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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小说二题

生命是花一朵

花朵是一切生命的起源,而时间,其实是一种成长的力量.万物用不同的方式使用时间,所以长成不同的事物.

军山居28幢的爸爸是个作家.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带着黑色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就像个科学怪人,实际上他是写幻想小说的,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花树.所以他的一对双胞胎孩子,理所当然就叫小花和小树了.他可喜欢小花和小树啦！说他们俩一个是勤奋乖巧的机器人姐姐,一个是天真可爱的木头人弟弟.

开头有点遗憾,机器人姐姐和木头人弟弟都是真人,并不是故事或者童话里的人.每个故事都需要入口,那么这个故事就从小树和他的木头桌子开始吧.此刻,他正趴在桌上睡觉呢！

这张桌子是爸爸做的.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搞回来一块很厚很重的绿檀木,上面的花纹绕着圈圈,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你仔细看,会发现木头就像活的一样,在不停变幻颜色,黄渐渐绿,绿渐渐褐.有一个下雨天,它甚至发出蓝光.这样的木头做成桌子,在上面可以写出多少神奇的故事啊！小花和小树的爸爸一边打磨它,一边喜滋滋地想.

正好外婆家的水杉树可以做桌腿,笔筒那么粗的树干一锯四段,连树皮都没有剥去,就直接裹在清漆里.爸爸有时候哼着歌,有时候沉默不语,用大半个学期的时间凿出了精致的榫头,没有用一颗钉子就把这张桌子做起来了.不太规则的长方形,若有若无的檀香,优美的木头纹理里隐隐流露出几个笑涡.小树一眼就看中了,它多么适合放在热带雨林里啊,小猴子会跳上来,松鼠们也可以在底下躲雨.妈妈觉得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绿檀木不适合十岁的孩子,不肯送给他,可爸爸想了想,同意了.按爸爸的意思,桌上还应该摆一盆长春藤,那就更有原始森林的味道了.但是妈妈却用米奇小闹钟堵在了一只最好看的木头笑涡上,再加上语文课课通、英语新黑马阅读、奥数……乱七八糟的课外书和小树自己的悠悠球、赛尔号小公仔瞬间堆满了桌子,与姐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粉红色小书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弟俩不仅在家里共用一个房间,还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一个班上学.小花成绩可好了,就像妈妈小时候,从一年级起就是班长.小树也不错,一直是副班长.不过,他们班班长只有一个,副班长却有十七个.郭老师说了,每个同学只要有能力,就得管着班上的事儿,所以只有一两个实在不像话的同学,比如秦天浩、葛溶于不是班干部.小花认真负责,简直就跟小老师似的,还经常大义灭亲,检举小树抄她的作业,或者家默的时候不认真.所以嘛,十七个副班长都是闲职.

班上大多数男生都喜欢姐姐,听姐姐的话,只有小树不喜欢,要不是为了和她下斗兽棋,或者请她帮忙给自己的赛尔号游戏升级（她奖励到的打游戏的时间总是比小树多）,小树真懒得搭理她.所以有一天小树在公园里听见一个人大声喊他的小狗“小花！小花！”,立刻欢天喜地地告诉了姐姐.

姐姐趴在桌上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小树也有点后悔了.爸爸安慰她说这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贴切的名字,因为安徒生老爷爷说,每一个小孩子,出生之前,都住在一朵花里.那金光闪闪的蒲公英,云一样洁白的马蹄莲,太阳一样的小雏菊里,可能都睡着一个小孩.他也立刻在旁边附和着安慰姐姐：“你肯定是从酢浆草花里来的,因为你那么喜欢粉红色啊！”姐姐确实是个超级粉红控,粉红裙子粉红书包粉红文具盒.粉红色烤漆书桌,摸上去又光滑又凉爽,上面还绘着彩色的公主,公主的耳朵也是粉红色的.

