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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图(中篇小说)

真迹

垂拱四年,仲春的一个午后,武则天手捧褚遂良死前最后一帧《兰亭序》临本,独自在后园观花.此时一阵雷雨刚过,她望着园中氤氲的水汽和鲜红欲滴的垂丝海棠,心中浮现出当年绍兴会稽山文人雅集的场景:

众多身居要职的文人暂离俗务,于三月上巳节这天齐聚溪边,祓灾祈福,临水作歌.谈笑之间,盛满酒液的流觞,不觉已随溪流漂至王羲之面前戛然而住.王羲之即兴提笔写下一首无题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虽然溪光山色足以解怀,但北方的军事威胁与人生苦短的哀愁,还是在右军笔下重叠,令人感伤而无奈.

自太宗驾崩,武则天再也未曾见过《兰亭》真迹,想来甚是遗憾.她早就耳闻,有人已将《兰亭序》从太宗的昭陵盗出,只是不知它现在流落何处.

正当武则天陷入冥想之际,侍卫禀报,中书令狄仁杰大人求见.狄仁杰穿过几道溪流上的汉白玉拱桥,来到武则天面前躬身作礼.

武则天将手中褚摹《兰亭》交给狄仁杰: “怀英,如今世上有多种《兰亭集序》临本,以你观之,孰优孰劣,哪一种最得原作风神?”

狄仁杰微微一笑,拱手说道:“俗话说眼见为实,臣才陋福薄,无缘得见真迹,因而无从比较,不敢在陛下这样的方家面前肆意乱言.”

武则天笑得一脸天真: “罢了,这几句说的倒是实话.近日朕一直在回忆当年见过的《兰亭》真迹,只可惜时隔多年,诸事缠身,朕已忆不起它准确的细节和精妙的笔法.如今世上有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等诸多名家临本广为流行,只可惜它们与朕记忆中的《兰亭》都相去甚远.”

“说起来,诸本之中,唯有冯摹本采用双钩之法,于外形最为相似,但依然不能捕获原作之神韵.真迹好像沾上了作者的精气一般,拒绝所有的复制和模仿.多年来这一点一直令朕感到不可思议.”

“‘冯本’虽潇洒纵逸,但沉稳不足,笔锋间隐隐不脱俗气,时味太盛,不似右军用笔高古朴淡. ‘褚本’更近右军原貌,但又失之拘谨.你上回推荐给朕的孙过庭《书谱》的确才气如虹、见识出众,这部小草书论尽管不少地方用笔草率,但更多篇幅才气直逼二王.正如孙过庭所言,今不如古,古质而今妍.孙论以钟繇、张芝为古,二王为今.以此观之, ‘冯本’之失正在于妍媚太过.”

狄仁杰小心回应道: “臣于书道所知不多,以臣观之,当今天下得《兰亭》神韵者实无一人.连太宗天纵异才,对照右军真迹旱晚临习,也只得其筋肉而未得骨血.《兰亭》之妙,以至于此,非世人愚笨,要怪只能怪王右军书艺过于高蹈,世人望尘莫及.”

武则天频频颔首: “爱卿之论甚合朕意.怀英啊,以你看来,朕的小草与诸位前贤相比如何?你需实言告朕.”

狄仁杰仰首思量了片刻,拱手答道:“圣历二年,臣有幸亲见陛下丹书《太子升仙碑》,当时惊为天人.以臣愚见,陛下草书虽略逊张芝、右军,但右军之下乃至太宗皇帝,罕有笔力堪与陛下匹敌者.”

武则天哈哈大笑: “怀英啊,你我虽为君臣,但论情分又如同老友,总是如此投缘.”

狄仁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恳切地望着皇帝: “对了,陛下刚才提及的孙过庭,时下任率府录事参军,官微俸薄,不足以奉养老母.臣与其交谈,发现他不仅精于书道文史,对历朝历代政治得失也颇有研究.更难得的是,此人还是一位武术好手,各种兵器皆有深厚造诣.臣有意提携他人中书省为中书舍人,助臣录事修史.不瞒陛下,臣此次来见陛下,正为此事.不知圣意若何?”

武则天会意地微微点头,面露欣慰之色,继而又变得异常严肃: “如此干才正当大用,今后这等小事卿自决便是,何须奏报.最近,朕听说《兰亭》真迹重现江湖,有人按《兰亭序》为设计图样,在越州兰渚山下鉴湖之畔修建了一座园林,名日暮春园.朕听闻这个消息时,觉得此人想象力真乃天纵.不过《兰亭》真迹当年已随太宗皇帝葬人昭陵,此事尽人皆知,如今竞被盗出,倘若被世人知晓,朕颜面何在?因此对这件事,朕绝不能坐视不理.”

“上月初九,老僧怀智前往越州官衙,告发暮春园园主,说其在家宴上展示的《兰亭》摹本,实为右军真迹.越州刺史上报此事后,朕即派遣特使率人前往,协同地方官府封锁兰渚山四周要道,再将园林团团围住.不料详加搜查后竞一无所获,园林主人反告老僧.按大唐律,诬告不实者,诬告之人担当所诬之罪,老僧因此下狱被腰斩.此事想来蹊跷,怀智若无确切把握,怎会冒死轻易告官?朕一直想重新调查此事,以你看来,谁可当此大任?”

“以微臣之见,倘若褚遂良在朝,此事派他前往最为合适.褚遂良乃当世书法名手,不仅对《兰亭序》真迹极为熟悉,对各种摹本伪本也了如指掌.只可惜褚公已逝,朝中再无最佳人选.”狄仁杰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完狄仁杰一番追怀,武则天渐露愠怒之色: “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当年褚遂良忤逆犯上被我发配爱州蛮荒之地,今日公却称之,言辞间颇有惋惜之情.中书省政务繁杂,朕知你费心经营内外政事,辛劳异常,有意让你歇息片时,前往越州彻查《兰亭》下落.明日救命即会下达,朕任命你为钦差大臣、江南道巡按使,查访沿途政绩民情,你这就回去准备吧.”

狄仁杰伏地而拜: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保举孙过庭为钦差副使,随臣前往,望陛下恩准!”

“准奏.”武则天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狄仁杰退下.

命案

狄仁杰一行数百人,经过两个多月的奔波,终于在一天清晨抵达越州会稽县.狄仁杰命卫队在龀驻扎,自己仅带孙过庭及贴身侍卫四人,各骑马匹,微服朝兰渚山而来.

傍晚时分,狄仁杰一行到达鉴湖之畔的兰渚镇.

暮春之际,柳絮与桃花相映成趣,湖天一色,轮廓湛蓝的天宇倒映湖中,使天与地失去了明显的界限.

