笑.后来不知说到什么,他有意无意地瞥了孟昭一眼: “别看我姐现在挺温柔,从前可厉害了,不知伤过多少男人的心.”
余梦真用眼神警告他,他不知死活还要开口,孟昭突然站起来:“不早了,走吧.”
余梦真送他们到楼下时,孟昭问她: “上去坐坐?”
她迟疑了一下:“好.”
孟昆不在,孟楠很快就睡了.余梦真走到阳台上,老式小区很安静,只有风穿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孟昭走进来时,拿着一瓶药酒.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蹲下身,勾住她的,慢慢往下褪.她触电般地缩了缩,他闷声说:“别动.”
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的动作很轻,剥离的一刹那,她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不知何时破了皮.他把药酒抹在伤口上,手指冰凉,她却感觉有股热意由着那一点蔓延开去.
“余清流说的是真的?”抹完药酒后,他开口.
她一曙,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余清流没撒谎,那时的她肆无忌惮,没心没肺,合则来不合则去,只管痛快就好.她苦笑:“能不能抽支烟?”
孟昭应了声,她点燃一支烟: “再过几年你就知道,爱隋都是骗人的.”
“那些都不是爱情.”沉默片刻后,他说.
“小孩子懂什么?”她笑了.
下一刻,他突然拿过她的烟: “你喜欢的就是这样的?”
他把烟咬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由烟雾弥漫里看着她.
将烟雾吐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有一丝性感的意味.脑海里“轰”的一声,余梦真愣在当场.她一直当他是孩子,可原来他已经不是了.
她抓起包,说了句“我走了”,撞到桌角也没停留.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走后,他拿起手中的烟,烟蒂上有淡淡的玫瑰红,是她的唇膏.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
5
转眼盛夏,余梦真的生日到了.
以往都是一家人吃顿饭,这年却意外的热闹.孟楠在生日当天给她打电话,她问她怎么会知道,孟楠说: “余清流说的.”孟楠约余清流见面,余清流说晚上要给余梦真过生日.余梦真让孟楠一起来,孟楠迟疑了一下:“我哥……”
“你一个人来.”她说.
前任周小生的出现却是在预料之外,是余梦真父亲余青的主意.周小生是医院骨干,他们恋爱时余青便很看好他.后来她跟他分了手,余青还曾骂过她.
一顿饭吃得气氛尴尬,周小生对她旧情未了,吃完饭又提议去唱歌,碍着父亲的面子她没拒绝.他们去了一家量贩式KTV,余清流平时唱歌唱腻了,只顾喝酒.孟楠静静地坐在一旁,倒是周小生成了麦霸,边唱情歌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后来余清流送孟楠回家,包间里只剩两个人.孟昭来的时候,余梦真正准备走.周小生抱住她: “我哪里不好?梦真,我会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力气极大,她束手无策.门被推开,孟昭由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们俩:“我来接楠楠.”
“她还没回家?”趁周小生愣神的工夫,她挣脱出来.他却再度来拉她.
那只手很快被孟昭握住,孟昭比周小生高了一个头,钳制他不费吹灰之力.周小生开始冒冷汗,孟昭甩开他的手,拉着余梦真离开.他走得很快,余梦真几乎是被拖着走了一段路.最后她轻笑出声,他站定:“笑什么?”
“你刚才的样子真像要打人.”
“你想我这么做?”他看着她.
她摇摇头,像想起什么似的,摸出手机给孟楠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余清流,告诉她他会把孟楠送回家.挂断电话后,余梦真有些尴尬:“孟楠跟余清流在一起.”孟昭没说话,她又问他,“要不我们去找她?”
“还爱他吗?”他突然说.
“啊?”
“那个人.”
余梦真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周小生,很快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我饿了.”
他们去了一家烧烤摊,孟昭和老板认识,他业余时间曾在那里帮过忙,赚点外快.老板见到孟昭就笑:“今天不是三月初五啊.”
“什么三月初五?”她表示疑惑.
他没回答,挑了几根肉串和蔬菜,又拿了几瓶酒.他们喝了不少,孟昭不是个好酒伴,太闷.这儿也不是喝酒的好地方,又脏又热.但不知怎么的,余梦真却觉得很轻松.
