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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命名诗歌的终章

林稚子

1

夜的藤蔓爬进来,从玻璃以外,从砖石、水泥的缝隙,从深蓝色的棉服及黑色裙子的下摆爬进来.冰凉的、湿冷的,似某种动物干瘦的指爪,攀上来缠住人的脚踝,从心底里将温暖攫走.

一定是的,连取暖器也不管用,永年几乎能听见牙齿与牙齿颤抖着碰撞的声音,耳膜有深沉迟钝的疼痛感.她从沙发对面绕过来,唤妈:“我冷.”

但没有人理她,妈蜷在地板上,几步之遥的地方散落着一条艳色的围巾.爸妈因为这条围巾吵起来,爸先说是公司活动抽到的奖品,妈要打电话去问同事,爸又改口说是下班路过卖场,看到三折就买了这条围巾.

妈牵着永年的手,妈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信吗?”她低头问永年,眼睛却没有在看她.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围巾,眼里像有夜的藤蔓在爬.

她们刚刚从泉州阿嬷家回来,行李还没来得及放好.这次走是因为爸不乖,爸赌牌几天几夜不归,妈生气就带永年回了泉州.住了半个月,阿嬷好说歹说,说就算不看永年,也要顾一顾肚子里的囡仔,妈的脸色就灰败下来.“我好苦,我熬不下去了啊.”她号啕着捶自己的大肚子,阿嬷拖住妈的手,两个女人哭成一团.

永年就是那时候模模糊糊地认识到某种身为女子的不幸的,如果爱错了人,爱的尽头将没有童话里王子与公主的美满.原来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永年想.妈捶着肚子,披散着头发,清亮的鼻涕从嘴唇上垂下来,一点也不像结婚照上那个覆着白纱微笑的天使.

原来童话里的都是假的,永年如梦初醒.

但爸的拳头是真的.

这双手曾温柔地抱着她荡秋千,这双手曾为她修好坏掉的松鼠木偶,但当这双手一下一下砸向妈的身体的时候,永年看见爸投在墙上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像一只狰狞的兽.

她哭,不要打了,不要打.

可没有人听见.大人们吵得厉害,妈弯腰护着肚子,越是挨拳头越是骂.他们推来搡去,却始终没有踩到地上那条围巾.那条围巾上有多么驳杂的纹路啊,永年渐渐止住了哭泣,失神地盯着围巾看了好久.纹路描画纠缠不清的藤蔓和野果;纹路透露劣质香水浓郁的气息;纹路渐渐勾勒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唇与笑——这时候,天黑了下来.

她是在电光石火间抬眼望了一下妈,窜过去替她挡住那重重的一拳.

磨牙与磨牙交错的一瞬间,腥咸的血珠从口腔里迸裂开来,永年的耳朵一瞬间聋了,尖锐的、撕裂的疼痛扯着她的神经——爸终于住了手.

你妈给了你什么好处?爸摔门走之前没有问她痛不痛,而是一脸残忍的戏谑.

好冷.

永年从床上拖下一床棉被,覆在地上的妈身上.妈虚弱地,说,好冷.永年就用棉被严严实实地裹住地上的妈,把衣柜里所有的衣服一并拖出来覆盖住妈.

夜里,好冷.

妈身下有温暖的河流,永年紧紧地抱着她:“妈,我来保护你.”她紧紧抱住妈.黎明来临时,房间里慢慢有了光,她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妈的周围已经盛开了暗玫瑰色的河流.

天亮了.

2

一支铅笔比在画稿面前参照,距离与距离之间,人的轮廓就印在脑子里.永年想,人真是和蝼蚁一样忙碌,为旅游买新的衣服,攒了很久的旅费和假期,好不容易上了岛,快笑一笑,立即奔赴下一个景点.慢慢来?不,照片已足够证明我们来到了“东方夏威夷”——鼓浪屿.

永年在鼓浪屿以替游客画素描谋生,她的生意要花时间,所以常常不太好.

一对情侣在永年面前停下.

“Baby要不要画?”

“不要,这种画满大街都是.”

“可她画得不错.”

永年戴黑色的帆布渔夫帽,男生站在她的展品前时,她从帽檐下方看到他的鞋,光着的小腿的肤色呈现被阳光浸洗过的麦色.