这会儿粉红色的小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拿把尺量啊比的,在算一个看不见的物体的周长呢！

小树是没有办法像姐姐那样专心地写作业的,他嘴里衔着一把尺子对窗外的大树胡思乱想.这棵银杏树太大了,据说已经长了两百多年.四个喜鹊窝,两个麻雀窝,都架在小树能看见的枝杈上,绿叶间鸟来鸟往,很热闹.真奇怪,当我们说一棵树的大和小时,为什么要用时间来说呢？当银杏树还不是树的时候,它在哪里呢？

“今天捉到虫子了吗？你的宝宝孵得怎样啦？”小树正和一只老戴胜鸟打招呼,妈妈冷不丁走进来,把闹钟推到他眼前,“你看看几点了？你一点点语文作业做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完,姐姐已经在弹琴了.你要珍惜时间呀.”

臭妈妈,唉,小树回过脸,用笔敲打着本子,整天就知道说珍惜时间珍惜时间！写作业是珍惜时间,玩儿就不是珍惜时间吗？

这表盘上的小时和分秒真是很吵,你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听到它咔嚓咔嚓,滴答滴答.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正在做一个数学题,或者看一本童话书,一走神听见它的声音,就再也集中不了思想了.你越是集中不了思想,越是有人会把它送到你面前来,就像现在.

可是小花和小树不一样,她喜欢把钟放在她的粉红桌子上,妈妈,我十五分钟就做完了这张试卷！妈妈,这道题太难了,我七分钟还没算出来！睡觉的时候她会把她的米妮闹钟放在床头,定好时间,到了点就叮铃铃响起来.难怪爸爸要叫她机器人姐姐,她就是一个被时间控制的粉红色班长嘛！

小树对时间没有一点好感,它就是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武器.当然,姐姐那样的孩子不用威胁.咔嚓咔嚓,不紧不慢,你要跟它急,它也没反应,还是咔嚓咔嚓.家里挂着钟,教室里挂着钟,商场里书店里市民广场上,到处都挂着钟,它们的声音真让人受不了啊,咔嚓咔嚓,像把小剪刀.

他坐在绿檀桌子前,听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觉得背脊上一阵阵发紧,人本来应该是很小的吧,尤其是没出生之前,小得住在花里就可以啦.可是花一开,只好飞到妈妈的肚子里,从妈妈肚子里一出来,就掉到了时间里,被咔嚓咔嚓地修剪个没完,就像楼下花圃里那个老园丁剪冬青树一样.就这么被剪来剪去的,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摸摸书桌右手边的一个笑涡,今天它是深褐色的.把闹钟推推远,开始写作业.可是,那样的作业,有谁想做呢？学了《小露珠》,老师应该布置的作业是,允许他们一夜不睡觉,去观察小露珠是怎么形成的,怎么爬呀,滚呀,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可是,唉,别提了！他无精打采地扯过小花的作业本,趁她不在,抄个标准答案吧！“——本文记叙了小露珠由形成到消失的过程,以及小动物和植物对小露珠的喜爱,赞扬了小露珠无私奉献的精神.”小露珠怎么这么没趣呀,难道不是它自己把自己玩没有的吗？它奉献了什么呀！

这些问题只是恍恍惚惚地飘过小树的脑袋,他想睡了.每次一坐上这张绿檀书桌写作业,他就浮想联翩,昏昏欲睡.

三

五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暖融融的.小树把作业本推到一边,趴到了桌子上,他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些笑涡隐在木头的纹理里,朝他眨着眼.他感觉到手臂下面结实的桌面、语文书的书脊、铅笔还没来得及推远,笔尖尖几乎碰着下巴颌了,甚至还感觉到小花推开门看了他一眼.但是身体深处的某个部分,却像一片叶子那样,朝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飘落下去.

也许是在巴拉圭,也许是在岛,总之在那片长满绿檀的热带雨林里,太阳看起来有点潮湿,小树降落的地方是一处明亮的水面.呀！一群灰色的野象正齐步前进,它们的鼻孔里插着喇叭花.咦,书桌上的那些笑涡好像也来了,停在河边一截锯断的树墩上.

一只树熊,肯定是树熊,从挂满浆果的枝叶间探下脑袋.它问小树：“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好像探照灯啊！我看那些树涡涡.”

“嘻嘻,这有什么好看的？每棵树都有,叫年轮.树木一年就会长大一圈,当然也会长高.”

