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裂云曲落草类专科开题报告范文 与裂云曲落草类专科开题报告范文

本文是一篇关于裂云曲落草论文范文,可作为相关选题参考,和写作参考文献。

裂云曲落草

楔子

帝国疆域的极东南处是高耸入云、绵延千里的龙脊山脉,龙脊山脉再往东南的几千里地域是一片原始森林,山高林深,终年高温,其中毒虫猛兽横行,危机四伏,更有不知名的繁杂物种共生其中.又有飘忽的毒瘴雾霭时时笼罩森林,自古未经探索,被世人称为鬼瘴森林.

这鬼瘴森林中物产十分丰富,却因恶劣的自然环境而无法为人所用.历朝历代的疆域版图因此便都以龙脊山脉为极东南的坐标.鬼瘴森林以及它最边缘东临沧海地带的潮生十七岛自古便为化外荒蛮之地.

却说在这东海潮生十七岛上自古居住着一个神秘的庞大土著家族,由于地理环境的原因,这个家族虽与中土大陆一脉相连,却世代孤陲边岛,有若弃民.朝廷虽对这个家族视而不见,可在江湖上他们却极其有名气.盖因潮生十七岛郑家家传的一套长生剑法以及他们世代神秘的炼气法门而被江湖列为四大武林世家,与秀水城、铁王堡,以及传说中更加神秘的火藏宫并称于世.

这一日,天色向晚,在东海潮生十七岛的至高处生机崖上,一个灰衣老者面朝大海,迎着海风,双手持握一根奇长的碧绿色洞箫,将它凑在唇边,在吹奏一曲旷远的曲子.

箫声应着生机崖下拍打礁石的海浪声,仿佛吹箫人在与沧海一问一答般,举手投足之间意境高远.

远远地,一个着青衫的少年背负一柄长剑,在箫声中攀上生机崖,走到老者身后,静静地肃立.

老者也不理他,直到一曲吹完,待箫声余韵散尽,才回头看了少年一眼,轻声问道:“破关了?”

这少年名叫郑屠,自幼聪颖,对家传武学一触即通,到十八岁后便已开始修炼家传武学中最高深的长生剑法.那吹箫老者是他的授业师父郑青崖,他自己受资质所限并没有练成长生剑法,到郑屠练遍了家传的其他功夫,开始修炼长生剑法时,潮生十七岛上唯一练成了这套剑法的岛主恰离岛远游,于是郑屠只得携带剑谱闭关悟道.

郑青崖生性冲淡,他方才所问的虽是这潮生十七岛最为深奥的长生剑法,开口却淡然至之极.

郑屠至此已入潮生十七岛第一流的高手之境,却也并没有骄纵之气,恭敬回道:“是,越往后越觉得艰辛,最后一篇万物生长的心法简直是千头万绪无从下手,感觉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向走火入魔,于是便停滞了好久,昨夜被雷声惊醒,突然就将以往想得钻了牛角尖的问题一股脑儿都贯通明了,我于是依新明白的道理以木生之气运剑,将长生剑的招式一连走了三遍,平日阻塞不通之处全都顺畅了,师父,这应该就是顿悟的道理吧!”

“感觉如何?”郑青崖轻笑着,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郑屠面朝大海,眺望着夕阳下泛着金光的波涛中似实又虚的几个岛屿,久久不说话,开口时语气恬淡,气势却恢宏:“但觉天地狭窄逼仄,不够胸中这一股万物生长之气挥洒!”

郑青崖拿起身边一个物件递给郑屠说:“岛主叫我在你破关之日给你,算是祝贺.”

郑屠郑重地双手接过,那是东海潮生十七岛的圣物——木剑“寸盈”.

“岛主回来了?”

“是,岛主说长生剑法乃上天之所秘惜之物,不轻易以与人,你能自行破关悟透长生剑法,是得天之物.你年少得天纵之,易滋生视己虚若满、视人高若下之心,欲与霄汉比高,与瀛海比大,切不可轻薄天下,混混沌沌,以至成弃天之罪!“我东海潮生十七岛郑氏一族自古不事王侯、不臣天子、不友权贵,傲是傲了些,虽非全德,但宁傲不宁媚,你既艺成,当遵祖训离岛去行走天下以为磨砺自己.”郑青崖话锋一转道,“岛主叫我代问一句,你此生所立何志?”