狄仁杰等人有要务在身,牵着马沿湖边匆匆行走,只略微观赏了几眼飘飞的柳絮和如镜的湖水,就开始留意路旁的客栈.特别是孙过庭,刚刚由从八品下的军中小官,一跃而为正五品上的京官,且成为狄仁杰身边红人,一路上心情始终跳宕不止.

虽说有狄仁杰一同办案,但一下子就接了天字第一号旨意,前来查找早已消失的《兰亭序》,还是让孙过庭内心颇为忐忑.这忐忑中挟裹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倘若能乘此机会一睹《兰亭》风采,也算是了了平生一大心愿.要知道,即使《兰亭序》没被太宗带进昭陵,普天之下能有机会一饱眼福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这突然而至的想法,让孙过庭心头泛起一股温暖的潮水,他紧锁的眉头立即松开,朝湖边的花丛狠狠吸了一口混合着湖水、花瓣和柳枝青涩味道的凉凉香气,活力立即注满全身.

狄仁杰不想暴露身份,交代从人下榻之处要以安静为上.但四处都热闹非凡,又走了大约一盏茶工夫,终于在湖边狭长的角落找到一处僻静的所在.赶了一整天路,众人早已面露倦态,欣喜若狂地随狄仁杰步人店内坐定,再喊伙计前来安排客房,点酒上菜.

店老板是本地人,略微有些驼背,一见狄仁杰等器宇不凡,便眼放精光,主动拿着一壶上好花雕前来敬酒.

“看几位客官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令人胆寒的气魄,依我看,几位大概不是南方人吧?”店老板敬完第一杯酒,主动寒暄起来.

“呵呵,老板呐,谢谢你的好酒,喝下你几盅陈酿花雕,想来足以解乏了.不瞒你说,我等是山西客商,来此地做些丝绸生意,在贵店暂住一宿.因生意不顺,心中颇为烦闷,不知近日此地可有什么逸闻趣事,不妨说两件供我等解乏如何?”狄仁杰微笑道.

“逸闻趣事啊,待我好好想想,最近好像也并无什么特别之事发生……对了,要说趣事,还真倒有这么两件.一件啊,就是我们有位街坊刘老汉,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门亲,结果,刘老汉的儿子进了洞房,才发现‘新娘’居然是个男人.花了半辈子积蓄才娶了门亲,没想到竞弄成这般局面,刘老汉又羞又恼,一气之下,撒手人寰了.还好刘老汉的儿子机警,发现‘新娘’要逃跑,就将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绑,第二天扭去县衙报了官.官府追查之下,发现原来是邻县一位媒婆串通那位男子,专门诈骗急着娶亲的人家.没想到这两个骗子为将功赎罪,把本地一位大人物招了出来.”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趣事了.原来骗子被本地富户呼延熠娶进家门,呼延熠洞房之夜却因酒醉早早睡下. ‘新娘’潜入府库,发现了堆积如山的银钱,于是偷了儿百两逃出府去.骗子被抓后,就以贪腐之罪将呼延熠给供了出来.”

“不过对这个罪名,整个兰渚镇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呼延熠是朝廷解甲归田的将军,家住镇外二十里一座气派的园林.三个月以前,官府以贪污军饷之罪,将呼延熠拘到了越州大牢.但是几天后,呼延将军居然又被无罪释放了.经过这番惊吓,呼延将军似乎看破红尘,产生了出世的念头,突然将家财散去大半,分给四邻八乡的贫苦人家.听说不久他就落发出家当和尚去了.”

店老板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兴致盎然地说起本地新近发生的怪事.

狄仁杰深知,官府拘捕暮春园主呼延熠的理由,只是精心编造掩人耳目的口实,真正原因是老僧怀智因《兰亭序》告发呼延熠.但这个原因不能公开,否则皇上难以开脱保护先帝陵墓不力之过.

“我也早听说过这座园林,是按《兰亭序》为图纸设计建造,着实新鲜.只是没想到,园主竟然还是位将军!”狄仁杰略微有些惊讶地感叹道.

“是啊,呼延将军乃名门之后,其祖父乃是太宗手下名将呼延凤.太宗驾崩后,听说就是这位呼延炤将军全权主持葬礼.”

“哦,据你所知,呼延炤是何时建成暮春园的?”孙过庭插问道.

“听说大约半年之前,暮春园竣工,呼延将军便举家迁往园中住下.”店老板回答.

“哦,原来如此,你的故事果然有趣,你继续说下去.”狄仁杰笑道.

“呼延将军为人老成持重,乐善好施,在本地口碑极好.镇上这条道原本泥泞不堪,一到下雨天人畜根本没法通行,呼延将军来后将街道重修,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暮春园建成后,他在四周广置田宅,出产的蚕茧稻麻等物足以自给.本地不少富户皆愿出高价购买园子,但都被婉拒.将军被官府拘捕,想是遭小人嫉恨之故.听说将军被拘捕当晚,还在宴请本地八位乡绅.只是没想到,将军出家后,被他宴请过的八位乡绅竞有六位先后死于非命.另外两位惊吓之下离开兰渚镇躲到了乡下,至今不敢露面.哎,真令我们这些乡邻感到匪夷所思啊!”店老板叹道.

“除了那六位死者,镇上最近还有什么人遇害吗?”孙过庭问道.

“没有,本镇两年多没有死过人了.”店主回答.

“这八位乡绅到底是什么人,事情怎会如此凑巧?”狄仁杰问.

“八人皆是本地屈指可数的富户,广有田产,有两个祖上还做过京官.他们倾慕将军为人豪爽、见识广博,因而主动结交,常与将军往来唱和,有时也谈谈书画古玩、金石花鸟.每逢九人聚会,便会被街坊传为本镇一大雅事,暗地里大家称呼他们为‘兰渚九贤’,只是将军为人低调,从不许别人这么称呼.不想将军离去后,昔日好友竞有六人遭此毒手,也不知凶手究竟是何目的.”

“六人被杀可曾殃及无辜,都是在何处被杀?财物可曾失窃?”狄仁杰问.

“呵呵,您的语气真像是衙门下来查案的老爷.”店主笑道.

“哦,我只是好奇心重,又闲来无事,所以多问了几句.”狄仁杰亦笑.

“这六个人被杀死的地方并不固定,有的在家中,有的在半道.除他们本人外,他佃家人倒是一根毫毛都没少,金银古董也原封未动,真不明白这凶手究竟图的什么.”店老板答道.

“会不会是将军的故人前来寻仇,找不到将军,这才对他几位好友痛下杀手以泄愤?”孙过庭问道.

“嗯,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目前一切尚不明朗,眼下得出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店家,你说的这座暮春园现为何人居住?”狄仁杰问.

“呼延将军出家后,他的妻妾带着儿女仍住在园中,由他最信任的管家康学儒照管府内大小事务.”店老板答道.