哦,原来这像陀螺一样旋转的,是树木的年轮.难怪我碰到桌子就晕乎乎哦,因为树是转着生长的.我躺在一个转的东西上面,当然要睡啦！

“你从哪里来的？”

“是从一张绿檀桌子上面来的.”小树指指那些笑涡.

“什么绿檀桌子呀？”

“绿檀木头做的呀！”

“木头从哪里来的？”

“大树呀！”

“大树从哪里来的？”

“从一粒种子来的呗！”

“那种子从哪里来的？”

“从果实里来的.”

“果实从哪里来的？”

“可能是从一朵花里来的吧！”

小树有点吃不准自己的回答,因为他其实不太相信爸爸说的连男生也是从花里变出来的那一套.但是小树熊似乎很满意,它招招手,不,爪子,招呼小树爬上来.小树踩着树干上稀疏的疣突,轻轻几下,就跃到了树熊旁边.

我好像很有爬树的天分呢！小树得意洋洋地东张张西望望,半空中好安静啊.桫椤、苏铁、银杏、水杉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地下所有的花都开得那么好看,每一朵都配得上十个以上的形容词.蜂鸟正在一些筒状的花朵上忙碌着,长长的喙唰地一下插入花筒.看着它们尽情地吸食花蜜,小树有点担心,如果拔不出来该怎么办哦？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挂满了果实,那种神秘的香味恐怕就是那里飘过来的,小树竖起鼻子,嗅嗅,再嗅嗅,好好闻啊！小树熊看出了小树的心思,打了个呼哨,一只卷尾猴嗖嗖嗖蹿过来,抛给他们两个金黄的野菠萝.哇,这是小树最爱吃的了,可是怎么把它弄开呢？平时可都是妈妈刨好皮切成片,再插上牙签泡在盐水里端给他和姐姐的.他把野菠萝托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研究,“扑通”一声就掉到了草地上,正在晒太阳的小野猪兴奋地跳起来,哇,树上掉下一个大水果耶！它鼻子一拱一拱,就把菠萝运进了灌木丛.

这里太好玩了！可是,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好呢！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呢！小树捅了一下树熊的胳肢,喂,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几点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时间.时针转到数字几了？是不是很晚了？”

“什么数字几啊？我们这里没有几点几点的时间的,只有……”小树熊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只有光阴！”他指了指下面的灌木丛,阳光正从枝条上一点一点移过去.枝条微微晃动,是小野猪在对付那个扎嘴的菠萝吧！

“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光阴吗？”

“对对对,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就是我们这里的时间呀！”

“那你们又没有几点几点的,要时间干什么用啊？”

“用来帮助我们长大呀,种子要长成大树,而我是一定要长成大树熊的！这些都需要时间,不管是谁,想越变越好,就必须要用时间,而且是好好用时间.”

小树侧耳听了一下：“那你们的时间怎么没有声音呢？我们那里的时间,是咔嚓咔嚓响的,也有滴答滴答.舅舅送我和姐姐一人一块手表,就是滴答滴答的.”

树熊笑起来：“滴答响的不是时间呀,那是你们人类发明的钟表,是一种工具.我们这里是不把时间当工具用的,时间是和太阳、月亮、星星长在一起的,它陪着我们,但是不出声的,你也找不到它的.”

“那时间究竟藏在哪里呢？”

“在一寸一寸的光阴里呀.它经过花朵,花朵就变成果实了,它经过果实,果实就变成成熟的种子了.”

小树接下去：“它经过种子,种子就变成大树了.”

“对呀对呀,你真聪明,不过说起来我们这里有一种花,跟你们的时钟长得还是很像的,走,我带你去找！”

四

树下的花草可真多啊！像一串绿珍珠那样晶莹剔透的,是野兰花：色彩斑斓地缠绕在大树上的,是寄生花.在穿过野菠萝地的时候,小树好奇地停下来,轮生的菠萝叶子就像一个小“池塘”,有的“池塘”里,居然趴着树栖的绿色小蛙和螺.小树熊扯了扯头顶碧绿的藤蔓：“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时间花.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就一起开花,太阳落下的时候就一起合拢”.

小树凑近它们,这些小花淡黄淡紫,有12片花瓣,中间有三根针状的,果然很像闹钟的盘面.

“怎么样？我们就在这附近玩玩吧,等时钟花合拢了,你再回去.”

