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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弱小的你
邱明
你是最孤独最弱小的人.现在, 这个世界上知道你的大概只有五个人———父母、姐妹和我.
你有过同学, 有过小伙伴, 但他们是否还记得你, 想得起你的模样？ 估计太难太难.因为你离开得太久太久.而我脑海里对你的印象也始终停留在一张全家的合影上.那时你才岁, 你是我的哥, 羸弱瘦削, 比我矮了半个头, 只有眼睛大大的, 很亮很亮.
你太聪颖了, 长年患病, 以致一个学期上不了多少学, 奇怪的是班上总是你考第一.可惜, 你只上了不到三年的学, 而你离开大家已经五十多年了, 所以, 我怀疑你的小伙伴, 你的同学未必还能清晰地记得你, 记得你的笑容和模样.
一个人只在世上短暂地走了一回, 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离开了, 竟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让人们能够永远地记住你, 这是何等的悲痛与孤独.
你走的时候, 正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民族最困难的年代.有人说哀鸿遍野, 饿死人的记忆是抹不去的痛.你不是饿死, 尽管我们那时从没有吃过饱饭.
每天, 我们都很饿, 但毕竟一天还有几两米维持生命.然而, 你的死肯定与那个年代有关.因为我们太贫穷, 在“困难时期”我们太困难了.你死于“困难”, 这是确凿无疑的.
父亲的工资不算低, 企业二级管理,除了局长就是他这个工会主席了.问题是我们家有九口人.老家有祖父母必须赡养, 父母、五个孩子, 平均下来每人生活费大约八元.按理省吃俭用也可以对付,只是不能有意外.可意外来了.六个月的小妹因肠套结到地区医院手术两次却离开了我们.厄运降临, 家里欠下一大笔债.周而复始, 月尾拉饥荒, 借钱； 月头还债, 再借.
局长对老爸讲, 打个报告, 组织上补助点吧.老爸说, 我的工资比职工高, 开不了这个口, 也不能开这个口, 职工面前交不了账啊, 还是你借钱给我吧.于是,每月从局长爱人黄阿姨那借钱, 老借老还,成为我们家“必须的” 事儿.
工作生活的压力拖垮了父亲的身体,肝炎.肝病, 身体得养.每早母亲打下一个鸡蛋冲粥里, 作为父亲的特供.而父亲看看一桌的孩子, 你一匙他一匙, 打到自己碗里也就半碗了.母亲抹着泪说, 这算什么营养啊！
更要命的是哥哥, 你开始不长个, 身高被我追上了, 而且越来越瘦.看医生, 医生道： 营养不良要多吃猪肝、瘦肉、鸡蛋.
天！ 在一切食品凭券供应的年代这无异于痴人说梦.这些东西“自由市场”———那时黑市的叫法———有, 但奇贵.关键是钱.
我们恰恰没有钱.
家里能省的尽量省, 种瓜种菜、拔草养兔、砍柴挑煤……太难了, 家里有两个病人啊！
医生建议让哥哥到厦门医院看看.借了一笔钱, 母亲带哥哥去厦门治疗.父亲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到单位吃食堂.我们都盼着哥哥治好了回来.回来带我们做游戏教我们作业, 哥哥的学习太厉害了.哥哥温顺、乖巧、聪明, 记忆力特强, 后来宿舍的大人碰到父母思念哥哥时就会说： 唉, 这孩子实在太聪明, 留不住的, 权当讨债的吧.
每月一两次单位工会组织职工活动常常是看电影, 票价一毛五.家人要看, 可以, 自己买票.一毛五, 太贵了, 除了发的票, 我们都不买.爸总是带哥去看电影,不只是怜惜哥哥的缘故, 还因哥的个头小,可以免票带进去.
晚饭后, 爸去开会了.奇怪的是不知怎的找不着哥的身影了.他机灵得很, 刚和我们一块的, 转眼就不见了.找不着,问妈, 妈答： 上厕所了吧.可哥老不回来,哥不会掉厕所了吧.再找, 还是不见.等啊等, 困了, 睡着了.第二天一早, 见了哥, 一问, 原来是看电影去了.哥的记性真好, 绘声绘色把电影从头到尾给我们说了一遍.听他讲故事, 现在想起来就是一种幸福.
以后, 晚饭罢, 哥藏起来找不着了,再看, 爸也不在, 问妈, 妈说你爸开会去了.哥呢？ 上厕所了吧.我们就会说, 骗人, 骗人.肯定是看电影去了.于是, 我们就期待, 期待明天听哥讲电影故事.
一个月后, 母亲带哥哥回来了.哥的气色精神好多了, 也胖了不少.妈给我们讲哥在厦门的事情.有一天要给哥输血,可哥怎么也找不着, 哥丢了, 妈急得大哭.医院广播寻人启事, 找一个内地的小朋友,不会讲厦门话, 穿套小海军衫.从早找到晚, 大家都慌了.后来, 工友在隔壁疗养院花园的灌木丛中找到躲藏的哥哥.问他为什么躲起来？ 哥小声告诉妈, 听医生说要输血, 他怕疼, 他怕花很多很多钱, 而我们家没有钱.
是的, 输血要花很多钱, 治疗要花很多钱.输了三次血, 治疗一个月, 哥从厦门回来了.他活泼多了, 上学很快就将功课赶回来了, 我们以为从此哥就是一个健康的人.可是不到半年, 上课时哥又无精打采, 趴拉在课桌听不了课.那时医学不是很发达, 哥的具体病症也不清楚, 他极度贫血, 缺乏营养.医生说如果营养跟得上, 身体会好转.可是, 我们吃不饱饭,我们大家都缺营养, 哥的情况特别严重.