她为他的女朋友画像时,他仍停留在那几幅展品前,指了指其中一张:“请问这幅卖不卖?”

那是一幅临摹的透纳的作品,黑与白的大海深处,波浪滔天,船只倾斜,乘船的人渺小得像是随时随地会被海浪抹掉.

“这幅画是什么?”女生也凑了过来.

“透纳的《暴风雨》,极端天气来临时,奴隶贩子正将垂死的奴隶扔进大海.”永年走过来调整画的角度,好让顾客能看得更清楚.

但女生却皱了皱眉,嫌恶地退了一步.

“与航,我不要你买它,看着都好可怕.”她开始撒娇.

“小姐说得对,这画是不太好.”

永年风向标一般巧妙地换下透纳,开始热情地推销另一幅塞尚的《静物》.女生一边欣赏着那些娇小的苹果,一边告诉永年她希望画一幅自己坐在这种苹果桌旁的素描.

“可以可以,只要加钱,画什么都是没问题的.”永年笑着,不经意地捕捉到男孩眼里一丝微妙的轻蔑.

她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妈流产后失去了生育能力,郁闷了很久.那些时日,她全靠察言观色而活.

十二岁时同学分给永年半包黑糖瓜子,她不舍得吃,一粒粒剥好了放在纸巾里带给妈.闷湿的傍晚,妈在厨房沉默地切菜.爸抛弃她们母女俩后,妈就带着永年在湖里区租了更小的厝屋.昏暗的厨房里,红洋葱辛辣的汁水四溅在砧板上,妈的眼睛被辣得红肿异常,像哭过.

“功课复习了?”

“嗯.”

永年踌躇地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从衣兜里掏出瓜子.纸巾包递到妈的眼皮子底下时,她听到一声“走开”,眼睛红肿在切洋葱的妈突然不耐烦地打了一下她的手.

蹦跳着的胖胖的瓜子仁从纸巾包里蹦出来,蹦进洋葱堆,蹦进妈的围裙和盆盆罐罐堆积的地板上.妈停下菜刀,愠怒地看着撒了一地的瓜子仁,忽然一脚就踢了过来.

“夭寿,我辛辛苦苦从早到晚挣钱供你念书,就为了你每天在课堂上剥瓜子?”

说完又是一脚.

永年没敢躲开.妈抓着惶然的她的头发,一脚接着一脚泄愤似的踢在她的腿上.永年始终没有辩解,也没有哭.她闭着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听到了心脏结冻的声音.

妈好像忘了,从前爸每次打她,是谁张开稚嫩的手臂去保护她.

苦难中的人更应该互相扶持帮助才对,可为什么大人受了委屈,就会想要在更弱的小孩身上发泄呢?

妈总是对人哭,诉说自己遇人不淑,然后把永年推出来:“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她……”但私下里妈却开始学着打她.

她是在那时候学会察言观色的吧,十八岁后更是早早地搬了出来.永年不回去,妈在电话里说,你没有良心就像你爸一样.

可妈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永年想,她是多么轻易地,像捏碎番茄一样捏碎了一颗心.

3

叫与航的男生身上有海盐与柠檬的气味,在他伸手过来挽她的手时,永年记住了这种气味.

那天他站在她的画摊前,事情终结于女生的拂袖而去,而男生心满意足地抱着透纳的《暴风雨》.永年在暮色的垂坠下一边收拾着画具一边问:“你要不要去追她?”男生无所谓地笑笑:“道不同不相为谋.”

永年闻言转过头,当她不以生意人的眼睛看人时,中间没有隔着一支参照的铅笔,她看他的脸就不再是骨与皮,他脸上有种阳光烂漫的明亮.

男生抱着那幅画时的得意,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孩.

晚上她在禾祥西路的酒吧做服务生,五光十色的夜场霓虹下,人潮的热浪一波一波将气氛推到顶点.永年忙碌地上完果盘,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

她转过头,是下午在鼓浪屿上买画的男孩,她记得他叫与航.

他跟她说话,可音乐声太大,永年根本听不见,她摇摇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男孩干脆伸手过来搂住她的腰,在他的手臂环住她身体的一瞬,永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浑身战栗.

她几乎是被半推着来到卡座,环形沙发池里坐满了男男女女,有好几个化着烟熏浓妆、衣着暴露的漂亮女孩.她的到来让男生们开始吹口哨起哄,一个鬈发女孩打量着永年,不无嘲讽地笑道:“林与航,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啊?”