郑屠怔了半晌后,慢慢跪伏在郑青崖脚下道:“请师父教我!”

郑青崖郑色道:“郑家自古不出仕,行走天下便是行侠义事,只是行侠仗义师父这样的资质已经足矣,你既已悟得长生剑,要你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可有些大材小用了!”

“既不能,又不可任侠,我这一身本领岂不成了大而无用的屠龙之术?”

“ 济天下以沉浮,代苍生而言疾苦!”郑青崖声若龙吟.

此句一出,天地寂静,师徒二人再无言语.那一年,郑屠悟透“长生”剑法、破关而出时刚满十九岁.

他站在生机崖上眺望东海潮生十七岛,只觉天狭地窄无以舒胸中之磊.

其时,天下正值战乱,由帝国极西之处的无双城起事的叛军以燎原之势占据了半壁江山,与势均力敌的勤王军对峙于逆奔江之畔.郑屠年龄虽小但道心坚如磐石,立志此生以渡苍生疾苦为宏愿.他由东海的潮生群岛起身,钻入危机四伏的鬼瘴森林,跋涉过飞鸟难越的龙脊山脉,进入帝都珠郡的八百里平原,一路向西又踏越过广袤的黑马子草原……他穿过了连天烽火,穿过了芸芸众生,终于抵达了世界的中心——狰突崖.

郑屠提着他的那柄东海黄花梨质地的木剑爬上狰突崖,来到狰突崖星象学派这一代的宗主魏北岳的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他道:“那个叛军主帅身边的星象师越南枝是你的徒弟?”

魏北岳坐在浩瀚台上戴着墨晶眼镜仰头看天,半晌才回过头来,他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少年,眼神中泛起了精光.

郑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满面风尘、衣衫褴褛,但千里风尘并未遮住他的英姿,可真正让魏北岳诧异地收起倨傲神态的却是郑屠的木剑,那柄木剑说是剑更不如说是一根木棍,它是由一根天然的东海花梨木制成,说是制成也不准确,因为它只是在貌似剑尖的位置随意地削出了两寸长的锋刃,那锋刃已被岁月打磨得包裹了一层玻璃宝浆,光可鉴人,而木剑锋刃以外的其他部分却是完全未经人工雕琢,就保留着它天然的形态,剑柄位置的枝丫上几片翠绿的叶子竟然鲜嫩可人、生机盎然.

郑屠一路西来,看到那几片叶子的人都会禁不住感叹生命的顽强.魏北岳博览群书,见识不凡,却明白这木剑上的树叶能活着,并不是因为它生命力的顽强,而是因为少年用东海潮生群岛那奇异的,能呼应天地使万物生长的木生之气在养着它,他见郑屠如此年轻已有如此修为,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敬佩,他望向那木剑问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神兵‘寸盈’吗?”

郑屠不理他,又问道:“我在问你那个叛军主帅身边的星象师越南枝是不是你的徒弟?”

魏北岳还不接话,微闭双眼,左手拇指急速变幻着手形在掐算,上下唇喃喃轻碰,突然睁大了双眼,惊奇地“咦”了一声,抬头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东来的大福星!”

郑屠有些微微恼怒,厉声道:“越南枝助纣为虐,他是你的徒弟,你狰突崖也逃不脱干系!”

魏北岳叹了口气,这才正色回道:“你错了,越南枝已经算不得是我的徒弟了.我狰突崖这一脉星象学流派立派七百余年,历三朝,至我魏北岳已传了二十六代,学派之中代代有奇人,俗世上凤毛麟角、经天纬地的人才在我狰突崖却多如过江之鲫.可惜立世创派的祖师爷立的第一条铁律便是:静观天,不扰世.七百年来多少朝代的兴亡迭替、世上战祸灾乱的纷呈,狰突崖都是在它们发生之前就已经推测出,并记录在卷的,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人去干扰改变历史的推演.越南枝是我狰突崖一脉历史上第一个入世的人.”魏北岳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但是就他学到的那点皮毛,还不配挂上我狰突崖的名字,再者说,他以狰突崖的学问入世为用,已经违背了老祖宗的戒律,不能算是我的徒弟了,他只是狰突崖逐出门墙的弃徒!”

