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论文网
本文是一篇关于再见论文范文，可作为相关选题参考,和写作参考文献。
再见，克里斯托弗
ONE
最近这几年,辛黧每次过生日都要吹两遍蜡烛.中午在社区吹,蛋糕大、好看,但不好吃,专门用于拍照的那种：晚上回家吹,蛋糕小,纯奶油的,好吃,两刀下去切成四块,父母不吃,她就和弟弟一人一块,还能留两块放冰箱里,隔天当早餐吃.
今年的生日蛋糕她没吃,弟弟一个人吃了两块,全家人围着这个小胖墩,看他把奶油涂了一脸.
爸妈被逗得特别开心,辛黧帮弟弟把剩下的两块蛋糕收好.关上冰箱门的时候,她吸了一下鼻子,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但还是忍不住亲了一下弟弟满是奶油的小胖脸：“慢点吃,别噎着.”
“就是,又没人和你抢！你看姐姐多疼你！”妈妈嘴里数落着,脸上却笑着.
弟弟像得到鼓励一样,反而变本加厉地狼吞虎咽起来.
“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妈妈举起手机给弟弟拍,拍完传到家族群里,低头盯着手机,笑个不停.
辛黧的眼睛又酸了.
爸爸也在看手机,他今年眼花得厉害,字号调到最大也还是得把手机举好远才能看得清.他在读社区公众号今天新发的文章,读完后面色阴沉地把手机递给妈妈.
妈妈倒是配了副老花镜,但度数不准,一戴就头疼.
她盯着爸爸的手机,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眉头越皱越紧.辛黧知道,肯定不只是因为头疼.
“这帮家伙,就会弄面子工程,说人话却不干人事！”
弟弟身上就像装了一个感知负能量的雷达,妈妈刚要发火,他就越发卖力地啃起了蛋糕,但还是无法把家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辛黧帮弟弟擦了擦嘴.小家伙,你已经尽力了,别这么懂事,让人心疼.
“吃吃吃！就知道吃！”妈妈这次是真生气了,把弟弟吓得不停地打嗝,“你看那些人是怎么欺负你姐姐的！黧黧都毕业好几个月了,说好的安排工作呢？说好的补贴呢？那个文君兮,挣这么多钱,送自己的女儿去上贵族学校,给黧黧什么了？就送黧黧一辆破三轮！这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宝贝女儿去当摩的司机还是送快递？没有黧黧她们母女俩早就死了！我女儿是英雄！她们就是这么对待英雄的！”
今天是辛黧的十八岁生日,成人的世界地图终于全面向她打开,其中就包括这个家庭压抑许久的委屈与怒火.
最后折腾到晚上十点,大概是愤怒格外让人疲倦,所以今天大家都睡得比较早.辛黧听屋里没了动静,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那辆三轮摩托就停在楼下,对,就是文君兮中午在社区为辛黧办的十八岁成人礼上送她的生日礼物.其实挺好看的,一些细节的小装饰,一看就用了心.而且还是雅马哈牌,应该不便宜.
本来绑在车把手上的那些粉红丝带被扯掉了,挡风玻璃上那行“残疾人专用”的小字也被红漆盖住了.漆还没干,是爸爸刚刚才喷的.爸爸的脾气比妈妈好,那刺眼的红色是他表达愤怒的唯一方式.
辛黧看四下没人,便跨上摩托车.坐垫很舒服,车把的距离也很合适,就像为她量身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小礼盒,借着路灯,她看到礼盒上还印着一根闪亮的仙女棒.
有时候真不敢相信,文君兮和她妈妈同龄,这满满的少女心.
拆开礼盒,里面是摩托车的钥匙.插入,旋转,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嗡嗡嗡”,真带劲.
拧动车把的时候,辛黧有一瞬间的犹疑.她想上楼和弟弟再聊两句,嘱咐他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逃学、打架、和父母唱反调、早恋……当个开开心心的熊孩子.
“嗡嗡嗡”,发动机好似在提醒她,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只要她走了,一切就都会回归正常.
英雄总要离开家乡,一个不需要英雄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TWO
深夜的街道,安静且空旷.
辛黧以前听别人说,学会骑自行车后,就会忘记怎么骑三轮车.但她竟然没有忘,这一路她开得格外顺畅,说不定这四年里,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还有最后一盏红绿灯,过了这条街,她就可以彻底离开这个称她为“英雄”的社区了.