他们并肩坐在时钟花旁猜谜语.小树熊问,小树猜.

“菠萝是什么变的？”

“蚂蚁是什么变的？”

“泥土是什么变的？”

小树绞尽脑汁想出不同的答案,比上语文课用心多了,小树熊却像郭老师一样不停摇头,最后它宣布所有的谜底都是相同的“花一朵”.

小树不服气地说,你在拿标准答案骗我！难道你也是一朵花变的吗？

小树熊说,当然！不只是我,你也是一朵花变的,你的绿檀桌子也是一朵花变的！没有花怎么会有种子呢？花是一切生命的起源,然后通过时间,我们再慢慢变成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你在你妈妈肚子里呆那么长时间干嘛呢？不就是从一朵花变成一个小孩吗？现在你出来了,一天一天地长大,也是需要时间的呀！

我们用不同的方式使用时间,所以长成不同的万物,有不同的本领.大树很用力,就长到天那么高,小草很害羞,它像蘸白糖那样一点点地蘸着时间生长,所以就很温柔很温柔呀！

啊,是这样啊,小树暗暗捏了～下小拳头.我可不会这么软绵绵地长大.还有,下次一定要带姐姐一起来,姐姐一定会喜欢这里,这里的粉红色多好看呀,小野猪的鼻子,时钟花的,嫩叶子的茎脉……原来除了酢浆草,还有那么多的粉红色呀,而且它们还会悄悄变化,有的变浓,有的变淡,有的变绿,有的变成菠萝,有的变成大野猪的大鼻子……比姐姐的小书桌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在它们变化的时候,时间也悄悄地过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树看见月亮从密密的枝桠间冒出来,时钟花合上了它们的表盘.河边的那些笑涡涡,从树墩上飞起来,他在瞬间进入一个淡绿的夜晚,星星挂满绒毛,一颗和一颗挨得很近.他和星星也挨得很近,身边坐着那只树熊,安安静静地,睁着浆果一样又大又圆的眼睛,脑袋里一道数学题也没有,一篇课文也没有,一点咔嚓咔嚓的声音也没有,他们都变大了一点,不过,那棵树也长高了一点,所以看起来,一切似乎还是像原来一样.

绿檀桌子上的米奇闹钟停止了转动.爸爸轻手轻脚地进来,把打着小呼噜的小树抱起来,塞进绣满绿叶子的被褥.这小子,几天没抱他,又重了一点.小花从门缝里伸进一只粉红的手臂,从闹钟里掏出两颗旧的五号电池,明天,要交到学校的废旧电池回收箱去.

锦鸡来

“山东半岛东部海角的林子里,有几条通向海洋的干涸的古河道、一些无水的河汊.有一年当地要建立一处文化设施,就在林子的一角围起了一块荒地,然而有一只獾,一到半夜就要进来.日后有人寻过那只獾的蹄印,稍稍研究了一番,结论是：这只獾曾经在栅栏墙围住的地方生活过,因为墙内有一截老河道,两条干水汊上有几个洞穴,大概其中的一处做过它的家.总之,它每到了半夜就要想念家园故地,所以这才入内,夜夜如此.”——张炜《午夜来獾》

一、集市上断腿的白颈雉

红烧鸡是我的最爱,可妈妈现在不做给我吃了.她说城里卖的鸡都是用激素抗生素喂养的,吃了对我没好处.我也听女生议论肯德基的鸡如何如何,什么一只鸡有三对翅膀啦,从孵出到进油锅只要26天啦！我最喜欢吃西瓜,却听说今年的西瓜会爆炸,真是太疯狂了,那场面一定很刺激吧.我开始以为只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是瓜农用了过量的膨大剂产生的化学反应……可乐、火腿肠、牛肉……我喜欢的东西都不能吃了,真是郁闷啊！

幸亏有外婆家.她的村子里虽然很少有人养猪养牛,但是鸡很多.所以我经常星期天跟着外公去集市买草鸡和草鸡蛋.馋虫们就耷拉在喉咙口,痒痒的.那些蹲在竹篮里待售的鸡,往往硕大肥美,我能在瞬间用我的想象替它拔了毛洗净,红烧好盛在大碗里,鸡翅和鸡腿嘛,一半是我的,一半是姐姐的.大人们都不怎么吃鸡,他们会把青菜莴苣什么的推来让去,“吃啊,多吃点,这个青菜可是没毒的.”“嗯,这个米也好,王英家种了自己吃的,没打几遍药水……”