周围人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素面朝天的永年微笑.

与航也不解释,只是搂着她.有人站起身递过来一杯红酒,要永年当场喝下去.永年不肯接那杯酒,那人就一直固执地举着.

“怎么,林与航,你女朋友这么清高?”

“不喝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就是.”

一片喧嚷中,与航始终懒洋洋地笑着,像是在纵容自己的朋友们.他没有转头看永年,放在她腰间的手却越收越紧.永年明白自己今天是跑不掉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了.”

与航跟过来时,永年正站在后厨入口,冷眼盯着他.

“还给你领结.”他笑嘻嘻地摊开手掌,一副赖皮的样子.

“什么时候拿的?”

“自然是搂着你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们看出来你是侍应生吧.”

“今天的闹剧是你故意整我的吧.”永年接过领结戴在衬衣领上,眉目间很是平静.林与航本以为她会生气,可她的冷淡反倒让他有些看不透.

“挺聪明的啊,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走?”

“因为要拿精神损失费——”永年摊开手,掌心向上伸着.她向他要钱的语气,坦然得就像在借一支笔.

与航不禁讽刺地一笑,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钞票放在永年的手心里:“一千块,你这么喜欢钱,算买你的.”

永年垂下眼睑,他以为她要哭.

可她抬起眼,他看到的是一张没有一丝波澜的面容:“谢谢.”

钞票被卷得很小心地塞进一步裙的暗兜里.目送女孩进厨房时,林与航不禁讽刺地一笑.他今天惩罚她,就是看不惯她在鼓浪屿上一副为钱讨好的样子.

午夜一点时,卡座这边还没有散场,林与航正喝在兴头上,一个长发披肩穿白裙的清秀女孩慢步过来挽住他的手.

他醉眼迷离地站起身拥着她在舞池里跳舞,音乐响起时,女孩柔软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脸颊,他一时间有些迷惘.

一曲跳过,女孩从腰间抽出一卷钞票,轻轻地按在他的手心:“一千块,算买你的,不用谢.”

林与航闻言,酒醒了大半.

“你……”他急忙伸手想拉住她,但女孩头也没回地挣脱开,只留下一个背影便消失在人海里.

4

“帮我找到那个女生,对,具体到地址、身份.”林与航挂断电话,将酒吧老板给的字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老板说这个女生只是暑假的临时工,除了一个电话,什么也没留下.

司机老周关切地看着后视镜里的他,小心翼翼地说:“少爷,已经开学七天了……”

见与航不出声,老周如释重负地将车头转向大学的方向.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待在鼓浪屿,却始终没能再看见那个画素描的女孩.她像一滴雨水消失在厦门岛,没有任何可以查询的线索,除了一个电话号码.

倒是根据上的地址查到了她的原籍,可查找的人回报说原址早已拆成了一片废墟.

“少爷,不是我话多,你要是再逃课,我不好跟先生交代啊,我们吃口饭也不容易,对不对?”

“停车.”

“我不说了行吗?”老周几乎是在哀求.

“看见人行道上骑自行车的那个女孩了吗?跟着她,小心点,别被她发现.”

永年骑得飞快,以至于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冲进校门的那一刻,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头发已经被汗水濡湿.今天出发得有点晚,可在两点钟之前赶到大课教室似乎也还来得及.

跑到韦德楼,才发现两部电梯都停在五楼一直没下来,于是永年干脆拎着书包飞快地爬楼梯.到楼梯口时上课铃已经响了.她从后门悄悄溜进去,坐到最后一排位子上时,嘴里干得发烫,心也跳得厉害极了.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永年比了个手势表示感谢,刚接过水还没来得及打开,心跳在一瞬间差点就要停止.

她旁边正坐着林与航,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微笑,栗色的鬈发覆在前额上.永年觉得这种表情熟悉极了,她想起来他在鼓浪屿上将女朋友极其毒舌地贬损了一番,再买下《暴风雨》时的表情.

那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无所谓,像个故意打碎花瓶的孩子.

她将矿泉水瓶扔回他怀里.

整节课永年都没再看他一眼,而是专心地做着笔记.下课时,她从书包里掏出干面包吃,那男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啧啧——就吃这个啊.”