“辛黧！”段小雅走在路上,看到辛黧骑着摩托车停在路口,于是追了上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又和你妈吵架了？”怕被问东问西,辛黧先发制人问段小雅.
“更年期真可怕.”段小雅上套了.
“你不是开学了吗？怎么还没走？”辛黧继续发出攻势.
“破三本,早一天晚一天没区别,我妈只会浪费钱.”
“别这么说,你是你妈的亲闺女,她赚钱不给你花给谁花？要不是因为我这个无底洞,她肯定能供你出国留学.”
“别这么说,你是我们的恩人,我和我妈的命都是你给的.”
看话题回到了“正轨”,辛黧安心了.自那件事以后,她的世界仿佛就变成了一个被提前编好程序的角色扮演游戏.她周围的相关人员都担任了游戏里的NPC（非玩家控制角色）．没了自己的思想,一切都服务于她这个架空世界里唯一的主角、绝对的英雄,反反复复就那几句固定台词.
就像此刻,她只要稍稍提起那件事的一角,段小雅便会立刻服从“程序”,给出标准回答.
她曾经试图通过改变交流方式来触发“新任务”,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就够了,她早就玩腻了.
绿灯亮了,辛黧再次发动摩托车.
“什么事都要你冲在第一个,你要做大英雄,连逃跑都要抢在我前面.你……你,都是你.”
望着辛黧飞驰而过的身影,段小雅下意识地举起手机,自言自语道.
THREE
辛黧出发的时候是9月,她是个南方孩子,向往北方.
于是她一路向北,中间有很多次后悔,分别是在生病的时候、摩托车抛锚的时候、迷路的时候、受骗的时候……但北方的第一场雪彻底治愈了这一切,那天她和很多农用车一起堵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蓦地,雪花缓缓坠落,她脱下手套,再摘下口罩,用掌心融化它们,用舌尖品尝它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雪.”她兴奋地说.
“咯略咯——”前面车斗里的母鸡拍拍翅膀.
“哼哼哼——”后面卡车里的肥猪扭扭屁股.
初雪公平地覆盖了每一个生灵,在这里,她不是任何人的英雄.
突降的暴雪阻断了进城的交通,辛黧甘之如饴地被困在了这个北方的村庄.
村里只有一家餐馆,没有招牌,斑驳的铁门上用红油漆写着“正宗朝鲜味”.辛黧锁好摩托车,推门走了进去.她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屋里暖气很足,她不停地擦掉玻璃上的雾气,看外面的雪.
直到肚皮提醒饥饿,她才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却发现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全是老人,一张张满是皱纹的脸、一双双饱经沧桑的眼睛.老人们围拢她,她听到那粗重得近乎贪婪的喘息声,仿佛他们正在从她身上吸取生气一样.
老人们操着方言向她提出各种问题,她努力地倾听,笨拙地回答着.但似乎连她的笨拙都那么讨人喜欢,不管她说什么,都会逗得老人们哈哈大笑.
餐厅的老板娘叫金玉芬,是个十分干净利落的朝鲜族老太太,整间餐馆都由她一人操持.据辛黧观察,金玉芬应该是这个村子里最年轻的人.
“孩子大老远骑车过来,肯定饿了,你们都让开点,让孩子先吃点儿东西,喘口气！”金玉芬像个女王一样,把老人们赶回自己的座位,然后端了一大盘红红的肉和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饭过来.
“能吃辣吧？孩子.”她在尽量和辛黧说普通话.
“能吃,好吃！”辛黧是真的饿了,埋头大快朵颐,那盘红红的肉好像是用韩式辣酱炒的鸡胸肉,特别入味.她吃着,还是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雪,血红,雪白,酣畅淋漓.
吃完已是满头大汗,北方天黑得早,老人们睡得也早,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餐馆一下子就空了,暖气也显得没那么足了.
金玉芬正在往炉子里添柴,看辛黧桌上的碗空了,就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吃了,撑死了.”辛黧拍拍肚皮,人一吃饱了就容易犯懒,她打了个饱嗝,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撒娇.太不礼貌了,她赶紧站起来道谢,掏钱,准备结账离开.
“下这么大的雪,去哪儿啊？今天就住我这儿吧.”金玉芬不肯收辛黧的钱,非要留她住下.