——闲话少说,我已经坐着外公的电瓶车到了集市上.集市入口也是让我挪不开腿的地方,当地人把才孵出没多久的小鸡小鸭小鹅放在大竹筐里出售,毛茸茸肉乎乎的,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我要逗它们玩一会儿,外公就自己去买鸡了.这些小鸭子真可爱呀,争着围拢来用扁扁的小嘴啄我的手指.哎呀,真痒,小家伙们肯定以为我的手指是蚯蚓呢.卖小鸭的人就在旁边不停地劝我买几只回去.心动啊,如果外婆肯帮我养就好了！我抬起身子找外公,他正站在卖鸡的地方对我招手呢！

我飞奔过去.“小子,有只野鸡你要不要吃？要吃我买下来.”“要啊要啊,在哪里？”我不知道野鸡和草鸡有什么分别,但是只要是鸡就是好吃的.我顺着外公的手指没有看到鸡笼,在与我视线等高的地方,是灰蓝色衬衣之上一个涌动的喉结,衬衣的第二粒纽扣——一颗白色有机塑料的纽扣崩坏了,像一个锐利的半月形,它扣住了整件衬衫——其余的纽扣都丢了.我觉得有点说不来——我在那个和爸爸差不多年纪的农民脸上,看到了一种“我有好东西,不怕你不要”的表情,正是我最痛恨的学校门口卖晶码机、赛尔号卡的小店老板的神情.他看见我,把手里的尼龙绳往上提提,那只野鸡动了一下.

好几个人正围着它,而它目中无人,眼睛像凝固的黑宝石,眼周绕着一圈红珊瑚.我看着它,一时傻了.这只有着雪白颈环、紫金色羽毛的就是野鸡吗？它小小的脑袋闪着乌金光泽,浑身披金挂彩,翅膀是灰色的,尾羽长而尖,褐色并带黑色横纹,每一根羽毛都闪闪发光.它多么像一匹丝缎啊！它的妈妈让它如此盛装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以它为骄傲.可是它怎么会流落到这样一个人声嘈杂的集市上？有几滴水从它的羽毛上迅速滑落,那是前来围观的卖鱼人手上滴下的血水.

“我也没有办法.”那个男人狡黠地迎住我质问的眼神,“我是为了收成,它们老是来偷吃我的花生.我下了好多夹子才夹住这一只.”我的心里咔嚓一下.果然,这只野鸡的右脚踝已经折断,露出乳白的骨头,伤口是不规则的锯齿形,只剩一点点铅灰色的皮连着脚爪,脚爪已经蜷缩,像一截丑陋的枯枝.为一只野鸡哭鼻子是肯定要被同学笑话的,再说那只野鸡自己也没有显出难过的样子,它一动不动,就像依旧呆在无风的灌木丛中,不疼,也不危险.我把眼泪不断地拭去,它又不断地涌出来.

“我只要80元.野鸡肉很香的.”外公摸摸我的头,把钱掏出来,围观的人于是要散了,边散边议论：今天没有遇着老板来买菜,否则这么好的一只野鸡,一百块也能卖到了.卖鸡人点着钱说不管了,还要回家做事呢,就卖给这个好心的小朋友吧！他又跟我强调一遍野鸡很难抓到真的很好吃,吃了个儿长得可高了.我默默地抱起它放到外公的车子踏板上.这只野鸡现在属于我了,我要治好它,我不吃它.我也不能让别人把它买去吃了它.