一个弃徒便能依靠观星之术指引三千兵马掀起改朝换代的巨浪,郑屠心中极为震惊,却仍面不改色道:“那我便去找他问一问,他们荼毒生灵有何道理,是哪一颗星辰指引的?”

郑屠说完转身便走,魏北岳却用一句话拽住了他的脚步:“你要代苍生言,可得弄清楚到底我狰突崖那个弃徒与勤王的陆鼎山哪一个才是真正助纣为虐的!”

郑屠放慢了脚步,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听魏北岳又说道:“你说的无双城那个逆贼起事时只有三千家兵,短短数年便打下了半壁江山,如今麾下会聚了三十万甲兵,若非民心所向,岂能如此容易,难到天下支持他的老百姓全都是逆贼?”

郑屠毕竟年少,一时间竟有些绕不明白这道理.

“物先自腐,而后虫生,现在住在珠郡紫鸾宫中的皇帝什么品性天下无人不晓,他杀父淫母以夺皇权,上位诛忠任佞,大好河山被他糟蹋的遍地疮痍,你说他如何还能做天下的共主.那个逆贼要灭他才更像是顺应星辰背后诸神的意志.越南枝虽是一个弃徒,行的事却未必是逆天之事,区区一个陆鼎山,岂能凭一人之力阻挡星辰运转?”

郑屠猛然回头,目光炯炯,说道:“好,我记住你的话了,但不能凭你巧舌如簧,几句便想乱我心志.我,自会去弄个明白!”

说完转身下山,继续朝西往乱军与勤王军隔着逆奔江对垒的那座月伦城走去.

鹿城当时还叫月伦城,由于逆奔江流经此地时依地势绕了一个接近圆月形的巨弯,而城依水形而建,于是便形象地有了一个月伦城的名字.

郑屠进入月伦城时,城内虽驻军十数万,且有半年之久,但城中百业兴隆,井然有序,叛军竟然对城中百姓毫无侵犯,街上偶尔行过的军旅士兵往往破甲败靴但个个精神饱满,在街面店铺中购买物什,必然银货两讫,全无欺凌之态.和郑屠一路所过见到的军队完全是不一样的形象,由此一点,便可推见这叛军首领的厉害之处.

郑屠在月伦城住了四天,他所见所闻每天都在改变自己心中原本对叛军的成见,他本要再住下去,多观察观察叛军.但第四天的清晨,月伦城出了一件大事,叛军首领烈武王苏靖宇麾下第一大将铁梦戈一身便装,提着他那口闻名天下的随身长刀——残针,独自出了月伦城,找了一叶扁舟横过逆奔江,直往江对岸勤王大军的军营而去.

铁梦戈拄着长刀站在船头,小舟无风自动,快如飞箭,直看得围在江边的百姓连连咂舌惊叹.那小舟虽快,到得对岸江边时说停便停,铁梦戈下了小舟,从容地走入刀剑戟严阵以待的两排勤王军士兵布下的防守阵地.

江这边的百姓个个心惊胆战地为他捏把汗,围观的叛军士兵却没人紧张,都知道铁将军的功夫无敌天下,便是徒手走入千军万马之中也不会伤着一根毫毛,这点小阵仗根本奈何不了他.

果然,就见铁梦戈所到之处,勤王军的那些战士们不由自主地潮水一般朝两边退了开去,一个战士竟然在一股莫名的威压之下握不住手中的武器,有一股强烈的想下跪膜拜的冲动,“哐啷”一声兵器掉落,紧接着连锁反应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战士兵器脱手,也有些意志竖韧的战士强行与那股威压对抗,待铁梦戈走过后众人个个浑身汗出如浆,越是强行抵抗的此时越是手脚发软.

铁梦戈直直走过江岸,由西山山道走上去,一直走到了山上陆鼎山的中帐营前.得到消息的陆鼎山早已等在帐外,只看一眼便知道铁梦龙盛名非虚,郑重问道:“将军所来何事?”