柴火在炉子里“噼啪”乱响,辛黧觉得自己的眼皮有点沉,嘴里说不出“不”字.
FOUR
独居的老人,自我放逐的旅人.
金玉芬和辛黧坐在火炕上看六台的《佳片有约》,放的是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蝙蝠侠：黑暗骑士》.
“你要不喜欢看可以换台,我以前看过这部片子.”辛黧猜金玉芬应该更喜欢看《乡村爱情故事》.
但金玉芬看得很专注,连影片结束后嘉宾解说的环节都不放过,听不懂的地方就让辛黧解释给她听,比如漫威宇宙和DC宇宙的区别.
“就是说,这个黑蝙蝠和那个把红裤衩穿在外面的后生是一伙儿的？”金玉芬问.
辛黧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
关电视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辛黧的困劲过去,疼痛又涌了上来.
金玉芬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我们这儿不像你们南方,天天洗澡,先泡个脚解解乏,过几天带你去澡堂子洗个舒服.”
辛黧低头看着蒸汽升上来,觉着腿更疼了.
金玉芬叹了口气,走出卧室,掩上了门.
雪还在下着,辛黧心里想着雪,弯下腰,卸下了左小腿的义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她没吭一声.
窗外传来扫雪声,辛黧用热毛巾敷在红肿的断肢处,终于松了那口气,又痛又舒服地了一声.
等金玉芬扫完雪进屋的时候,辛黧已经钻进了被窝里.金玉芬往辛黧的洗脚水里添了点热水,自己也泡了泡脚,再把辛黧的义肢和鞋子放好,关灯,睡觉.
被子有点潮,辛黧反复翻身,睡不着.
“孩子,”黑暗里,金玉芬用粗糙的手摸了摸辛黧的脸,“以前的生活没现在这么好过,人在往上爬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搞丢一点儿身上的零件.你放心,我什么都不问,也没什么好问的.”
雪压断了一根树枝,掉落下来,辛黧也倏地坠入了梦乡.梦里,大雪无痕.
“着火了！”雪地里凭空起了火,辛黧猛地坐起来,被阳光刺疼了眼.
“小孩梦里玩火,是不是尿炕了？”金玉芬早就起来干活了,听见屋里有动静,便笑着走进来逗辛黧.
辛黧赶忙掀起被子,还好,是干的,一张脸臊得通红.
不停地告别,不停地挽留,时间拖着拖着,辛黧就在这个只有老人的北方小村住了一冬.有时她也会怪自己耽于温暖、耽于金玉芬的温情,但每次爬上热乎乎的火炕时,她就自我麻醉：这可能就是我在找的地方,最适合我的地方,一个没人把我当英雄,只把我看成孩子的地方.
村里大多数老人都是朝鲜族,朝鲜族有过年吃年糕的习惯.按习俗,临过年前,会有一支由年轻男人组成的打年糕队挨家挨户上门为老人们舂年糕.但这个村子里没有年轻男人,打年糕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最年轻的辛黧和第二年轻的金玉芬身上,这是史上年龄悬殊最大的“打糕姐妹花”.
两人忙了一个星期,每天腰酸背痛,除夕当晚终于得了清静——老人们的孩子都回家过年了,没人再需要她们了.
“姐妹花”挤在一个被窝里看春晚,金玉芬给了辛黧五十块压岁钱：“又长一岁了,长点儿心,别再丢胳膊断腿了.”
辛黧报复似的揪了金玉芬一根白头发：“又老一岁了,懂点儿事,别再逞强把腰给闪了.”
她和她的年,就这样过了.
FIVE
长假结束后,年轻人去了打工的城市,老人们再次聚在金玉芬的餐馆里,从早到晚地消磨时间.
作为村庄的女王,金玉芬在享受簇拥的同时,亦被索取和压榨着.
辛黧早就发现了,这个村庄似乎有自己独特的伦理观.只要你从未结婚生子,就会终身被他们视为“年轻人”,要劳动、要奉献,不配颐养天年.当那些满堂儿孙不在身边的老人们把金玉芬指使得团团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时,他们自欺欺人地完全无视——金玉芬也已经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了.
“你还年轻,以后赚钱的机会多着呢！”老韩头一个人几乎吃了五斤烤五花肉,喝了一整瓶高丽春.他一身酒气,晕晕乎乎摔筷子就走,一分钱不掏,临走还不忘对金玉芬指手画脚的.