“好,老朽对园林也颇有研究,没想到这偏僻小镇竞还有这等去处.过庭啊,明日我等即往暮春园一趟,去见识见识这座园子,看看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是,老爷.我等且在店内安歇一晚,明日一早启程赶往暮春园.”孙过庭转身对随行卫士说道.

园林 次日五更,狄仁杰一行用过早饭,启程赶往兰渚镇外二十里暮春园.

狄仁杰等到达暮春园时,一轮红日刚刚从湛蓝色的云团后涌出.暮春园还在夜晚的氛围中昏睡,只有几个伙夫进进出出,准备府上的早点.

众人纵马上了一座高坡.从坡上看下去,整座园子曲折蜿蜒,每一转折处皆有意想不到的景致,假山、溪流、杏花、修竹等等,随地势安放,可谓各出一奇.诸般景致看似驳杂,而又彼此连贯呼应,灵虚而浑穆的气韵在园子内部循环不息.连马匹都驻足眺望良久,狄仁杰提了几次缰绳,胯下白马才回过神来挪动前蹄.

“老夫自以为天下名园已尽收胸中,不料今日见了这等奇异去处,方知天外有天.能建成这样的园子,想必园主定非平凡之辈.”狄仁杰赞许地说道.尽管这里未必能找到《兰亭序》下落,但因为这座园子,狄仁杰倒是很想亲自会会已经离去的园主.

从人叩响了园子的木门,很快园里一位仆人将门打开.

“烦请哥儿通禀一声,我等是山西来的丝绸商人,听说贵府出产许多上等丝绸,特来相访.”孙过庭说道.

“好,你们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仆人说完转身走进内室,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回道,“几位贵客,我家老爷有请!”

狄仁杰手下护卫不禁埋怨道: “通禀一声怎么耗去这许多时间!”

孙过庭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连忙噤声.

仆人在前远远引路,孙过庭小声对狄仁杰道: “大人,昨夜小店店主说这位呼延将军已经出家,不想今日却又回到府中,想来真是蹊跷!”

狄仁杰道:“呵呵,我也觉得此事甚为怪异,不过我正要会他,我等且先进去再说.”

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远远在门首迎候,面露尴尬和歉意道: “实在不好意思,让几位贵客久等了.我家老爷刚刚从外地回来,方才忙着换衣梳洗,所以耽搁了这么久.”

当呼延炤出现在狄仁杰面前时,果然换洗一新,脸上还残存着热水熏蒸留下的绛红.见到狄仁杰,他只是略微拱了拱手,然后傲慢地一屁股坐在正堂太师椅上.

“在下并州狄怀英,冒味人府,特为收购园中丝绸而来,叨扰之处还请将军恕罪.”狄仁杰庄重地拱手说道.

“哦?你从何得知我的身份?”主人显得非常惊讶.

“呵呵,是昨夜旅店老板告诉我的,他还说将军在本地广行善事,人望极高,尤其精于园林技艺.刚才我等从观看暮春园,端的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手笔啊.”狄仁杰回道.

呼延炤过于严肃的表情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微笑道: “贵客过奖了,雕虫小技何足道哉!对了,我已卸甲归田,现在是平民百姓罢了,请勿再以将军相称.”

“我见本地人皆如此称呼,也就人乡随俗了.况且为将者心怀天下,在马上时刻惦记边疆宁定,下马后尤不忘惠及乡里,如阁下这等忠君爱民,虽离开行伍,亦不愧将军称号!”狄仁杰笑道.

“呵呵,你这番话真是羞煞老夫了!老朽之人不能再为国出力,在此寻个僻静之处,寄养残生而已.若蒙贵客不弃,我这就陪几位到园中走走.”呼延炤面色绯红,显得十分激动.

进入园中,狄仁杰这才发现园子内部十分开阔,虽然一木一石秀丽殊绝,但整座园子还是隐隐透出一股皇家园林才有的庄严气派.一行人在碎石路上漫步闲谈,却是各怀心事.

“听说将军散去金银,已经出家,为何今日又回到府中?”狄仁杰突然问道.

呼延炤面露难堪之色: “狄先生有所不知,奉朝对出家人要求极为严苛.所有想出家的人一律要参加佛经义理考试,考试合格者方才颁发度牒,允许寺院接收.哎,说起来万分惭愧,数月之前老夫赶往神都,哪知最后却未能通过度牒考试,又耻于花钱疏通考官,这才不得不返回园中,继续研读佛经,以待明年再考.”

狄仁杰笑道: “据在下所知,上根利器者方有资格承接法衣教化天下,这也是佛祖本意.此事勉强不得,将军不必介怀,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精进机会.退一步说,六祖慧能倘若参加将军那样的考试,恐怕也会因为不会写字而无法过关吧.我相信真正上等根器,是无法由考试辨别的,唯有独具慧眼者方能识别龙象之资,而操办考试的多是平凡之辈,将军又何必介意.”

一番话说得呼延炤眉开眼笑,对狄仁杰顿时刮目相看: “贵客究竟是什么人,刚才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使老夫茅塞顿开,一解胸中郁气.丁三,你去安排一桌上等酒席,今日我要亲自为并州来的狄先生接风.”

管事的闻言退去,狄仁杰等人继续绕园徐徐而行.

路旁一丛白玉簪花香正浓,引来几只蜂蝶在上方久久盘旋.花丛一侧,两座残缺不全的石碑错落矗立,完整处光滑如玉,残,理路则如同掌纹般细腻可触.碑上隶书多有残损,但风骨高古,韵味独具,一见而知非本朝之物.在杂花溪流中突然睹见两座残碑,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狄仁杰捋须略加观瞻,目光就移向了远处果树上空的飞鸟.孙过庭则在石碑前驻足良久.

园主与狄仁杰几乎同时发现了孙过庭的举劫.园主走近孙过庭,笑道: “呵呵,没想到,孙先生对前人碑刻有如此大的兴趣,想来定是深有研究.这是老夫花费不菲的价钱从私人手上购得,据说是赤壁战败后,曹操为两位阵亡的心腹爱将所立.听说连碑文都是曹操亲自撰写.只可惜文字漫漶太过,已不能成篇,否则举子们又多了篇范文佳作.”

狄仁杰将目光从飞鸟身上收回,对园主说道: “我这位管账先生十分精通书道,于小草最得二王韵致法度,将军若有兴趣改日不妨与他切磋切磋.”

孙过庭亦回道: “将军取笑了,不才是被碑上风神高古的隶体书法所吸引,本人才疏学浅,岂敢与将军切磋书艺.”

园主笑道: “诶,孙先生过谦了,你家主人所言应该不差,不瞒先生,老夫闲来也常常习草,聊以自娱.改日我单独请先生来书房,请教二王草法.”