“不关您的事.”

“韦德楼下午只有经管课,电梯是我在五楼按住的,赶着跑楼梯的滋味不错吧?”

“如果您找我只是为了报复,那么恭喜您的目标达成了.”永年站起来,将装面包的食品袋卷起来放进书包侧袋,起身去楼层的茶水间用手接凉水喝.如果不是今天忘了带水壶,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接陌生人的水瓶.

在永年掏出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时,转身看见男孩又跟了过来.

“我真想不通一个女孩怎么能活得这么粗糙,”他倚在自动售卖机旁,嬉皮笑脸地用手敲了敲玻璃门,“这里面最便宜的饮料才三块五.”

“不是谁都可以像你一样坐保时捷上学的,经管1311班林与航.”

“喂,你查我?”

“下次你再在网上帮你完成作业,记得用假名.我之前还不确定是你,不过看今天这种情形,校内论坛上那个到处作业的保时捷富二代就是阁下无误了.”永年顿了顿,彬彬有礼地一鞠躬,“下次还找我,盛惠八五折哦.”

“你!”

5

“我支持男女平等,也认为众生平等,贫富差距的存在是不合理的,劳动没有高低之分.认为工人就不如企业家,是戴有色眼镜去看人;将劳动分出高低,是资本社会人类道德层面的败坏.一个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人,本身是高尚的,是值得尊敬的.”

与航刚坐下来,永年就高高地举起手.

“老师,我与前面这位同学持相反的意见,工人的确不如企业家……”

“你这是小资阶级的歧视!没有他们你能住上好房子吃上饭吗?

你知道他们为了生活有多辛苦吗?”与航忍不住站起来.

永年深吸一口气,无视与航的继续发言:“我之所以认为劳动有高低,是因为不同劳动所创造的剩余价值不同,如果否定企业家比工人的劳动价值高,这位持平等观念的同学,又是否对企业家存在不公平呢?真正的公平并非同情弱者,而是正视差距.举例:一个普通理工科学生和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实验室一天的劳动产出有天壤之别,为了尊重弱者就要抹杀强者的劳动价值,这本身是对弱者更大的歧视.”

永年冷静的语调如行云流水,连教授也忍不住鼓掌.“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教授拿着点名册预备记分.

“不必.”全班同学一时间都好奇地转头看着她.

“抱歉,”永年顿了顿,低声说,“我只是旁听生而已.”

教室里开始有窃窃私语声.林与航刚刚还一直埋着头,他被当众驳了面子,正在气头上,却又在永年轻轻说出这句话后,心里五味杂陈,像被什么东西忽地抓了一把.

他们都是一样的年纪,如果一个女生可以每节课不缺地来旁听,唯一的可能性是她没有机会念大学.

一时间,从前的事如洪水翻涌而来.他想起她匆匆奔走在校园里,踩着铃声拼命赶各门课的样子;想起她从来不喝饮料,在茶水间默默接自来水的样子;想起她为了卖画向别人谄媚鞠躬,端着果盘在酒吧穿梭的样子;想起她为了挣钱作业,在论坛里到处贴小广告的样子……

他处处和她作对,一直以为她是多么老于世故又拜金的存在,他从没有想过像永年这样坚韧的人背后,是她所批判的弱势……与航用力握着拳,直握得骨节发白,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自责.

这天以后,与航让老周不必再来校门口接送自己.作为少数住在校外的本地生,他开始学着骑自行车去学校.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觉得“保时捷富二代”的称呼那么刺耳,第一次在厦门的烈日下踩得满头大汗赶往教室时,他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在教室里夸夸其谈“平等”的行为是有多么的可笑.

汗水湿透衣服才知道生活的真相,要享受就需有人相应地先付出,而不是坐在冷气充足的空调车里想当然.

他渐渐不再逃课,可好像总有什么东西阻隔他再坐在她的附近——他开始躲永年,躲得远远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骤然痛改前非对她表示友好,他又拉不下那个脸.

这天放学后,与航骑着自行车随校门口的人流疏散到马路上.暮色里,海风轻轻吹过来,一扫白日的潮湿和闷热.他将自行车拐向小巷,巷子里羊蹄甲粉紫色的花簌簌地落了一地,阿公阿嬷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聊闲话.林与航从前从不曾路过这样的寻常巷陌,他从上幼儿园起,家里就有司机专车接送.