晚上,金玉芬戴着老花镜,对着厚厚的账本叹气.
“以后这种白吃白喝的,你就别让他们进来.”辛黧想起来就替金玉芬窝火.
“算了,我没儿没女的,也没地方要花钱.”算不清的糊涂账,金玉芬重重地合上账本,摘下眼镜,打着哈欠,把双眼揉得通红.
“你现在养着他们,以后谁会养你？”辛黧不依不饶,今天非要把话给讲开了.
“把我这老太太送给你养,以后还能帮你带孩子,你乐意吗？”金玉芬明显是在逗辛黧.
辛黧气得翻过身去,一拽灯绳,关了灯：“我不养！我一个瘸子,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就烂在这儿吧！”她也是在说气话,可过了一会儿听金玉芬那边没动静,怕她哭,还是伸手抹了一把她皱巴巴的脸.还好,是干的.
“我说,你是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过这种生活,还是错过了什么？”辛黧拿金玉芬粗糙的脸颊焐着自己冰凉的小手.
“活太久了,忘了.”
辛黧感到指尖开始湿润,热泪融化了凉夜,两个年龄相差四十五岁的女人,怀揣着不同的心酸,在黑暗里抱在一起,默默地流泪.
第二天,两人都红了眼,相视一笑,决定赖床.但天不遂人愿,不到早上八点,屋外就传来砸门声：“小金！小辛！开门啊！有好事！”是村主任老宋的声音.
老宋带来的“好消息”是——村委会决定,把村里一间荒废的老宅“送”给辛黧,让她定居下来.
辛黧有些搞不清状况,但见金玉芬在悄悄地向自己使眼色：“忽然想吃面包了,就是那种你们小孩爱吃的,叫什么汉堡包还是吐司的？你帮我买点去,多买点,王庄小学门口就有.”
辛黧骑着摩托车去邻村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包汉堡坯,回来的时候,老宋已经走了,饭店的铁门落着锁.她从后院绕到厨房,看见金玉芬炒了一大锅她最爱吃的辣酱鸡胸肉.
“没空蒸馒头了,我把这肉啊给你夹在面包里,你带在路上吃.今天就走,这么拖下去,没完没了,一辈子就让我们给你耗干了.”可能是辣酱太呛了,金玉芬边挥动着炒勺,边用手背抹着泪.
衰老和成长是两回事,它是不断地失去,自身不会再创造出任何新东西.但灵魂害怕真空,如果自己没有,便会去吸附别人的养分.
这是人的本能,没有好坏之分,就像人活着,不一定遇见的都是好事一样.
“孩子,走吧.”
但当人决定要克服本能时,一定是因为她想做一件好事.
SIX
临走前,辛黧掏出一沓刚在王庄取的钱,塞给金玉芬.
金玉芬不要：“我昨天看电视,说又拍了一部电影,是讲那个穿红裤衩的后生的,你有空帮我去看看.”
辛黧跨上摩托车,骑到村口,又折了回来.金玉芬还站在饭店门口：“忘带东西了？”
“今天是星期二,电影票半价,你陪我一起去看吧.反正今天你也不开门,没事干,我一个人看电影也挺没劲的.”辛黧伸手,拽着金玉芬上车.
路上,金玉芬后悔了,说自己有三十多年没去过电影院了,出门也没打扮打扮,灰头土脸的,丢人,要下车回家.
辛黧假装没听见,一路开到了镇上.
到了镇电影院门口,辛黧去买票,这才知道,这家电影院基本已经停业了,只在周末给学校或单位放些老片子.她回头看金玉芬,老人正对着摩托车的后视镜整理花白的头发.
她和工作人员谈了谈,花五百块包了场.
电影院只有1 978年克里斯托弗·里夫主演的那版《超人》.仓库里堆放了几十年的老拷贝胶片,混着尘埃投射在幕布上,每个镜头角落都有过度的白点,忽大忽小的音效,嗡嗡的,震得人脑袋疼.
但辛黧看金玉芬瞳孔里倒映着光,于是脱下磨得她左腿生疼的义肢,侧身倚在金玉芬的肩上,陪老人陷入了旧时光.
“这个外国小伙子真精神！”电影刚放完,金玉芬就迫不及待地赞叹.她从辛黧的包里拿出中韩混合口味的“辣酱鸡肉三明治”递给辛黧,两人看着漫长的片尾字幕,边吃边聊.