孙过庭拱手道: “岂敢岂敢,不过客随主便,过庭期待将军示诲!”

“呵呵,这就是了,老夫期待先生当场展示书艺.”园主说完,又转向狄仁杰道:“你看,我们谈得投机,连正事也给忘了.这暮春园四周有良田三千余亩,所产稻麻蚕丝,五谷杂粮,除府内自用外,每年所余还能略得几万两银子.先生要蚕丝,这里有的是,只需按时价与管家交接便是.”

“呵呵,何止将军,我也陶醉于这园中美景,而忘了买卖俗事.回头我让这位孙先生与贵府管家接头便是.此事暂且放下不提.依我看,这等人间胜景足以忘忧,还是珍惜良机一饱眼福为佳呀!我早就听说江南建起了一座园林,设计者是按王羲之书法珍宝《兰亭序》为图纸建造,请问这位设计者可是将军本人?”狄仁杰试探道.

“狄先生取笑了.这座暮春园正是老夫亲手设计建造.由于《兰亭序》真迹早已在世间消失,老夫只得按照冯承素双钩摹本筹划布局.冯摹本虽未全得右军之神,但于外形纤毫毕现,章法更是完全秉承原作风貌.先生可能也知道,建造私人园林,以章法为第一要务,各处细节紧随其后.老夫平生为他人和自己建造过大大小小园林已将近百座,但是这些园林要么承袭古人,缺乏独到建树,要么随顺时行套路,都是空获喝彩而已,老夫对它们无一满意.唯有这暮春园,说得上是老夫平生得意之作,待在其中就像住在自己亲手设计的梦里,身心喜乐,如意自在.”呼延炤满面春风地提起暮春园诞生的背景.

“在下实在无法想象,仅凭一副书法摹本,竞能建造出一座美轮美奂的私家园林.在下对各处园林多有了解,但有暮春园这般传奇来历的,可谓闻所未闻.能行此事者,需具备天纵之才,方能让想象力突破凡俗羁绊.不知将军此一灵感最初从何得来,还请略说一二,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狄仁杰追问道.

“与许多热爱书法的人一样,老夫也对《兰亭序》真迹的消失无比怅惘,冥冥中总是忍不住盼望它有一天还会重现人间,能让老夫亲眼观瞻一番,摸摸那泛黄的蚕茧纸,老夫也就死而无憾了.许多人传言《兰亭》真迹未人昭陵,一直在世间秘密流传.但几十年过去了,我越来越感到愿望终将落空.“

“一天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再次想到《兰亭》真迹,于是下床在灯下对着冯摹本沉思良久.突然我的脑中迸发出一道闪电,那就是将《兰亭序》建成一座园林.这样即使无缘见到《兰亭》,也能与它的气韵朝夕相处了.’

“这个想法让我异常兴奋,接下来我花了六个月时间,才画好施工图纸.道路回廊、亭台泉池、画舫雕栏、花木杂树,皆按《兰亭序》点画章法所特有的意趣布置.奇石坠崖之点,我将其设为小亭;丰沛有力的主笔,设为园中交错的道路;横溢斜出的笔画,设为很快就通到尽头的断路;路尽处以莲池呼应;笔断意连处,以泉水漫过,使道路时断时续;点画激烈跳荡摇曳处,以瀑布溪流代之;点画密集葱郁处,以奇花杂树充塞其间.比如方才你看到的道旁那两帧残碑,便是老夫精心设计,放在第四段主道的开端,以对应右军《兰亭集序》第四行开端补书的‘崇山’二字.而‘崇山’二字旁边的‘峻’字,恰如花枝铺地,蜂蝶翻飞,故将两碑藏于一丛白玉簪后,以为呼应.接下来,老夫又花去整整八年时间,才建成现在的模样.整所园子耗资巨大,可谓费尽心血,让老夫平添了许多白发.”呼延炤讲起暮春园的设计,眉飞色舞,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

“听说将军离家去神都后,您昔日八位好友先后有六值被人杀死,依在下看来凶手很可能是冲您而来,您为何不外出避祸?”狄仁杰突然话锋一转,让呼延炤猝不及防,满脸雅兴瞬间消逝无踪.

“哎,此事最近也让老夫异常伤心.众所周知,兰渚镇有八人与老夫来往频繁.所以他们被杀后,许多人自然联想到,是老夫旧时仇家前来寻仇泄愤,连官府也曾就此事派人来府讯问.但老夫平素与人为善,想来未有仇家,也不知他们因何被杀,我想大概是图财害命吧.幸存的两位,我已派家丁护送回乡躲避,但其中一位叫陈之宦的还是于昨夜被杀,今晨他的头颅被人发现丢弃在一所菜园子里.另一位杜十九至今仍躲在镇东五十里外杜家庄.”呼延炤先是满腹疑惑,继而又略显慌张地回应道.

狄仁杰应道: “承蒙将军亲自引领我等到这所来历非凡的园子,今日在下算是过足了眼瘾,今晚还有点私事需要料理,改日再登门拜访!”

园主请丁三护送狄仁杰一行走出园子,众人骑马飞奔而去.

眼见暮春园渐渐远离,狄仁杰扼住缰绳对孙过庭道: “呼延炤离家复返,绝非他今日说的未考取度牒那么简单.倘若真心出家,找一处僻静处独自修行待考便是,又何必要再次返家遭人口舌,其中定有隐情.还有,呼延炤刚刚回到园林却已知晓友人陈之宦昨夜被杀之事,此事官府定然还未来得及通报,他从何得知?从他所说的看来,陈之宦与杜十九藏身之处实际上并无隐秘可言,既然陈之宦已经被杀,那么杜十九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走,我们这就乘天黑前赶往杜家庄,去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孙过庭道: “大人分析得很有道理.方才在园中观碑,我也看出许多破绽.园中那两座残碑虽漫漶不清,但有一句完好无损,足可辨别年代.”

狄仁杰立即来了兴致,急切地问是哪一句.孙过庭回禀道: “那句话是: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语出《汉书·霍光传》,说的是汉吕邑王即位二十七日,造恶千余条,为霍光所废.此碑当是霍光后人颂扬先人功德所立,从书体推断,成碑当在东汉,无论如何与曹操祭奠爱将扯不上半点关系.以属下看来,凭呼延炤的雅量才智,还不致发生这等低级错误,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狄仁杰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过庭不仅草法精绝,还是文史碑刻方面的大家,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们先赶往杜家庄,此事待归来后再作计较.”说罢众人扬鞭纵马朝杜家庄飞驰,路上尘土受惊扬起,几匹快马犹如深陷迷雾,很快在窄小狭长的乡间土路消逝不见.