他骑得极慢,这条路线他还是第一次走,之前用高德地图查过,这条路离家更近.

转进一条荒僻的巷子时,与航心里开始有些不安.巷子里静得可怕,路越来越窄,房子也越来越简陋.空气渐渐起来,是要下雨的样子.

可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错,按照地图怎么走都不对.与航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可四下一看,发现这条小巷狭窄得根本无法通车.

雨丝渐渐密集起来,与航干脆关掉手机飞快地向前骑行,无论如何都先出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巷子再说.忽然,一根甘蔗从路边厝屋朝他扔来.

与航突然被袭击,失去了重心,加上他的车技本来就不好,一慌乱,就连人带车撞向路边的电线杆.一阵剧痛过后,他的右臂一片麻木.扔甘蔗的人从屋檐下走出来,与航注意到是一个穿着人字拖,有花臂文身的男人.

花臂男拎起与航的领口,像在仔细地辨认他.

“快送我去医院……”他的额头撞在墙上,晕得厉害,看不清眼前的人的面貌.

那人发出一阵大笑,与航立刻明白甘蔗袭击并非意外,花臂男用手掌拍了拍林与航的脸:“姓林的,你小子今天终于栽在我手里了.

你不是很牛吗?你们家的跟屁虫司机呢?”

此刻的与航已经丧失了行动力,花臂男跪压在他的腿上,将他的下颚紧紧捏住.与航只觉得自己的头向后仰到极限,喉部散布着撕裂般的窒息与疼痛.他的手无力地抓着,摸到自己掉落在地的手机.在花臂男的拳头砸下来的那一刻,他凭记忆划开了联系人键盘——

听天由命,不管是谁的电话,一定要接电话……在意识丧失以前,他模模糊糊感觉到鼻腔里翻涌着一股腥咸.

6

与航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头已经被包得像个粽子,病房里散发着消水浓重的气味.保姆陈姨坐在他的床边,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你总算是醒过来了,我明天就去南普陀寺拜拜,以后再不许自己骑车回家了.”陈姨擦着眼睛,与航注意到特护病房里空荡荡的,除了陈姨,再没有别的人.

“先生还在欧洲开会,不过是他特地打电话回来给你安排的单人病房.你不知道现在的床位有多难找,所以你爸爸还是很关心你的.要不要跟先生发个视频?”陈姨絮絮地说着,小心翼翼地给与航掖着被角.

他的头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只能将眼睛淡漠地转向蓝色窗帘:“算了.”

“我去看看老周来了没有.”

“谁救的我?”他的嘴角被打裂了,只能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简单的词汇.

“是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她报完警,怕来不及,就自己先冲过去,一条一条巷子地找你.”

“她怎样了?”

“她没事.”陈姨不敢回头,悄悄掩上门出去.那个找到与航的女孩此刻还在手术室里.听说,他们赶到的时候,女孩的脸被划了一刀,如果不是她保护着昏迷的与航和凶徒对峙,后果不堪设想.

女孩进手术室前拜托陈姨一定不要告诉与航,轻轻摇着头说,她不愿意让他觉得欠自己的.

这次的事件最后查出来,花臂男是与航某任前女友的哥哥,听说他在警局里做口供时表示,他妹妹被与航伤得很深,抑郁到不得不退了学,可与航几乎不记得那任女朋友的样子.林父委托家庭律师要求严惩花臂男,与航却单方面选择了谅解.

再回到学校时,一切如常.可与航却觉得秋风乍起的校园开始有了萧瑟的空落感.大概灾难会让人成长,他自此变得沉寂多了.

围堵事件过后,与航又坐回了老周的车上,仍旧上学放学车接车送.他开始努力补习大一时落下的功课,可从前落下的功课太多,他补得很吃力.过去一起混夜店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有漂亮的女孩要介绍给他时,与航只淡淡地应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前是那么玩乐至上的人,二十岁不到,心里竟然开始觉得有些疲倦.

有一天,与航在花园的躺椅上看书,书里写着“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他愣怔地看着,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陈姨没有说,他便没有问.可他查过手机,那天拨出去的那个号码是永年的——号码原本是他从酒吧老板那里要来,存着预备要报复她的.