铁梦戈抬手指了指二十余里外一座突兀的高山说道:“此地民间传说野莽山中有一条千年巨莽,眼见便要得道成龙时,遭天劫不渡,毁了修行,自此戾气不散,为害人间.今日天朗气清,铁某欲邀将军同游野莽山,为人间除此一害!”

陆鼎山神色淡漠道:“铁将军竟然信这神鬼之说?世上哪里真有龙了?”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权当在劳苦的军旅生涯里偷一日清闲也是好的!”

陆鼎山微一沉吟后道:“既如此,铁将军稍等,待陆某卸了铁甲换身便装!”

江边的郑屠看着铁梦戈的身影走上西山的山道时,也没想明白自己具体该如何,只是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跟上去,于是他急忙也寻了一只小舟跳了上去,手中的寸盈此时便成了船桨,急急划动往对岸而去,所有人的眼睛都追着铁梦戈的身影,竟没有人注意到又有一人在渡江.待郑屠上了岸,方才结阵阻拦铁梦戈的战士都刚刚恢复了过来,这时却也都不由自主地由两边给他让开了一条道.同样是不由自主地让道,却又完全不一样,铁梦龙迫近时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战士们感受到的是敬畏与恐惧,而少年郑屠走过来让战士们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如沐春风的气息,仿佛心情也好起来,呼吸也顺畅了,少年没有开口,却让战士们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亲切的,就和战友、亲人一般的气息充满全身,没有人愿意挡在他的面前.

郑屠上得西山,见铁梦戈与陆鼎山相携着已朝野莽山方向去得远了,急忙提步追赶,不一刻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远处.

怔怔望着他们身影溶入山间,陆鼎山贴身侍卫营的首领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一拍脑袋对手下十余位侍卫急道:“不对呀,弟兄们?陆将军独身赴约,他铁梦戈却叫了帮手,追!”

走到野莽山下时,郑屠听到了身后迫近的追兵,他回头看了一眼陆鼎山的侍卫们,轻轻一笑,放慢了进山的脚步,同时催动体内的木生之气,将之散入身周.他身后,灌木、青藤、蒿草,甚至苔藓受木生之气催发,开始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疯狂生长……一时之间方圆十余丈内草木芳菲、万物生长.

陆鼎山的侍卫们眼睁睁看着疯狂生长的草木藤蒿相互纠结着、扭曲着、穿插着封住了进入野莽山的唯一山道,他们只能颓废地守在山脚下望洋兴叹.半个时辰之后,山顶之上传来震荡群山的龙吟虎啸,满山草木为之悚然颤抖……

直到事后很久,他们才知道当时那一片疯长的草木使他们错失了目睹烈武爷一统天下最重要的历史时刻.

铁梦戈与陆鼎山这一次邀游,后世史学家们称其为野莽山之盟,史书《烈武初录·铁梦戈列传》记载:“……帝困月伦城六月,将军只身渡江,与柱国公陆鼎山会于野莽山,折其逐鹿之心,陆渡江称降,帝示宽恩,以公主赐婚……”

大渊朝开国后,烈武爷为纪念得鹿铸鼎之喜,自此赐名月伦城新的名字为鹿城.

历史并没有提及郑屠.

但铁王堡与秀水城内部却都暗中流传着少年郑屠曾以一人之力力挫如今江湖上排名前两位的大高手的传说.而在天下诸侯的眼中,烈武爷的定鼎天下不过就是铁王堡与秀水城这两大世家的结盟.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四十余年弹指一晃而过,日月去似流水,多少风流人物轮流登场,走马观花般各领一时,又匆匆谢幕,不变的只有山河大地.

这一日,一位三十余岁的瘦削汉子来到鹿城城西白鹿山顶上的白鹿寺外,站在寺外那株号称是柱国公陆鼎山亲当手植的歪脖子松树下,神色黯然地眺望山下的整个鹿城.他叫苏慕,本是鹿城人,六七年前鹿城遭了百年罕见的天灾,他为了两个弟弟不饿死,提刀出门,杀人抢米,而后一直亡命天涯.

逃亡在外的六七年里,苏慕经常在梦里回到鹿城.