临近午夜,孟昭去了一趟附近的甜品店,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块很小的奶油蛋糕.后来他们并肩往回走,空荡荡的街上偶尔有车子呼啸而过.他在她身后叫她:“余梦真!”
她停下,他上前一步,忽地由身后环住她.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和汗水味,呼吸很烫,喷在她的脖颈上.她浑身僵硬,听他低卢说:“那家店关门前都会有当天卖不掉的蛋糕送,每年三月初五我都会来,那天是我的生曰.”
这样,就算过了生日吧.余梦真只觉得心酸:“孟昭……”
“生日快乐,余梦真.”他把蛋糕塞到她手里.
6
孟昭说,那些都不是爱情.
那什么才是爱情呢?惊心动魄或是细水长流?余梦真不知道,可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她也渴望爱情,和其他人一样.
周末,许玥约她吃饭,她问她:“许玥,你匿爱情吗?”
许玥从小按部就班,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了青梅竹马的金融才俊.她笑起来: “爱情?门当户对啊.小姑娘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像薇薇—对了,你都没告诉我孟昭家里是那样的.”
听到“孟昭”两个字,余梦真心一跳:“哪样?”
“穷呗.”许玥轻飘飘地说, “薇薇要是跟他交朋友,以后有得苦吃.”
“我还有事,你慢慢吃.”余梦真站起来,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许玥.
被风一吹,浮躁的情绪才慢慢平复.许玥说起孟昭的那一刻,她只觉得有股邪火从心头蹿起来,烧得她差点失去理智.有什么东西快要偏离轨道,她得悬崖勒马.
当晚,她给孟昭留言:我把你当弟弟,现在是,将来也是.消息发送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桌上快睡着了才收到回复:梦真姐,我是孟楠.
她愣在那里,随后关掉电脑,倒在床上.
三天后,她加班到深夜,照例去后巷抽烟.漆黑一片中,她点燃烟,火星亮起来,照到了那个站在墙角的人影.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但来不及了,他已挡在她的面前,带着一身的夜露:“去哪J L?”
“我给你发过消息.”她深吸一口气.
“楠楠给我看了.”他低着头,“余梦真,你就这点胆子?”
“这跟胆子没关系.我比你大七岁,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不止年龄,还有家境.我那样的家境,谁会愿意跟我沾上关系?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他说得又缓又慢,脖颈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她心一横:“算了,你还小,小孩谁都做错过事.”
“你觉得这是一场错误?”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现在只是一时冲动.”
她转身就走,他握住她的手,她甩掉,然后再度被握住.就这么反反复复,他抿着唇看着她,执拗得可怕.她的脾气也上来了,不发一言地抽手.最后他低声说:“原来把感情统统拿出来,跟把钱败光了一样,是得不到怜阏的.”
“可我是认真的.”他沙哑地说,“你信不信都好.”
他在她的手心写下一串数字: “以后找我打这个电话.”
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也不是没被表白过,但那一刹,这个人站在灰蒙蒙的巷子里,身上是黯淡而温柔的气息,她的心忽地揉成了一团,最终还是推开他的手: “我不会再找你了.”
她没再找他,那天之后,他也没再出现.她还是伤到他了,那颗少年独有的,看似坚强却脆弱敏感、不堪一击的心.
再后来,余清流出事了.他与姚安妮的亲密照被公开,人气大跌.
7
那段时间余清流格外颓废,夜夜宿醉,余梦真好不容易逮到他,发现他是被人设计陷害了.他得罪了人,而那人背景深厚.他被姚安妮灌醉了,对那些照片毫不知情.他问余梦真: “你信不信我?”
余梦真没说话,他摔门而去.
那晚余梦真趴在电脑前很久,以余清流姐姐的身份发了个帖子.帖子的最后,她说,他并没有做错,也不需要道歉.写的时候她很平静,像小时候余清流被冤枉,她跟老师解释一样.但她到底低估了那人背后的势力.
几天后,她的帖子被踩爆,大批蜂拥而至.有人挖出她的过往,说她大学时就抽烟、酗酒、交友无数,说有其姐必有其弟.