他恋爱过很多次,从来没有体会过难过是什么滋味.他把所有的女朋友叫baby,对她们好到极点,厌倦了就立刻抛弃,这一度是他最喜欢的游戏.

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报复那些为了钱不断扑上来的家庭破坏者.

她们终于逼走了母亲,她最终离开他时,他还那么小.

他从此厌恶所有看到钱就忘记道德的女人,直到遇见永年.她是那么矛盾的存在,拜金而无私,自尊又自弃,她卑躬屈膝地讨好,她买下他一支舞的时间,她让他在课堂上颜面扫地,她救他出了险境.

与航私下里问过医生,可医生讳莫如深地笑笑,表示女孩手术后一周就强烈要求出院,而那时与航还待在特护病房里安住到完全康复.

可永年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就像一个音符戛然而止,也像一首没有写完的诗.他等了她很久,甚至想过她站在自己面前,冷静地伸出手讨要精神损失费的样子——那时候,他会故作淡漠,然后高兴地拿钱给她.

如果她能站在他的面前,该有多好.

7

“先生请让一让.”

与航站在会展中心的洗手间里,镜子里的他看上去神采奕奕.毕业后他进了父亲的公司,林父亲自带他参与了几个大项目,今天是他第一次独立约见客户.

他看了看手腕上戴的欧米伽,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这个时间段不凑巧,清洁女工正在整理洗手间.与航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上厕所,只对着镜子不停地整理仪表,以此来舒缓内心的紧张.

还有五分钟.他深呼吸一口气,轻松镇定地向外走去.

“0267号,过来B3清理一下,0267听到请回复.”走出洗手间时,与航和清洁女工擦肩而过,女工腰间的传呼机发出聒噪的声音.

与航皱皱眉,心里温习着公司材料,追紧几步迈向打开门的电梯.

“0267郑永年收到.”

即使声音很小,扩音器还是放大了好几倍.与航惊讶地转过身来时,洗手间门外的清洁女工已经摘下口罩.他看到她的一瞬间,惊讶得甚至忘了停住电梯.

那张脸的主人很明显也看见他了,在一个世纪之长的对视中,永年先垂下了头,重又戴上口罩,默默地转身消失在人流里.

她的脸已经不再是他从前见过的模样,他记得从前她面上的冷静和坚定;记得她要钱时的漠然和欣喜;记得她听课时光洁的侧脸,眼皮上有小粒的雀斑.他记得从来没有人敢和自己对着干,可她总是呛他,站在他面前时固执的面容——他的心忽地缩紧,痛到无法呼吸.

那张脸上现在遍布可怕的疤痕,一边的眼皮耷拉下来再也无法睁开.那是永年的脸,二十四岁青春年华的脸.

当年那场事故,在永年声称自己已经报警,企图吓走正在袭击与航的花臂男时,被对方误认为是与航的新女友,气急败坏中用切甘蔗的刀划了一下.

她被送进医院时,血水已经湿透了衣服.危急中,永年清醒地告诉陈姨,这件事一定要瞒着与航.陈姨在医院照顾与航时,也常常偷跑去看永年.每次看见小姑娘伤成这样,她总是心疼地哭.

永年始终没有哭,她平静地看书、画画,只是出院的时候说:“我不想再见到他.”

这是她对林家最后的要求,连林父给予的感谢金也全然拒绝了.

“我从前想攒钱上大学来着,可现在看来,好像去学校不太合适了,恐怕会吓到别人吧.”她静静地自言自语,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可是……”

她用目光制止了陈姨.从那以后,她便彻底消失在林与航的视线里.

8

平安夜的街头,永年下班后用暖而大的围巾严实地捂住脸.受伤后的几年,她一度最喜欢冬天.东南沿海的岛屿没有雪,永年走在厦门的街头,想象着雪花坠落的样子.戴口罩十分闷,只有冬天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围巾遮住一部分脸,虽然这面容她也并不是很厌恶.

她很难说出对自己身体的感觉——从前有人说她美,她也不觉得欣喜.就好像在很久以前,核心的某部分就悄悄失散掉了.下班后工友一起聚餐,永年也从不参加.有人说她孤僻,永年垂着眼睛笑笑不作答,只因她的另一只眼已经失明.

“有闲来去吃茶,人多就不孤单.”物业管理处的大姐关切地用闽南语嘱咐永年,她以为永年是因为面容自卑.