待到身后的放映机“咔”的一声,光束彻底消失,两人也吃饱了.金玉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饱嗝,有些落寞地望着白色幕布,准备回到日复一日的现实中去.
辛黧去摸放在一旁的义肢,空的,右手边也什么都没有.她想起电影放映中途,有一群孩子偷跑进来打闹,义肢有很大的可能是被他们拿走了.
辛黧低头,看到自己左腿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忽然有种释然的感觉.
十四岁,她读初中,在放学路上看到小学同学段小雅的家里起了大火.她冲进火里救出了段小雅和她的母亲文君兮,却被倒下的房梁压碎了左腿.此后,她就成了英雄.文君兮亦担负起她全部的治疗、复健和生活费用,其中就包括这条对辛黧的家庭来说几近天价的义肢.
一直到现在,“英雄”出走后的半年里,文君兮仍旧每月都往辛黧的账户里打钱.
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从不会讲述被英雄救赎之后的故事.但在现实中,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大多数英雄和获救者其实都不开心.
当金玉芬说“活太久了,忘了”的时候,辛黧相信.时间能改变太多东西,就像她,如今甚至会混淆自己到底是文君兮母女的英雄,还是她们的寄生虫.
那条昂贵的义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你是个英雄,你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那个获救的单亲母亲用钱堆出来的,你要笑,你要传播正能量,你不配自暴自弃.
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不想走了.
SEVEN
“你干什么去？”辛黧看金玉芬起身朝出口跑去,大声问她.
“去找你的腿啊！没腿你怎么办？去给人下跪、磕头、要饭吗？不走,用爬的吗？孩子,你是不知道人这一辈子有多长,爬不到头的啊,多疼也要站起来走！”说着,金玉芬已经跑出了影院,留辛黧一人干坐在偌大的放映厅里.风吹进来,扬起她空空的裤管.
辛黧等了好久,直到影院的工作人员进来赶人,也没见金玉芬回来.她刚背起行李,摇摇晃晃地单腿蹦出电影院,就看见对面街上,金玉芬正被一群人围在一起推推搡搡.那几个之前偷跑进放映厅的孩子全都在地上撒泼打滚,几个家长模样的大人指着金玉芬骂,骂得极为难听.
而金玉芬紧紧抱着辛黧的义肢,理直气壮地骂了回去,毫不退让.
辛黧艰难地跨上摩托车,金玉芬一听见摩托车的发动机声,就回头望向辛黧.就在这时,辛黧发动摩托车,冲散了人群,金玉芬抱着义肢跳上了摩托车后座.
“怎么样,老太太我老胳膊老腿的还算利索吧？”金玉芬喘着粗气,自卖自夸,摩托车开出小镇中心时,她才发现方向不对,嚷嚷着让辛黧放她下来.
“老太太,你是还不知道回家的路有多长,走不回去的啊,别嚷嚷了,跟我走吧.”辛黧笑着,把金玉芬之前的话“还”给了她,然后加速,向着城市的方向驶去.
当晚两人就进了城,辛黧在连锁酒店开了个标间,酒店楼下就是商业步行街,她拉着金玉芬去逛街.
金玉芬爱漂亮,爱看时髦的电视剧和电影,城市的繁华夜景对她来说就像光影世界的影棚.她让辛黧教自己用智能手机,用辛黧的手机帮辛黧拍照,看见漂亮衣服就让辛黧去试.但当辛黧也想给她买部手机、给她拍照、为她买漂亮衣服时,她却不肯.
她说：“我老了,想多记住点好看的东西.”
EIGHT
第二天,辛黧买了《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的电影票,在酒店房间里和金玉芬啃完最后两个“三明治”,就一起去看电影.
在看电影的过程中,金玉芬问题很多,比如“这俩后生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要打架啊”,但她最大的困惑是为什么换了演员.她不停地问,辛黧就耐心地解释,烦得前排观众一直回头“嘘”她们俩.
“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个外国小伙,叫什么来着？克……克……对,克里斯托弗！这个太壮了.那个小伙子为什么不演了？”金玉芬的审美很古典,不太能欣赏亨利·卡维尔的美,走出影院时还在咂舌可惜.
辛黧拿手机查了老版《超人》的主演克里斯托弗-里夫,跟金玉芬说他出了事故,瘫痪了,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命啊,和你一样,你可得活长点儿.”金玉芬不是NPC．她不懂避讳辛黧的痛处,反而让辛黧更自在些.