那些罪名扣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段时间,她害怕上街,害怕在医院里被人指指点点.她请了假,整天待在公寓里.城市进入雨季,孟昭来找她时,她正望着窗外的雨发呆.门只开了一条缝,她想去关,他用手一挡,侧身走进来.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余清流说的.”
孟昭打开窗子.新鲜的空气夹杂着雨飘进来.余梦真微微一凛,从桌上摸到打火机和烟,然后点燃.刚准备送到嘴边,就被他夺过去掐灭了.他盯着她: “准备再也不出门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贴着墙,终于开口问.
这句话他也问过,现在轮到她了.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但人言可畏,她还是怕了.
“别理那些流言蜚语.”他说.
“你怎么知道那些是流言蜚语?你了解我多少?”她咬着唇,忽地笑了.
那些被挖出来的过往里,并非全是无中生有.譬如她曾酗酒、抽烟,玩得很疯,谈过几场恋爱,伤过几个人的心.
“你问我爱不爱周小生,我不爱.但我知道,他—定恨我.”她说.
和周小生在一起两个月,她便快刀斩乱麻,提出了分手.她很清楚自己不爱,但到底是自己辜负了他.她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渴望天空,贪恋自由,无法为任何人停留.
总以为是性格使然,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还没遇到那个人.
她侧过脸看着孟昭,孟昭低着头,过了许久才说:“是也没关系.”
你是怎样的人,都没关系.
她哑口无言.
那天的意外还没完,深夜,她接到余清流的电话,让她上网看看.她打开帖子,有一条留言被回复了上千次,有质疑,也有谩骂.留言人叫孟昭.
他说: “你的人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胸口涌上滚烫的热流.她盯着那句话很久很久,直到下半身都麻木.
一场疯狂的网络暴行,那些人开始把口对准孟昭.他家境贫寒,有一个负债累累的父亲,和一个身患绝症的妹妹.甚至,他在哪所大学念书都被扒了出来.
这场闹剧终究没能瞒过余青.余青骂过余清流又来找她:“那个人,孟昭,你们在一起?”
她没回答,余青说:“清流混账,你也这样?从前怎么玩都好,现在不小了,就算不要周小生,至少也要找个靠谱的.那小子,不配.” 不配.到底怎样才算般配呢?余梦真一动不动,嘲讽地笑了.
8
几天后,余梦真拨通了孟昭的电话.
有台风警报,走过天桥时,伞被狂风吹得飞起来.她看到他站在桥,黑色的头发贴着额头,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她咬着牙: “你疯了是不是?”
“你扛不住了,我来.”他平静地看着她.
“你不必为我做到那样!”她提高音量,突然想起父亲的话,心灰意冷地重复一句, “没有必要.”
“那是我的事.”他说.
她无言了好一会儿,往回走,他跟在她的身后.桥下的路被积水淹没,漫过膝盖,她一脚踩在泥水里,浑身冰冷.他弯下腰:‘‘上来.”
她想绕过他,却寸步难行.他继续说: “想回家就别磨蹭.”
她爬上他的背,他很瘦,整座城市被大雨笼罩,世界都浓缩成那块小小的地方.她趴在那里,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皮肤紧紧相贴.她忽地就心软了´嘴里喃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倒是懂了,脚步顿了顿:“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不—样的情愫?他也不知道.
孟楠的病情恶化时,他不肯接受她的帮助,那是一个少年最后的自尊.但后来他想,如果不是她,他大概不会那么难受.她的话就像一个巴掌,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打醒了他的心.他无法逃避,也不想逃避.
之后他们没再见面.余清流的事总算平息下来,但人气已大不如前.
周末,孟楠来医院找她:“梦真姐,余清流好吗?”
“你们没联系过?”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以为孟楠会第一时间找余清流.
“他不肯见我.”
“给他点时间吧.”她说.
孟楠不说话了,她似乎比之前更瘦了,像一片纸.余梦真于心不忍,斟酌着说:“孟楠,你是个好姑娘,值得更好的人喜欢.”
她微微笑了: “他就是最好的人.”