蝴蝶

狄仁杰一行赶到杜家庄,天已慢慢黑了下来.

孙过庭向村中一位老者打听杜十九住处,老者朝一处二层小楼指去.小楼着一圈高大的石头院墙,离老者家仅数百步之遥.

孙过庭见老者穿着破旧,面有菜色,从包裹取出一锭崭新的银子,对老者说,自己一行六人是过路客商,希望能在此借宿一宿,有十两纹银奉上.老者殷勤安排住房,收拾饭菜.众人一边用饭,一边透过房间窗口紧盯杜家动静.饭罢,孙过庭让两名卫士留在屋内保护狄仁杰,自己亲率两名卫士,于夜色将临之时去杜家院墙外埋伏.

约莫二更时分,两个黑影先后跳人院内.孙过庭在月光下看得分明,踏着碎步紧跟而来.不料三人刚刚跃过高墙踏进屋门,只听房内发出一声惨叫.孙过庭示意两名卫士堵住窗口,自己仗剑立于门前把守.

卫士绕道后窗之下,只见一个黑影手提血淋淋的人头跃窗而出,二人拦住一番缠斗.黑影急欲逃走,敷衍了几招后,突然脚尖一点,高高跃上树顶,再经院墙夺路而去,动作迅捷得像一只黑猫.斑斑血迹随处洒落,在月光下宛如一阵青烟随黑影而去.

另一黑影欲由正门逃出,恰遇守候的孙过庭,二人刀剑相击,搏杀十余回合,刺客无心恋战,虚晃一招跳出门来,脚尖一点跳上高高的院墙.孙过庭赶忙弃剑取背上短弓,一支羽林箭应声离弦,正中刺客大腿.刺客嗷了一声跳下院墙,跛着脚野兔般嗖嗖蹿动,很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三人奔至院外,循着血迹追赶数里,也未见到半点刺客的影子.两名刺客轻功如此了得,身受箭伤尤能夜行千里,令孙过庭暗暗吃惊.

孙过庭赶忙来见狄仁杰.狄仁杰早已闻讯赶来,此刻正在屋内查看尸体:死者头颅连带脖颈一同被利器削去,看上去甚是怪异.孙过庭将方才情景,仔细对狄仁杰详述了一遍.狄仁杰快速写下一封手札交给两位从人,命二人持手书将尸体运到会稽县衙,然后到兰渚镇上会合.二人领命离去.

狄仁杰继而转身对孙过庭道: “这荒村一定难以找到医治箭伤的白药,料想刺客受伤不能走远,他们定会赶到兰渚镇买药.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赶到镇上以逸待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二贼可擒矣!”

四人当即上马离开杜家庄,飞速朝兰渚镇而来.

镆上灯火早已熄尽,居民全都沉人了遥远的梦乡.寂静的街道深处,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刺耳的呜叫.月已西沉,镇上响起一慢四快五声清脆的更锣,看来天快要亮了.

狄仁杰与孙过庭纵马在镇上绕了一圈,发现镇上仅有一家门面阔气的王家药铺.狄仁杰与随从翻身下马,躲人药铺旁一个角落.一名卫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随即揉揉双眼,看上去蒙咙欲睡.狄仁杰朝他的背上拍了两下: “这几日早出晚归,着实让大家辛苦了.本镇小笼包是天下一绝,待熬过今晚,我请各位好好吃一顿正宗兰渚小笼包,呵呵呵呵.天快亮了,刺客很快就会赶到,大家要各自打起十二分精神,注视镇上的一举一动.我看各位谁也不想功亏一篑,让刺客从眼皮底下白白溜走吧!”

约莫过了一餐饭工夫,只见两个黑衣人缓缓来到镇上,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搀扶下蹒跚而行,看得出他们一路走来十分艰难.

二黑衣人来到王家药铺门前,随即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见屋内无人应答,一人用刀鞘狠狠地拍打木门,附近几处人家亮起了警惕的灯火.药铺伙计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打开大门,一把闪亮的片刀当即对准了他的脖子.

“你们这是何意,深夜闯入莫非想要打劫本店?要知道我们老板可是本镇里长的亲弟弟!”伙计满脸不屑地吼道.

“闭嘴!谁要打劫你这破店?!快给我弄半斤上好的白药,我兄弟等着急用,银子在此!稍慢一点,小心你的脑袋!”一位黑衣人将碎银塞到伙计手中,急不可耐地闯入药房,伙计赶紧收好银子,人房包药去了.

孙过庭率人冲进药房,将二黑衣人团团围住.狄仁杰也随后赶到,断喝一声,震动屋宇: “来呀,将这两位杀人凶犯给我拿住绑到县衙,光天化日之下竞公然闯人民宅行凶,王法何在!”

两黑衣人并肩应战,抵御孙过庭等五人的围攻.一黑衣人因腿部有伤,渐渐不支,打斗中用力过猛,突然伤口爆裂,一股脓血喷涌而出,黑衣人惨叫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另一人见孤掌难鸣,施展轻功冲破屋顶,像飞鸟一般转眼间便失去踪影.孙过庭命部下绑起倒地的黑衣人,揭去其面纱,见到一张英武俊美的脸庞.此时药店伙计取出白药和纱布,见黑衣人倒地,大惊失色.孙过庭边让属下给黑衣人上好白药,边来向狄仁杰禀报.

此时天已大亮,兰渚镇里长率人急匆匆赶来,一旁围观的街坊赶紧闪开,口中大呼,里长大人来了,里长大人来了!

派往会稽县衙的两名护卫也已回来.狄仁杰信中要求县衙妥善保管杜十九尸身,并隐瞒自己钦差身份,批发县衙专差文书.两名护卫与县衙交割完毕,带着专差文书并县令亲笔回信,前来兰渚镇与狄仁杰会合.

狄仁杰指着被绑缚的黑衣人问里长道:“大人可认得这名刺客是谁?”

里长面带骄横地回道: “今日可是奇了,平日都是本官向人问话,你是何人,竟然盘问起我来?这被绑的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你等竟敢绑架伤人,来啊.一起拿回去!”

里长几位手下正欲上前,狄仁杰挥手说道:“且慢,我等是会稽县专差,特来捉拿这杀人凶犯.昨夜我等从凶案现场一直追赶到此,方才让凶犯落网.”

狄仁杰说罢,命从人拿出文书向里长展示了一番.

里长看毕,连忙伏在狄仁杰脚下,一边叩头一边唯唯诺诺地说道: “原来是专差大人,小人王清海有眼无珠,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狄仁杰道: “不知者无罪,你且过来看看,这黑衣人你可认识?”