回家的路上外公一直开导我,这只鸡肯定没法活了,它的腿不可能好了,断成这样接不上去了,还会感染.我把手伸到车子踏板上摸摸它.它那么光滑那么安静.难道就不能送它去医院吗？外公笑起来,小子,有医生愿意治疗它肯定能活,但是活下来也残疾了.谁愿意治一只鸡呢？

小子,男孩不要哭哭啼啼的,你还从来没吃过野鸡呢,今天可以尝尝鲜了！

我不吃！我不会吃它的！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从身边掠过的麦地、河道、芦苇丛,白色的一年蓬和金色的蒲公英灿烂地开着.真没有想到,这个村子里会生活着野鸡,它一定还有家人和朋友,但愿不要再被人捉到了！

二、我吃了煮熟的白颈雉

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是我知道那只锦鸡正在死去,从它被随手扔在桃树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它缤纷的羽毛在被外公一把把捋下,它因为奔跑和飞翔而健硕的身体在被外公剁成小块,它也曾经挣扎,最终一动不动.我就这样呆在三楼的阳台上,胡思乱想着,咬着下嘴唇发呆.外公家的院子外面很美,一大片的麦地连着一大片的油菜地,青的波浪翻涌着连向远方,可惜中间夹了几幢楼房.妈妈说她小时候这里还要美．阡阡连陌陌,好多田地那时还是竹林,野鸡野兔野鸟很多,走走路就能惊起一只.但是现在竹林只剩下河坡上的一小块了,那些野物或者迁徙到别处去了,或者被村子里的人用各种办法逮住送进了嘴里.

茫茫地田野里遍布着我不知道的秘密生命,那些我从幼儿园开始就从图片上认识的小动物,原来很有可能就在我身边.受伤的野鸡向我掀开了这个秘密的一角,美丽而的一角.我情愿今天早上没有去赶集,没有遇见它.唉,它去花生地干什么呢？要刨出花生的种子给鸡雏们吃吗？它真是一只勇敢的野鸡爸爸啊！

我上网查了野鸡的资料,原来它的学名叫做环颈雉,这种项圈白色的是白颈雉,以谷物、草籽、浆果、油菜花、麦苗以及昆虫等物为食,常出现在山坡、丘陵、河沟两岸等地的灌木丛、草丛之中.它确实是吃庄稼的.可是人类把杂草除得干干净净,每一片地都据为已有,它不吃庄稼还有什么可吃呢？

厨房里飘出香味来,是最诱惑我的熟悉的香味.葱蒜、六月鲜酱油,与鸡肉热气腾腾地混合在一起,几条馋虫再次攀援到喉咙口,我呸着自己,狠狠地往下咽唾沫.这诱人的味道里满怀着忧伤的气息,是我以前吃那些家鸡时从未闻到过的,也许它们的命运生来就是被屠宰,但是白颈雉不一样,它们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不接受驯养也不需要喂食,人类根本没有权利捕捉它们.

而且大自然肯定是平均分配给每一个生灵的,其中包括人和白颈雉.但是人类自说白话地制定了规则,他们先种下灌木和竹林,再砍伐掉,在去年的麦地里种下花生,收割了油菜又种上黄豆,所有的土地都属于他们.白颈雉们必须躲起来,必须偷吃,即使长得那么威风凛凛,远远超过穿灰蓝色破衬衫的人类,它们还是必须躲起来,必须偷吃.也许它们并不知道花生和草籽有什么区别,以为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却被夹子夹断了腿.好吧,花生地是不可以随便去的,这样的提醒已经够残忍够深刻,它肯定再也不会接近那片花生地了,即使那里曾经是它的家园.

可是那个人还是要把它从夹子上取下来,带到集市上.80元,真的是这只白颈雉全部生命的价值吗？

香味越来越浓了.不知怎么的我已经到了楼下.外公握着菜铲尝咸淡,他的眼睛越过酱汁看了我一眼,仿佛说,这小子,我就知道你熬不住的.我重重地拉开凳子坐下来.我讨厌他这种眼神.

姐姐已经开吃了,一边吮着手上浓酽的汁水一边招呼我.她举着一个鸡腿,这条腿看上去很结实,比一般的鸡腿要略小一点,肉色是暗红的.她撕咬得很用力,像我平常刷牙那样把头甩来甩去.这是没有被夹断的那条腿,我想象它在花生地里飞奔的样子,站在土堆上啼鸣的样子,眼泪又涌出来了.