可在人群里就不孤单了吗?永年心想.世上甚至有看起来美满幸福的一家人,心里却仇恨对方至死,何况是素未谋面的人群.

她在图书馆看约翰·伯格的书,他写:“鱼类从不停止生长,年纪越老,体型越大,一条六十岁的沙鳐可以长达两米,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对我们而言全然黑暗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条沙鳐.

生存在全然黑暗的地方,尽管那地方也曾有过一点光,可海面下洋流倏忽即逝.沙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黑暗的呢?也许是从阳光逐渐从生活中消逝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她从本质上不再相信人类的感情.妈失去腹中胎儿的时刻,爸说查某(女人)就是事多,毫无顾忌地出门去打牌;妈离婚后带着她回泉州,可阿嬷抱着她们只是哭,之后才支支吾吾地说房子已经留给了小舅,而新婚的舅母不愿意收留她们.

她从前成绩那么好,拿到双十的录取通知书,妈却说供养她到初中毕业就可以了,完全不顾她的前途.她冷然问妈打算怎么办,妈说要送她去学美容美发,好早点赚钱孝敬她.

……

披着爱的名义,行伤害的实质.如果连亲密的骨血尚且如此,又何况是素不相识的人.

永年闭上眼,坐在教堂里,弥撒的钟声响起.

“我们在天上的父,免了我的罪,也让我免了人的罪.”

有一瞬间,她也会想起那个被自己救了的少年与航.他有一张天真又无赖的笑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接到无声的电话后敏锐地判断出险境.

因为我是丑陋的沙鳐啊,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地方,我知道黑暗是什么样的.

她曾经见过他抱着透纳的《暴风雨》时心满意足得像个孩子,她没有告诉他,那幅画也是她最喜欢的.渺小的人类随时会被自然抹掉,尽管如此,可有些人的光与暖与明定,值得让一条不被重视的沙鳐驻足守护,哪怕片刻.

9

12月底寒潮来临,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永年穿着胶鞋在洗手间里洗刷拖地,明天是元旦,会有领导过来视察,物业已经下达了通知,会展中心的所有洗手间都必须保持高度洁净.

新年第一天,寒风凛冽.永年靠在高层栏杆的角落里偷看,今天她值班,楼下大厅里正在剪彩,副市长也过来了.一片衣香鬓影里,永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天在洗手间门口擦肩而过的人,昔日的少年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绅士,他的西装贴身得体,笑起来要很仔细才能辨认出从前玩世不恭的影子.永年看着他,心想:也许他已经不记得几年前的事了,遑论现在面容俱损的她.

楼下正在讲话,新的安居项目落成,红色绸布在镁光灯下缓缓垂落,掌声雷动.永年看不清铜牌上的字,只觉楼下一片人头攒动.她刚想转身离开,就听见大厅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感谢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由厦门市政府主办、长霖地产承办的永年家园,在今日正式落成了!”

永年回过头.她站在五楼的走廊上,却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顶端.

“这个安居项目旨在向中低收入家庭和危房困难户提供合理、体面的生活居所,关注弱势群体对生存空间美感的需求……真正的平等,并非对弱势怜悯,而是发自内心的正视与尊重.”

记者们疯狂地按着快门,长霖地产的接班人的发言别具新意,尤其是他的身家和外形,足以让新闻版面热闹好几天.

发言结束后,大厅里缓缓响起钢琴慢版的《Young and Beautiful》.永年从楼下看过去,林与航坐在钢琴凳前,音符从他的手指下滑落出来,旋转上升,一直落到她的身边.

他用最盛大的方式向她宣告过去从来没有过去,他会等在未来.

无论这一次永年逃去哪里,铺天盖地的报纸、网络和新闻都会报道,每座城市都将知道这位在开幕式上亲自弹钢琴的企业家.

与航按着琴键,他不知道这栋建筑的某个角落是否有这么一个人在听,如果有,她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意.如果再见面,他想问,她从前在课堂上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他要反驳她,当企业家站在清洁女工面前,真正的平等需要抛弃一切外在的符号和定义,好好看一看彼此的心.

在这无名份且未公开感情的诗歌终章,他坚定地弹着.她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与航在盛大的钢琴曲里,将阳光透过深海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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