里长起身端详了一番,随即禀道: “回大人,此人乃是本镇威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名叫何迟.此人一向本分守己,没想到会干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仁杰吩咐道: “我要将他带回驿馆审问,稍后你派人用马车押解凶手随我一同回县便是.倘若办得好,我定会在县令那里替你美言几句.”里长千恩万谢地替狄仁杰安排驿馆房舍,并备下一辆马车听用.

须臾,狄仁杰和孙过庭在驿馆内坐定,两位从人将凶犯带上来后便往屋外守护.

“你与杜十九有何私仇,又或是受雇于何人,取他性命?另外七人是否也是你二人所杀?”狄仁杰问何迟道.

“不错,八人都是被我和师弟陶士诚协力杀死.”何迟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回道.

“未经王法裁决、官府,汝等竞私自取人性命,你可知罪?你与同伙杀死他们却又不取金银财帛,究竟所图为何?”狄仁杰声色俱厉地喝问.

“回大人,事情说来话长.我等与八人共居兰渚,一向与他们并无冤仇.相反,犬子突然发病后,久治不愈,八人中有几位还多次以银钱稻米相助.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结果自己的竟然是我何迟.这些天来我内心充满愧疚自责,常想以自杀谢罪.但又怕我年幼的儿子无人照管,只得咬牙活着.”

“三年前,犬子突发一种怪病,整个人一夜之间变得呆傻愚痴,吃喝拉撒皆不能自理.我们夫妻寻遍四方名医,试过无数药方,皆无半点效果.后来终于见到一位告老还乡的宫中御医,开出的药方十分灵验,犬子吃了几副后渐渐好转,呆傻的表情一点点恢复正常,有时还能自己如厕了.全家人又惊又喜,一心要让孩子彻底康复.医生说至少需要十年服药调养,方能恢复如初.只是这副药价钱昂贵,需要雁北鹿茸、天山雪莲、西域雪参做药引.镖局生意也不甚景气,半年下来,家中微薄积蓄早已用尽,还欠下不少.”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本镇归田的将军呼延炤突然找到我,让我替他除掉几个仇人,代价是每除掉一个付给纹银二百两.常言道,三文钱急死英雄汉,我迫于无奈,只得找来昔日师弟陶士诚相助.我师兄弟二人皆是八卦剑法传人,在江湖上略有虚名.至今八人皆已命丧我二人之手.我虽一贯好打抱不平出头,但这次却恩将仇报,自知罪恶盈天,今日落在大人手上,但求速死!”

说完这番话,何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以为现在速死可销去罪孽,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倘若你配合官府揪出元凶,才能告慰八位死者泉下亡灵.接下来我问你的每个间题,你都需要据实答复.呼延炤与八位死者原是好友,却为何突然要杀死他们,他们之间到底结下了什么梁子?”狄仁杰和颜问道.

“说实话,个中细节小人并不知晓.呼延炤找到我的那日,告诉我他与八人本为至交,不料在他被捕前的那次晚宴上,发生了一件惨剧,至此友情破裂,与八人交恶.”何迟回忆道.

“哦,晚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酒宴当晚,呼延炤命侍妾蝴蝶在一旁为众友人轮流倒酒.,呼延炤很快不胜酒力,早早醉倒人内安歇.其余八人饮至深夜,见蝴蝶在侧,不禁心生歹意.原来他们对蝴蝶的美色垂涎已久,只恨无有机会下手.八人见呼延炤昏睡不醒,于是齐齐封闭门窗,将几个仆人全部捆绑,以布匹塞嘴,然后将蝴蝶按倒在酒桌下.”

“事后,八人唯恐事情败露,便杀死蝴蝶和在场仆人,还掳走许多金银古器扬长而去,次日统一口径说是附近山匪所为.哪知其中一位仆人虽中数刀却并未毙命,昏迷五天后突然醒来,对呼延炤道出了事情的真相.蝴蝶是远近闻名的绝色美女,呼延炤视若珍宝,蝴蝶的惨死让呼延炤心灰意冷,遂散去许多财宝,决意出家为僧.可惜蝴蝶的死对他震动实在太大,受此大辱却又难以对官府启齿,呼延炤在寺院内根本无法安心,于是出家不久又返回会稽,找到我营他报仇.呼延炤说一向听闻我有仗义行侠的美名,这才登门求我还他一个公道.那天临走他还特意交代小人,别将背后隐情向任何人透露.”

“我早已知晓八人表面上扶危济困,附庸风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嗜色如命,不仅常常光顾青楼,还以勾引良家妇女为乐.当呼延炤告诉我那件惨案时,我立刻相信了.这些文人虽然惯爱吟诗作赋,谈孑L孟论老庄,实则心怀叵测,满腹男盗女娼,在小人看来,他们真是死有余辜.能为天下除去八位背叛朋友淫人爱妾的伪君子,小人也算快意恩仇,死而无憾了.”

何迟说完这些话,脸上依旧带着一股悲壮之气,先前的愧疚和自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狄仁杰长叹一声,面色变得异常凝重,许久才用极其低沉的嗓音说道: “没想到美若仙境的暮春园中,竞发生过这等人伦惨剧.也是呼延炤交友不慎,才有此变故.但国有国法,岂可动用私刑!对了,呼延炤为报私仇杀人,为何要斩去死者头颅?割头也就罢了,可为何连脖颈一同砍去?这似乎不符合杀人泄愤者的惯常做法.”

“杀死八人后凭头领取赏金,这一点倒还容易理解,可割去脖颈完全是画蛇添足,还增加了行刺时的风险,况且任何人都不需要那段腐肉.但是当初见面时,呼延炤明确提出,每杀一人都要将头颅和脖颈一同送去接头地点,才能领到银子,倘若只有头颅而无脖颈,呼延炤不仅不给银子,还会大发雷霆,勒令我回到现场砍下脖颈,否则他立即换人.这个奇怪的要求我到现在还完全不能理解,但为了银子,我必须按他吩咐的去做.”何迟回忆道.

“好,这件事看来只有等抓住呼延炤才能真相大白.你先回去歇息吧.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只要你继续配合,我定在县令面前保你不死.”狄仁杰满意地笑道.

送走何迟后,狄仁杰派人唤来里长,讯问蝴蝶之事.里长囤忆说,呼延炤有妻妾九人,而侍妾蝴蝶最获宠爱.哪知蝴蝶刚满十九岁,有天晚上竞毫无先兆地暴毙身亡,这才促使呼延炤看破红尘,一心出世.狄仁杰问蝴蝶埋在何处,里长说出殡那天他曾亲自参加,尸骨就埋在暮春园外一处溪流旁,呼延炤为安抚蝴蝶的亡魂,还在溪边种上一片桃林.