两人在城里逛了一天,晚上坐地铁回酒店的时候,金玉芬看到地铁站大幅的《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的海报,又把白天的问题问了一遍,就像她从来没看过这部电影似的.
这不是辛黧第一次发玉芬健忘了,但之前稍稍提醒她几句她就会想起来,可今天,她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白天发生的事.辛黧有些急了,语气重了些,金玉芬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铁车厢里就哭了起来,嘴里嘟嘟嚷嚷,用方言说自己被欺负了,要回家找妈妈.
“你奶奶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我妈也是这种病,越近的事越记不住,只记得以前的事,慢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地铁里,一个好心的阿姨给金玉芬让座,她的话提醒了辛黧.
晚上,等金玉芬睡着了,辛黧上网查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越看心越凉.她一晚上没睡着,决定等天一亮就带金玉芬去医院检查—下.
“你拿着你的老年证,对,就是看电影打折的那个小本子.”早上,辛黧骗金玉芬说市医院有针对老年人的免费体检,金玉芬爱占小便宜,立马就答应了.
到了市医院,护士带着金玉芬去检查,辛黧就等在走廊上.这几天走路太多,她腿疼得厉害,正想去厕所卸下义肢歇一歇,忽然就在走廊尽头看到了文君兮.
“我花钱送你来读书不是让你胡搞的！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文君兮拿着化验单,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边走边回头骂.
段小雅跟在后面,低着头.
辛黧也赶紧低下头,怕被这母女俩认出来.
“我和你说话呢！你死了啊！”文君兮越骂越气,猛地停住,转身扇了段小雅一巴掌.
“对！我就不该活着！我早就该死了！我真希望当年自己能死在那场火里,也好过每天活给别人看！你们都觉得我的命是辛黧给的,我活不出入样对不起她,那我今天就把这条命还给她！”说着,段小雅就朝墙狠撞过去.
辛黧没空多想,冲上前去拦住了段小雅.义肢承受不了这么快的速度,瞬间从断肢处分离,辛黧抱着段小雅滚落在地上.
场面太难看了.
这大概就是超级英雄电影从来不拍英雄救人之后的故事的原因吧.
NINE
“你当英雄有瘾是吧？我求你救我了吗？”段小雅推开辛黧,踉跄着跑远.
倒在地上的辛黧和倚墙跌坐的文君兮,谁也没力气再去追她了.
辛黧捡起脱落的义肢,爬到文君兮身旁,和她一起倚靠在墙边.辛黧发现,文君兮老了,再厚的粉底都盖不住她眼角的皱纹.
这个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岁结婚生女,前半生任劳任怨地做着家庭主妇.三十四岁浴火重生,她活得比任何人都用力,想要证明给全世界看,她没有白白被救赎.
“小雅怀孕了,她不肯跟我说是谁的孩子.她之前在家时总是在打电话,我翻了她的手机,发现根本就没有.她一直假装打电话,只是因为她不想和我说话.”文君兮捂住了脸,混着睫毛膏的黑色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我不配当她的妈妈,我知道这件事后不敢让她回家,害怕邻居们说三道四.我毁了你们所有人的生活,你们都想离开我.”
当“游戏”的主角逃离既定的地图,连NPC都开始“暴走”了.这一刻,辛黧为所有的事感到后悔.她前进或后退全都没意义,什么都没有变好,只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辛黧举起义肢,把它重重地丢远.义肢顺着医院走廊的大理石地砖向前滑动,最后滚落下楼梯.
你看,这是我一部分的身体,全部的人生.
辛黧看着它,眼前开始模糊.
义肢沿着楼梯一级级跌落,文君兮惊醒,强撑着站起来,穿着高跟鞋疯狂地奔跑起来,终于捡回义肢,像抱着个孩子一样抱着那条假腿,傻笑着走回来.
“我不后悔,”她卷起辛黧的裤管,温柔地为辛黧安上义肢,“黧黧,我从来都没后悔过,就算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回到那一天,我也还是会拉住你.我的人生早就被毁了,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会用尽我的所有来报答你,不是因为你为我做过什么,而是你为了我没做什么.”
“文阿姨,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和残忍的人.”辛黧在文君兮的搀扶下站起来.
“嗯,我知道,只有自私的人才能真正快乐.”