外公用了竹笋红烧野鸡,我把鸡肉拨拨开,夹了一块竹笋,但是鸡肉的香气和鲜美已经渗透进去了,使竹笋透出同谋犯的味道来.于是那只锦鸡,它不仅通过鼻息,还通过喉管,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身体.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餐桌上每一个人看上去都神色诡异.我发誓不吃的,我真的很伤心,但是我怎么这么没有用呢？外婆把另一条腿夹到我碗里,就是那条被夹断的有锯齿形伤痕的腿.我的牙齿一磕上去,整个头皮都麻了.折断的部分正好抓在手上,硌得我手心生疼.我撕咬开一条鸡肉,大约就跟我腿上的缝匠肌一样,很有嚼劲,它在我的牙齿和舌头上左右奔突.我嚎啕大哭着奔了出去.大家都听外公说了菜市场上发生的事,所以谁也没有来劝我.“让他哭会儿吧,哭会儿就好了.”自以为是的妈妈肯定会在我身后这么说.

三、埋下那根腿骨

随着剧烈的奔跑,我觉得我吃下去的那条鸡腿在胃里站起来了.事实上,那啃下来的骨头还在我手里拿着,暗黄的一根,牵连着肉红色的筋.我越过了河面上那条有缺口的坝.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越过去的,以前每回走到这里我都想跳过去,但是那个跨度是我够不着的,所以我从来没能如愿到对面的竹林里去.但是今天我回过头来的时候,那个缺口已经在我身后了.我站在竹林边,斑驳的影子静静落在我的手背上,泪水和酱汁粘在一起成了胶状.一只白色的粉蝶朝我飞过来,它的翅尖上跟着一根蛛丝,蛛丝在阳光里是金色的,无力地飘荡着.

我靠着一根粗大的竹竿坐下来,一队蚂蚁迅速地从松软腐烂的落叶里翻身上来,爬上了我的脚踝.它们对食物有天然的敏感,尽管那是一根已经被我啃过的腿骨,并且它们无力搬动.蚂蚁真幸福,因为它们太小了,小到人类可以对它们忽略不计,所以它们反倒可以自由地生活和觅食.

过了十分钟,我意识到我正在挖一个坑,三只蚂蚁爬上了手臂,跟着我的动作晃动着,坚决地往前爬.扒开落叶,下面的泥土里寄生着更多的昆虫,除了蚂蚁,我叫不出别的名字,在我扬起的细碎粉尘中,它们四散逃开.也许应该有一块石碑,来配这条受伤的腿,它失去了站立的自由,失去了羽毛失去了肌肉依旧如此坚硬.但是我只能尽量深地将它埋下去.除了竹笋收获的季节,这片幽深的林子很少看见人来,也许野鸡也会愿意选择它做栖身之所.

我的手指下面盘根错节,无奈只好拿起腿骨挖掘,它锯齿形的断裂处对付泥地真是驾轻就熟.挖着坑,我想起妈妈曾经推荐我看的一篇文章《午夜来獾》,讲到獾却不是写给孩子看的.作者就着獾讲出各种生物和自然的关系,并且带着这个思想到哈佛大学去演讲.他去了又回,而獾还是不能好好呆在自己的家园.

而锦鸡更可怜,没来得及成为故事就进了锅子.它是因我而死,因为我那么爱吃鸡,所以外公才会去买.因为有我这样爱吃鸡的人,农民才会逮野鸡,并且拿到市场上来卖.它耷拉的碎裂的爪子落在水泥地上,多像一截枯树枝.我发誓不吃它的,却偏偏把它受伤的腿塞进了嘴里.我如今不知道如何来承受我胃里那块坚硬的肉,随着下咽它的美味已经消失,我感到隐隐作痛,想吐却只有眼泪再次滚滚而下.

卖鸡人说,吃了这么好的野鸡会长高的,从今而后我的生命里必定要留下它的暗影了,哪怕它微小的养分只能变成一小滴血,这一小滴,也会牢牢地流在我的血管里.我重新把土掩埋好,抓一把枯叶撒上去,锦鸡它并不想让人知道它在哪里,像生前一样.野枸杞正开着淡紫的花,这是一种有刺的植物,我小心地折下一枝来,“咔嚓”一声使我心里一紧,甩手将它抛在地上.我需要一个记号,否则我转身离开,闭眼回想的时候只看到翠竹之下落叶无边,风声飒飒,根本不记得它在何处埋藏.