回到坐落在逆奔江中上游山区,被白鹿山、红砂断崖、望子峰三山环抱的故乡.梦里总是深秋,逆奔江由东边的黑马子草原而来,奔流过鱼城、鹅城而后来到鹿城,它东西向环绕鹿城外郭,穿过走马川、鸡头滩、象鼻湾然后不舍地离开鹿城一路又奔向遥远的楼上雪域高原.这个季节站在鹿城的至高处——白鹿寺外那株歪脖松下放眼望去,环城的逆奔江水碧如蓝,丝带般穿梭在巍峨的群山之间,而群山则顶着红透的枫叶一层层淡远出视线的极限,山河壮阔总让他在梦里都陡生跌宕磊落之气.

可真的回来,真的站在白鹿寺外这株歪脖松下想象前路时,又是另一番光景,并没跌宕磊落的豪气,充斥在苏慕胸口的只有莫名的烦躁.这次苏慕回来,是因为在混迹了多年的帝都,与唯一的朋友也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因件小事闹得不欢而散,于是才一个人潜回了鹿城.

鹿城变了,当年他杀了的米行掌柜,早已经无人记得,米行其余人等也早迁离了鹿城.但鹿城也没有变,他暗中见两个弟弟在烈武爷的太平盛世下依然过着受人欺凌的下等人生活,浑浑噩噩不知改变,也没有改变的.

苏慕不一样,尤其是见过了帝都珠郡的繁华后他更是不可能甘心守着祖宗留下的这破酒馆混吃等死.但苏慕又清楚地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想改变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豁出性命,赌上一切,干那刀头上舔血的无本买卖.就像自己为了活命在帝都干的那些营生一样,苏慕并不觉得苟且,都是为一口食儿,谁又比谁高贵了?

让他欣慰的是鹿城现在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了.他在城里游荡了几天,绑架鹿城巨贾沈银长的计划在他心中盘桓了许久,差不多各个环节都想妥了.他现在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给六七年没见过面的两个弟弟说明白,让他们没有心理负担地跟自己干这一票.他打算用当年自己抢米杀人逃离鹿城时给二弟苏遮说过的话来说服他们——没有人生来就是贼!

苏慕打定了主意,便转身朝下山的路上走去,他背后,白鹿寺外墙下茂密的竹林后转出一个身着青衫的瘦硬身影,那青衫客目送苏慕远去,眼神似愤恨又似失望.

自家破落的小酒馆里,苏家三兄弟围坐在油腻的八仙桌前,桌上是油炸花生米、老醋黄瓜与一尾苏醒拿手的煎鱼,配着几只盛满劣酒的粗陶碗,聊当苏遮与苏醒给六七年没见面的大哥苏慕的接风宴.

大渊烈武三十六年的深秋.不知哪一天起的天雨,忘了停一样淫虐着人间,积水深处有一丈有余,大半个鹿城都泡在了水里,城外方圆百里的谷稻被雨水浸泡霉烂,几乎颗粒无收.是鹿城数十年未遇的天灾.入冬以后天气仿佛一夜之间便进了数九时节,变得奇寒无比,紧接着大雪封路,米价被十倍地哄抬至一石五六百文,天天有人死于饥寒交迫.

说来苏家父母命好,在大饥荒前几年就双双过世了,没赶上受那罪.苏家三兄弟守着祖上三代赖以为生的那家小酒馆.苏慕那年二十四岁,苏遮十六,苏醒却只有十岁.苏慕苦苦撑着这个家,存粮眼见吃光,又无进项,天价稻米便是卖了酒馆也换不回几升,而朝廷的赈灾粮米物资叫人望断愁肠却迟迟不见踪影……

苏慕实在无法可想时提刀蒙面夜闯了丰源号粮米铺,背着两袋沾了血的白米回来时说的便是“没有人生来就是贼”.苏遮看着哥哥说完这句话,扔下米又跳出了院墙,引着一片喊杀声消失在远处,从此杳无音讯.六年了,以为他早已经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他却突然又回来了.回来不提别的,开口就说要绑架富甲鹿城的沈半城沈大善人.