TEN
文君兮又给了辛黧一大笔钱,她说这能让她开心,金钱就是她的赎罪券.
然后她去找段小雅,再然后她忙着去赚钱.
护士扶着金玉芬从诊室走出来,金玉芬说她想晒晒太阳.
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很多拄着拐杖的、扶着轮椅的病人在这里散步,辛黧和金玉芬坐在长椅上,显得十分健康.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这辈子见得最多的就是老不死的老糊涂了.”金玉芬摸摸辛黧的手背,指尖蘸了些唾沫,涂在辛黧刚才为救段小雅而划破的伤口上.
辛黧没说话,她还没缓过来,她现在只想和金玉芬坐在这里晒太阳,坐到生根发芽.她想和她一起变傻,忘掉一切,变成两个植物人,只需要光合作用.
但金玉芬却又一次次赶她走：“趁我现在还明白,孩子,你赶紧走,说不定睡一觉,我又会哭着喊着求你留下,这就害了你了.走,别心疼我,人傻了,就什么都忘了,就不知道难受了.”
“你让我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辛黧扎进金玉芬怀里.
“孩子,到底是什么绊着你了？你要难受就告诉我,我替你忘了.”
辛黧再也忍不了了,文君兮那个残忍的女人,总是在她快要忘记的时候,一遍遍地提醒她：我不是英雄,我是杀人犯.
段小雅的爸爸段钢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打人,这是辛黧小学时就知道的事.那场火是段钢点的,因为他丢了工作,丢了他对老婆孩子施暴的资本.他觉得,不如去死,让老婆孩子陪他一起死.这是文君兮事后告诉辛黧的.
那天,十四岁的辛黧冲进火海,奋力地拖出了已经昏迷的段小雅和还有一点意识的文君兮.她正要再去救段钢时,文君兮拉住了她,恳求地冲她缓缓摇头.那一刻,辛黧在文君兮的眼里看到了段小雅身上从未消退的鞭痕,听到了这座房子每晚回响的求饶声和哀号,她犹豫了.然后,房梁砸了下来……
“就这屁大点儿事？”听完,金玉芬嫌弃地推开辛黧,“现在的孩子啊,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就你,还杀人？吹吧你就！不就是没来得及救那个臭男人吗？要我说,他死了活该！该死！他自找的！你不知道,在我年轻的时候,为了活下去,要‘杀’多少人！你们啊,还是活得太轻松了……”金玉芬说着说着就开始混乱地怀旧起来,把时间线乱搅在一起,每个故事都没头没尾的.辛黧听着听着,也被她搞糊涂了.辛黧自己的故事就像被搅进了金玉芬的岁月研磨机里,被她粉碎、混杂、吞噬……
辛黧找不到属于她纯黑的那个梦魇了,它们都变成了灰败的尘埃,吹一下,就散了.
就好像,金玉芬真的替她忘记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臭丫头！滚！我不想见到你……”金玉芬忽然怔了一下,像才意识到辛黧在旁边.她用最脏的话骂辛黧,捶她、打她、撵她走……
临走前,辛黧最后望了金玉芬一眼,这个本来慈眉善目的北方老太太,还在强装面目狰狞,狠狠地瞪她,抬手吓唬她,好像辛黧如果敢回头,她就敢打死辛黧一样.
辛黧被金玉芬逗笑了,她跨上摩托车,决定听话做个自私自利的年轻人,早点自私,早点快乐.
摩托车发动,沿街一路都是亨利·卡维尔版的超人海报,辛黧脑海里还是金玉芬的脸,即视感让这两种画面叠在一起,特别可笑.
这个故事里总算有了个真正的超级英雄,她的超能力是——吸收你的痛苦,替你遗忘.
然后忘记,自己曾是个英雄.
ELEVEN
傍晚,护士发现了孤坐在花园里的金玉芬.
“那个陪你来的小姑娘呢？她叫什么？”护士问她.
在金玉芬倒置的记忆里,这个最近的冬天发生的事,被之前无数个冬天的雪压在最下面,她努力地挖啊挖啊,挖到一只黑黑的蝙蝠,又挖到一条红红的内裤,她把它们连接起来,想找一个名字——
“克……克什么来着？克里斯托弗！”
再见论文范文结:
关于对不知道怎么写再见论文范文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相关本科毕业论文再见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的作为参考文献资料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