那你可知蝴蝶到底是因何病而死?狄仁杰问.里长答说,坊间传闻蝴蝶是被深夜闯入的几名山匪杀死,不过也有人说她是被正妻羞辱后负气投河而亡,但小人讯问呼延炤时,他却只说蝴蝶是身患急病暴毙.种种说法都无可靠证据,要说真实情形,小人实在不知.

“蝴蝶死后,你可曾派人验尸?”狄仁杰急迫地问道.

“蝴蝶乃呼延炤至爱,蝴蝶死后呼延炤不准任何人碰她一根寒毛,更不用说脱衣验尸了.果然,我派去的仵作被拒之门外.此事循例本应报告上官,但呼延炤毕竟是先皇旧臣,在本地又口碑极好,与县官州官都有交情,碍于情面,我也不好强逼.人死为大,速速人土安顿也好,想到这一点我就没再追究下去.”里长表情复杂地说出了个中曲折.

“一个弱女子的死,竞有千差万别种种说法,内中或有不可告人的隐情.看来今夜要辛苦你陪我们走一趟了.”狄仁杰若有所思地说道.

当夜,里长引路,狄仁杰命人掘开蝴蝶的坟墓,亲自验看.众人惊讶地发现,蝴蝶尸身不仅没有半点腐烂迹象,还鲜活异常,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看来蝴蝶所埋之处,一定是经过风水师精心堪舆后才最终选定.

尸体全身并无半点伤痕,完好无损,并无遭遇暴力侵犯的迹象.全身亦无丝毫浮肿,看来遭杀害与负气投河两种说法,都是肆意编造的无稽之谈罢了.死者面容红润,神色平静,看不出中毒迹象,要说不同寻常之处,唯有拨开眼皮后,能从死者眼中捕捉到浓郁的惊惧和忧伤,宛如一团云雾早已凝固.但要说是惊吓过度致死,面容又不会如此平静,这让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

狄仁杰命人将墓穴恢复如初后,上马回到驿站.

仆从呈上朝廷加急文书,原来是老僧怀智死前在狱中留下的“净土忏悔文”.公文中说,怀智告发呼延炤展示《兰亭》真迹,地方官查无实据,怀智坐罪当死,被羁押在洛阳狱中,待三司复核后即当街腰斩.羁押期间,怀智万念成灰,日夜面朝西方,对着一尊三寸长的佛像诵经念佛.不久又作净土忏悔文万余言,愧悔破戒之罪,虽死而不能赎尽,唯求阿弥陀佛慈悲,接引自己带业往生,修成菩提广度六道.文中自言,自己当年不忍看盖世珍品毁于一己之私,为后世故才将其盗出.后消息泄露为呼延炤得知,自己不慎被呼延炤侍妾蝴蝶勾引以致破戒,收藏多年的《兰亭序》真迹也落人呼延炤之手.

狄仁杰大感震惊,毫无头绪之际意外得到这封忏悔文,急忙召孙过庭商量对策.

孙过庭道: “为今之计,不如亮明身份再闯暮春园,直接向园主挑明此事.”

狄仁杰道: “万万不可鲁莽,假如上回见到的呼延炤并非其本人,那么真正的呼延炤定然早已携带《兰亭》真迹逃之天天.退一步说,即使呼延炤和真迹当前仍在园中,但我等苦于无半点证据,只耍他矢口否认,哪怕皇帝亲临,也拿他毫无办法.”

孙过庭道: “大人教诲的是.属下反复回想上次到暮春园的情景,越想越觉得疑点甚多,怎么刚巧我们赶到园子门口,呼延炤也恰好回府.还有他对那两块残碑年代来历的介绍,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记得上回呼延炤曾邀请属下人园与其谈书论艺,倘若大人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再去暮春园一趟探听虚实.”

狄仁杰点头许可,叮嘱孙过庭小心谨慎、快去快回,以防不测.孙过庭诺然而退,当即乘马前往暮春园.

孙过庭随呼延府仆人来到书房,呼延炤早已在那里等候.见孙过庭到来,呼延炤十分欢喜,二人谈了一阵钟张二王书艺优劣,言谈中孙过庭发现,呼延炤对书艺见识虽不算精妙,却也有几分不俗眼力.谈罢二人先后挥毫,呼延炤对孙过庭的草法赞不绝口,而孙过庭对呼延炤的墨迹,仅以不激不厉合乎中庸相赞.园主却也欢喜非常,将孙过庭引为知己,提议二人互赠墨迹,孙过庭欣然应命.在孙过庭看来,呼延炤虽言必崇奉王谢风流,但其书法却毫无韵致,四平八稳犹如账房先生,至多可称作熟练而已.

孙过庭在书房逗留许久,见高大的木架上摆着许多佛学典籍,放在最显眼位置的是六卷本佛学著作《华严十论》.孙过庭顺手取下来翻了翻,随即放回原处,问园主道: “听说太宗皇帝曾手抄佛经数百部,常常赐给近臣,令祖呼延凤时为太宗心腹小将,亦曾得御赐经书数本,不知将军可否取出让在下一饱眼福?”

“哦,还有这事……大概年份太久,老夫已然忘记,也不知放到了哪所库房之中,待老夫找到,一定邀请先生前来观赏.”呼延炤的回答有些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孙过庭内心激烈波动了一下,口上却连说无妨.在园中陪呼延炤简单用过一些斋饭,孙过庭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驿馆,孙过庭将园中见闻对狄仁杰一一道来,还拿出呼延炤赠送的墨迹观看.狄仁杰道: “作为呼延凤嫡孙,竟会忘记太宗御赐手抄经书一事,想来太过不可思议.对了,你派人回洛阳,持我书信找黄门侍郎许大人,请他协助调取一份呼延炤旧时奏章,我有大用.我等离京已过两月,追查《兰亭序》一事还毫无进展,倘若皇帝问起,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奏章的事一定要快,可请许大人用飞鸽传书.”孙过庭领命而去.

三日后,门下省旧臣奏章由飞鸽传到.狄仁杰赶紧打开奏章,与孙过庭日前所获墨迹对照.狄仁杰长舒一口气,继而满面笑容地对孙过庭说道: “过庭啊,看来你三天前的呼延府之行所获不菲!你且来看,这奏章上的字迹长画肥大,雍容华贵,而你带回的手书墨迹却平庸拘谨,气度狭劣.虽说年迈体衰可能会让一个人的字迹变得不如壮年时那般血气丰沛,但一个人用笔方法和气韵并不会有太大变化.两相比较,可以断定园中的呼延炤必是他人冒充无疑.以我猜测,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呼延炤最为信任的府内管家康学儒.你且去打探康学儒近日行踪,看看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孙过庭探访了兰渚镇几位乡邻后得知,康学儒与米商陈中安颇有交惰,素有书信来往,于是差人找来陈中安.见到孙过庭出示的墨迹,陈中安一眼认出其字正是呼延府管家康学儒所书.