后来是外婆来接我过的断坝.

四、锦鸡来

我要回城里的家了,爸爸把汽车发动的瞬间,外婆拍打了一下她的脑袋,折回到厨房里,拿出三根羽毛,是白颈雉的尾羽！虽然我只看了它不多的几眼,但是我永世也不会忘记这几根褐色带黑色横纹的尾羽.它们虽然不是它身上最美丽的羽毛,却是最威风的,在被抓获,被打伤、被绑缚、被出售的时候仍然高高地竖立着,光芒耀眼.当时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似乎想找找自己的那几根尾羽在哪里.

拔下来的那头圆润光滑,看不出来是怎样长在白颈雉身上的.我把它们插矿泉水瓶子里,放在床头.每夜我把台灯慢慢捻暗的时候,它们就开始亮起来.妈妈有一段时间是研究云锦的,但是我看这两个字应该送给白颈雉,那些织物虽然华美,却死气沉沉,哪里像白颈雉这样光彩夺目.

三根尾羽一到半夜就开始起舞.有时很忧伤散漫,有时急促张扬.褐色又闪着金绿荧光的羽毛在屋子里飘了一会儿,忽然成了羽箭,嗖嗖嗖穿过玻璃,穿过夜色,穿过远方,降临在一片花生地.绿色藤蔓间闪烁着黄花和黑眼睛,白颈雉和它的伙伴们用一种无法描述的声音彼此鸣和.

我决定跟着去花生地看看.但是我不知道花生地在哪里,而且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起飞.每天早晨妈妈进来捡起我掉落在床下的被子,看我呵欠夹杂着喷嚏,都要狐疑地看我几眼.

于是每到星期天,我都执意要去乡下,然后跟着外公去市场.为了这只锦鸡,我希望再遇见那个人,能跟着他去花生地.同时又不想见到那个人,为了剩下的还自由生活着的那些锦鸡.常常在距离市场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的心就开始狂跳,但是我不动声色,妈妈、还有外公,都以为我已经忘了那只野鸡,孩子嘛！却不知道,云锦一样的白颈雉早已魂魄附体,我将来是一定要当CEO的了,等有了钱,我一定买下这世间所有的花生地.

有一天,远远的,远远的,还是在卖小鸡小鸭的地方,现在是两个人在卖藕.我一打眼,又看见了在我视线齐高的地方,那粒被胸肌崩坏的白色有机塑料纽扣,弯月形,有锐利的刃口.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往他的脚下看,也不敢看他的脸,“我有好东西,不怕你不买”的脸.在一百米之外,一团模糊的锦绣,再次抓碎了我的心.

那是一片怎样阴险的花生地啊？外公,我再也不要吃这里的鸡！我就吃那些打了激素抗生素的鸡好了！我在心里大喊大叫,我宁愿人们对自己的同类下毒手,也不要看到他们对白颈雉下毒手,那太不公平！我就吃生了三对翅膀的鸡好了,我就吃掺了硼砂的假牛肉好了！我宁愿在稀松的肉质里大口嚼烂人类的愚蠢和自私,也不要再在折断的野鸡腿里吃出它们的奔跑、逃窜与内心深处的不安宁.那些味道,起先是站在我的胃里,后来一直站在我的心里,像一把弓拉得满满的,我快要撑死了.

回家以后我执意不睡着,我一定要跟着尾羽去花生地,自己去.午夜滴答滴答地来了,在闹钟上转着圈儿来了.月亮夹在窗前的两幢高楼之间,像闹钟一样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矿泉水瓶里的三根尾羽,它们兀自发光,巍然不动,直到月亮隐没.

如是三夜.在困极倦极之后,我忽然明白,那一道羽箭,烈焰般的羽箭,穿透玻璃穿透夜色去向到远方花生地的羽箭,原来正是我自己.我一边将自己射进黑夜,一边对自己说,回去,回去.我不要吃花生,我去,是因为那里是我们的故园,它曾经树影婆娑、莺飞草长.

路上落英缤纷,我的身后是刺猬奔跑,上空是群鸟纷飞,在午夜的月光里越栏,跋山涉水的,何只是獾,何只是锦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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