苏慕不知道,烈武三十六年冬天,在他盗米杀人逃离鹿城的第三天,沈大善人就顶着天灾,穿过冰雪覆盖的山道,驾着拉满粮、米、药、棉的马车队踏入了鹿城,然后广设粥铺,施善满城,竟叫他以一人之力生生顶住了天灾.自沈大善人入城那日起,鹿城再无一人因饥寒而做了路倒儿,挨过立春,冰河消融开了路,官府那叫人看着寒酸的赈灾粮款才姗姗来迟地拔到.

沈大善人便悄悄地收起了粥铺,却并没有离去,就此住到了鹿城.待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解了一城百姓倒悬之厄的沈大善人沈银长就被满城百姓叫成了半城老爷.

街头巷尾对沈老爷的来历传着三四种说法,最让人觉得可信的说法是沈老爷一家老小操着帝都口音来到鹿城,且不说赈灾的大手笔,就看沈府平日间行事虽低调,但处处透着的泼天富贵气,大家都更愿意相信他是烈武爷定都时曾资助朝廷扩建珠郡城的那位富可敌国的沈尊流老爷的宗族后裔.

有了赈灾与传言做基奠,沈银长便算在鹿城立了足.孟春刚过,他盘下了西市一处地段不起眼、生意清冷的绸缎庄,沈家经营了绸缎庄后公道、童叟无欺,再加上鹿城人念恩,不到一年,便在鱼城与鹅城各开了一家分号.沈银长接着又盘回了一家临近关张的车马行……人气壮时,什么局都能盘活,沈银长的生意年年在壮大,到入鹿城的第五个年头沈家的庆源票号挂匾开张.

这叫城中富豪都吃了一大惊,大渊开朝自烈武六年始,朝廷明令颁布以大渊通行金钞为流通货币,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货币,持金银者只准与官府交易,虽然鹿城巨贾们都明白官库所贮藏的黄金、白银随着近几年支付官俸和军饷而被逐步投入商品流通,从而使官库存银变成了活银,这中间的利益是何等之巨.可官府毕竟没有放开金银通钞,所以都觉得沈家这一步走得悬,谁知就在沈家庆源票号挂匾后短短的一个月间,朝廷的“通钞令”便传遍了逆江南北,众人这才佩服沈银长的手眼通天,明白沈家必是朝中有人早早知道了朝廷的准确政略才敢行此险招,只那一步便走到众人遥不可及的前头.

如今沈家庆源号的银票可在珠郡、鹿城、鱼城、鹅城等六七座城市里的分号直接提取现银,这时的沈家已明显的富甲了鹿城.可鹿城人没人对沈银长怀有对其他富豪的那种嫉恨,因为这一城人有大半都是喝着沈银长烈武三十六年施的善粥才熬过那一劫的,苏遮与苏醒也不例外,何况自沈银长落脚鹿城,凡遇修桥铺路、洪涝旱灾……

沈大善人永远不吝啬银钱.

鹿城的富绅们哪一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带一群保镖,只有沈银长一个保镖没有,大家更相信他挣的银子光明正大.所以当大哥提出要绑了沈银长时,苏遮与苏醒都踌躇不决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贼!”苏慕又说了一遍,他第一遍说得慷慨激昂,这一遍说得语重心长.说完扫了一眼端着盛满劣酒的粗陶碗、神情不决的两个弟弟,又别过头去,抬了抬眼,目光从门外破旧的酒旗下穿过,停在街对面气势恢宏的三层大酒楼沈楼上,那也是沈银长的生意.

他望着顶层临窗的一桌客人,继续说:“苏遮

你今年二十二岁,早过了婚娶之年,身高体壮仪表堂堂,可就因为穷,没有媒婆愿意上咱苏家的门.

你再看苏醒,若给他穿上一身鹿衣坊的衣裳,打扮打扮,不比哪家公子倜傥,却也是因为穷,只能低三下四地伺候别人换口饭吃.说是烈武盛世,那是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们的盛世,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奸商们的盛世,我们兄弟老实巴交,空有一把子力气,也只能在这世上处处受人盘剥,苟活在盛世的夹缝里,咸鱼一样,你们说,都是娘生的,凭什么?”