踪迹

既然府内主人是假,那么真正的主人和他手上的《兰亭》真迹,现在究竟藏在何处?虽说呼延炤出家尽人皆知,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座寺院.名山古刹成千上万,且出家人深居简出,追查起来谈何容易.这个问题像一条大河般拦住了去路,使狄仁杰彻夜难眠,起身独自在院中漫步.

突然,他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几天前孙过庭描述呼延府书房时,曾经提到过一部佛学名著《华严十论》.狄仁杰曾在宫中翻阅过此书,书中对大乘义理的阐释十分透彻,对华严境界的经纬、对普贤十大愿王导归净土的深意,都有独到见地,尤其是书中大量精妙的譬喻,令人过目难忘.此书作者,正是当代高僧灵隐寺法照法师.既然将这六卷本巨著摆在书房最显眼之处,可见主人过去一定常常诵读.由此也可以知道,法照法师在呼延炤心中的地位定然无可替代.如果呼延炤真的出家为僧,灵隐寺当为首选!如果呼延炤雇凶杀人后逃走,其藏身之所很可能就在这座古刹.

这个推断让狄仁杰变得有些兴奋,于是派人深夜将孙过庭唤醒前来议事.狄仁杰语气略显激动,将自己的想法和盘告诉了孙过庭.孙过庭建议明日一旱派出两名护卫,由里长陪同前去灵隐寺寻找呼延炤下落.

次日傍晚,里长与二护卫由灵隐寺飞鸽传书,报说已侦知呼延炤踪迹,他已离开灵隐寺,企图潜回兰渚镇,按路程推算,当在明日夜间二更抵达.

第三日一早,狄仁杰命孙过庭持令牌往会稽县城调来钦差卫队.入夜,狄仁杰一行早早来到暮春园附近一所乡村小酒馆等候,卫队则在园林附近一座小山后埋伏.同时派人在园子正侧两道门前潜伏,一有动静,立即报知.

果然,二更时分,从人报说一位老年和尚带着两个沙弥由侧门鬼鬼祟祟地人了园子.狄仁杰先让从人人园通报,随即率孙过庭等进入园中.

由管家假冒的园主照旧迎出门来,与狄仁杰寒暄一番.

人堂坐定,狄仁杰突然收住笑色,厉声喝道: “康管家,你可知道假冒朝廷退隐军官,该当何罪?”

管家一愣,满面笑容立时凝固: “先生这是何意,把老夫弄糊涂了.”

狄仁杰道: “康管家不必演了,我早已查明你家主人下落,他此刻就在园中,何不将他请出一见?”

管家大吃一惊,重新将狄仁杰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就像刚认识他一样.管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看来,你是县里派来的官差对吧?不错,我家老爷刚刚回来,现在没有工夫接受讯问!”

狄仁杰亮出专差文书,回答道: “不错,我奉县令大人之命,前来请你家老爷到县中叙谈,怎么,你这个管家不会连县令的命令也敢违抗吧?”

管家趾高气扬地道: “县令大人与我家老爷是朋友,要叙话也不必派你前来吧.再说了,连朝廷来人要见老爷,都需提前通报以便安排老爷行程,你一个小小官差怎能说见就见?”

正喧哗间,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相尚远远走来,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目光朝来者望去.

和尚神情自若地走至庭中坐下,呷了一口茶,对狄仁杰道: “贫僧已是方外之人,早已不再过问人间是非.没想到官府还是纠缠不休,不肯让我有片刻清净.大人要问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狄仁杰道: “下官也不想屡次搅扰贵府,只是朝廷追查《兰亭》真迹甚急,下官也是迫于皇命罢了.听说《兰亭》真迹曾在将军府上现身,俗话说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倘若将军肯协助查找,你我就能免去许多口舌,还请将军看在皇帝面上,帮下官这个忙.…

和尚厉声道: “你是武则天派来的特使?我还以为你是为最近的几桩命案而来.《兰亭集序》真迹早已随太宗皇帝葬人昭陵,此事天下皆知.老夫在府中展示的,乃是当年太宗钦赐给先祖的摹本,皇帝何故如此相逼?”

狄仁杰冷笑道: “是不是摹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将军还是随我到神都走一趟吧,到时自有分晓.”

和尚现出极不耐烦的表情道: “大人何必如此饶舌,老夫说过,仅有《兰亭》摹本,从未见过什么真迹!若没有别的事,大人这就请吧,老夫还等着去禅房清修!”

“那你看看这个吧.”狄仁杰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原来是怀智死前留下的“净土忏悔文”.

和尚接过忏悔文,读罢哈哈大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的性命也就到今晚为止了.这可是你自寻死路,怪我不得!”

和尚说毕,突然将手中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瓷片碎屑早已像冰雹般撒了一地.中堂上的巨幅画作忽然裂开,几十个黑衣人各持刀剑从巨画背后的窗口蜂拥而出.

这些黑衣杀手剑法凌厉奇特,怪招频出,孙过庭等难以招架,与几名卫士且战且退,护送狄仁杰出了园子.呼延炤随后赶来,康管家恭维道: “将军真乃盖世奇才,文韬武略如将军者,天下一人而已.刚才奴才见识了将军新创兰亭剑法,果然天下无敌,奴才实在是钦佩得无以言表.”

呼延炤追至暮春园外小山附近,突然空中一声炮响,大队军马潮水般压来,将园子团团围住,原来是埋伏的钦差卫队闻讯出动.孙过庭大喜,将狄仁杰交给一位副将看护,返身人园厮杀.

孙过庭见呼延炤一干手下剑法凌厉,难以制服,卫队已有数十条人命丧生.孙过庭命人取来早已备好的十余个钢丝大网,纷纷朝敌军撇下,对方几十个黑衣杀手,连同呼延炤、康学儒及府内家丁,鱼鳖一般或三或五紧紧罩入网中.孙过庭一声令下,钢丝网缓缓收紧,呼延炤、康学儒与众黑衣人皆被擒获.

在越州大牢昏暗的日光下,狄仁杰开始了对呼延炤的.

将军微微闭了闭眼睛,开始回忆那次宴会的情景:

“我从怀智手中得到《兰亭》真迹后,常常取出与诸友观看,只说是太宗当年赐给先祖的虞世南摹本,众人看后皆赞不绝口.死去的八人从此更加频繁地登门,每次进府都以观赏临摹那幅书法珍品为目的.”

“老夫被抓前的那次宴会上,众人照旧对着《兰亭》评说一番,而老夫却不胜酒力,很快醉倒人内安歇.不想此后发生了一桩惨剧.老夫那八位朋友酒醉后,竞做出禽兽之举,将我的侍妾蝴蝶杀害,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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