哥又住医院了, 而且没有回来.下午,放学回来, 妹妹悄悄告诉我, 哥死了.啊, 哥死了！ 我懵了！ 七岁的孩子不懂死亡的含义, 只有深深的恐惧.因为没有亲见哥走的场面, 那时还不知悲痛, 只觉得失落, 深深的失落, 心空空的.
半夜, 撕心裂肺的痛哭惊醒我们, 母亲的号哭在宿舍的夜空回旋.从医院回来, 在寂静的夜, 在家里, 面对空荡荡的哥的床铺, 母亲放声号啕大哭.这时, 我的心也剧痛起来, 开始理解什么是死亡.哥, 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我们.母亲一遍一遍地追问父亲, 在父亲口中, 我们知道, 父亲请木匠钉了个小木匣, 雇了个土工, 将哥哥葬在医院西北方向往姚家坪一带的荒山.
几天以后, 我们几个孩子去看哥哥.
此时, 五十多年后清明节的上午, 我在手机屏上不停地写, 写了快一个小时.泪不停地流.我写那时的情景, 一幕幕袭上眼前, 泪如泉涌, 以致失声.
走过沟涧田埂, 荒山草径, 一座低矮的山头, 一抔黄土, 周边是茅草萋萋, 远处是乱坟.哥, 你离开我们, 孤独地躺在这里.
没有琅琅的读书声, 没有欢乐的儿童游戏,你再也看不到你喜爱的电影, 而我们再也听不到你叙述动听的电影故事.作家、科学家、电影演员的梦被你带进土里.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记得你给我们惟妙惟肖地学过一部外国电影的对话：“牛奶会有的, 面包也会有的.” 那语气,那表情, 把我们都逗笑了.我们没有喝过牛奶, 我们没有吃过面包, 我们知道那是好东西, 其实也是最普通的东西, 不过是人们日常的普通食品而已.假如有牛奶,假如有面包, 哥, 你一定不会死的, 一定不会离开我们的.为什么我们这么困难,我们什么时候才不困难啊？
哥, 你一个小孩躺在这, 孤独、害怕一定笼罩着你.记得一个夜晚, 雷雨、闪电、大风, 小小的油灯吹灭了, 顿时陷入黑暗.我害怕, 你安慰我, 莫怕、莫怕,有哥呢.你划火柴, 一根、两根、三根,接连划三根火柴才点着油灯.在微弱的火光里, 我看见哥你的手也在抖, 其实你也害怕, 害怕黑暗.现在, 你孤独地在这里,在那个世界有谁照顾你呢？ 我不停地哭泣,爸在土堆前钉下一块木牌.
远处的坟, 有土堆, 有砖圈灰砌, 它们都有墓碑, 唯独你只有一块木牌.父亲用红漆写下爱子的名字, 红红的, 似血在淌.那一刻, 父亲佝偻着背, 看去, 苍老了许多.
随后几年, 清明, 我们都有去扫墓.墓堆是那么瘦小, 一如羸弱的哥哥那样不起眼.墓牌朽旧, 红字暗淡, 岁月是那么无情.下乡、下放, 一家人离散数处.后来,父母、孩子们先后离开那个令人伤心的小县城.哥, 只有你还是孤独地留在那里.
五十多年过去, 我只记得那荒坟的大致方位, 倘若去寻找, 肯定找不到你栖身之地, 那里的山川已非昔日模样.哥, 你已经湮没, 世上找不到你最后的所在.一想到这里, 心便绞痛.倘若你的坟仍在, 却无人知晓你的名字.无名坟墓———其实你是有姓名的啊.你根本就没享受过人生的多少幸福,只有家人的爱曾经给予你慰藉.倘若你的坟仍在, 每年清明周边有人祭祀, 而你却凄清空落, 这是多么惨痛.在那个世界, 你一定在等待亲人问候, 你一定知道亲人并没有忘记你, 我的哥哥！ 你也一定以你微薄心力护佑着爱你的亲人, 我的哥哥！
也许, 当年的明月夜, 当年的短松冈,全无踪迹.那么, 你远离尘世已久, 凭你的聪明智慧, 参透了病老生死, 万物齐一.你小小年纪, 岁月给你多少磨难, 打针吃药, 吃药打针, 病痛、死亡的恐惧给你幼小的心灵创伤是何等的沉重.你离我们而去也许就是解脱.你的魂灵在太空遥望,还在为世间有那么多苦难而忧伤吗？
世间有真善美, 也有假丑恶.弱小受欺凌的事还很多很多.都说理想世界往往是现实的折射与梦想, 我不知天国那头会不会欺凌弱小, 你那么孤独那么无助那么弱小, 怎么承受得了呢？ 我真切希望那里真的有佛, 有上帝, 能照料弱小的你, 照料像你一样的大众.
多少年没给你烧纸了, 记不住你走的那天是什么日子.不敢问年迈的父母, 怕勾起老人掩藏很深掩藏很久的辛酸痛楚.清明的上午, 流着泪水在手机屏写下这篇文字, 把它发向太空.哥, 你听到我在呼唤你吗？ 你一生短暂, 却永远活在爱你的亲人心里.
【责任编辑陈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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