余梦真说不出话来.她没想过,那是她跟孟楠之间最后的对话.
几天后她走出医院,像有预感一般停下脚步,看到巷子里的人影.他蹲在那里,头埋在双膝间,她走过去:“孟昭?”他没动,她去拉他,碰到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她吓了一跳,他突然抬起头,目光茫然地看着她:“楠楠走了.”
她定在那里,无法言语.
最后她把他带回了家,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他闭着眼睛,缩成一团.她喊他:“孟昭……”
“这样也好.”他轻声说.
终于解脱了,无论是孟楠,还是那个不堪重负的家庭.
9
那晚,余梦真给孟昭吃过退烧药后,他终于睡着了.
她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间,有东西沉沉地压下来.她想开灯,他抓住她的手,透过月光凝视她.他的身体那样烫,瞳仁里有一团火.那是成熟男人最纯粹的,又像孩子在渴求一点温暖,那样矛盾.
“刚才梦到你了.”他说.
她想坐起来,他一字字地说: “可我不想你在梦里,我想你在身边.”
她忽地失去所有的力气,他用嘴唇触碰她的鼻尖、嘴巴、脖子,手掀开她的睡衣滑进去,冰凉冰凉的……她如梦初醒,蓦地坐起来:“抱歉.”
他撑着身子看着她,眼底有未退的情潮.
“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止年龄,还有经历、家庭,太多了.我已经二十七了,孟昭,我耗不起了.你能给我什么?”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没动.
她默认了.
“你撒谎.”他的嗓子像是被磨砺过.
“我很容易陷入一段感情,也会及时抽身,就像跟周小生.”她的嘴唇很薄,像两片锋利的刀子.
“余梦真!”孟昭的脸色煞白,她听到他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在轻轻战栗.
她跳下沙发,打开门:“别再找我了.”
“余梦真……”他用仅存的力气叫她,再也说不出话来.站了许久后,他越过她走出去.
昏暗的楼道里,是一地青灰色的月光.
三天后孟楠的追悼会,她是跟余清流一起参加的.在灵堂前鞠完躬,孟昭给他们回礼,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她最后去看了孟楠,孟楠睡在花团锦簇中,很安详.
深夜,她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迷迷糊糊地喊:“孟昭?”
“我退学了´去南边打工,这几天就走.”隔了一会儿,他开口.
她张了张嘴,好似有万语千言,最后却只说: “一路顺风.”
她想,至此,他们是真的完了.
某天,跟余清流一起吃完饭,走在街上,她问他: “你爱过孟楠吗?”
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最后,她听到他轻声说:“来不及了.”
那四个字吹散在风里,她朝前走,突然又下雨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余清流有些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也变得成熟了.可他会宣布退出娱乐圈还是在余梦真的预料之外.
那天是他的告别演唱会,她一个人去听.他染回了黑头发,像刚出道时那样,只是眼神中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再也回不到从前.安可的时候,他凝视台下: “我想把这首歌送给一个人.希望她不要软弱,不要逃避……趁一切还来得及.”
那是一首慢歌,他出道后的第一首歌: “原谅我不完美,但怎样才算完美,怎样的你我,才算般配……”
低低的抽泣声此起彼伏,让余梦真觉得闷,仿佛快要窒息.她离开座位,飞快地朝前走,在窄小的通道上,与那个人狭路相逢.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她像是在做梦:“不是走了吗?”
“明天.”孟昭说.
她沉默着,听到他说:“不用等我.”
她蓦地抬头,他自黑暗中看着她: “我来找你.”
10
孟昭走的那天,余梦真没去送他.
偶尔有些消息能从余清流嘴里听到:他在南方的工地打工,有一次被机器烫伤了手;他住在简易房里,每天只睡几小时;他被老板器重,进了房地产公司上班……她的心情随着那些消息忽上忽下,却始终没有去找他.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电话里只有绵延的呼吸和南方濡湿的风声.她站在原地,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余梦真终于明白爱是什么.
爱是和自己较劲的过程,最后,原谅所有的不完美.
爱是踏遍万水千山,看遍灯红酒绿,还愿意回到那个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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