苏慕转过头来,盯着两个弟弟,那一句“凭什么?”压低在他喉咙里沉闷地吼出来,一掌重重拍在桌上,三碟寒酸的下酒菜不安地一阵颤抖.“要翻身,就得赌上这条烂命,说书人口里那些平步青云、功成名就的哪一个不是赌上了一切的贼?”

苏遮低叹了一口气,苏醒抬头顺着大哥的目光望向街对面雕梁画栋、飞檐吊角好不气派的沈楼,顶层临街的客人在辉煌灯火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八仙桌东首主位坐一位身宽体胖、气度雍容,看起来一团和气的老爷,正是那鹿城著名的沈大善人沈银长.

苏慕起身走到苏醒身后抬指指向沈银长道:“沈银长身上的膏脂刮下薄薄一层,就够我们兄弟一世富贵了,到时候给你们娶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回来!”

苏醒的手一抖,洒出半碗酒来,他不是没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可打小就受惯了欺凌,早死了反抗的心.做贼,苏醒并不抗拒,这些年与二哥守着破酒馆相依为命,混迹在社会底层,坑蒙拐骗见得多了,冷眼空心地也算看清了这盛世的丑恶嘴脸.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想一想都教人血脉贲张,大哥说‘没有人生来就是贼’,是,做了贼的哪一个不是被世道逼的,可为了自己翻身过上上等人的生活而去伤害其他善良的人们,苏醒还是下不了决心.

“大哥,”苏醒牙一咬,“你要绑票,我不反对,但能不能放过沈掌柜,鹿城黑心的奸商多的是,绑谁不行?”“世上哪有什么善人!”苏慕叹了一口气,他不打算换目标,若是不说清楚,绑架谁,兄弟之间都会生出芥蒂.

他由袖中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锞子递给苏醒,说道:“罢了,此事再议吧,你去对面沈楼订一桌酒席,我明日酉时要设宴请朋友吃酒,就按沈银长今日宴客的规格与菜品定,叫他们誊抄一份菜单给我.”

苏醒接过银锞子应了一声,猫腰钻出酒馆往对街走去.“挺起胸来,揣着银子进他们的门,你就是爷,硬气点!”

苏醒没回头,却下意识地挺了挺背,阔步穿过青石铺就的街道,在沈楼门前一排装饰华丽的马车中间转了几转,来到酒楼的正门前,抬头望上去五尺宽的“沈楼”二字黑底金画,沉沉地压迫在眼前.

苏醒从没进过近在咫尺的沈楼,心中还是有些怯,但手握着冷硬的银锞子又有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昂首踏入了沈楼大厅.

沈家生意繁多,各种生意铺面里的伙计在大掌柜沈银长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从来也没有谁敢以貌取人,门前招呼迎宾的伙计更是透着机灵.他见进门来的少年衣衫虽朴素,但洗得干净,抛开衣衫看,少年也是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他没敢怠慢,急步迎上去腰身微躬,道:“这位爷,您几位?”

苏醒挺了挺腰:“哦,今天不是来吃饭的,我家老爷明日酉时要宴请几位朋友吃酒,着我来订个临街的安静雅间!”

“行,爷您稍候,我去记一下.”

“哦,对了”苏醒装着不经意唤住伙计又说,“我适才在对街瞥见沈老爷正在楼上吃酒,是在宴请客人吧?”

伙计不明所以打了个哈哈.

“没别的意思,我家老爷明日要请的客人尊贵,你就按沈老爷今日宴客的单子备菜,叫人誊抄一份菜单,我回禀时问我家老爷可要增减菜肴.”伙计一听如此,不再有疑,伸手招呼:“您这边喝口茶稍等,这就给您去誊抄.”

苏醒随伙计来到一处雅阁,刚坐下,便有美人奉上一盏香茗,不一刻,方才那伙计捧着一份墨迹尚新的菜谱过来,苏醒也不看,折起揣入怀中,想着终于了事了,心中一阵轻松,掏出那枚银锞子抛了个高:“赏你了!”那伙计利落地接住熟练地道了声谢.

苏醒转身要走却听伙计满脸堆笑地又说:“爷,您订的菜品里有几样食材十分名贵,为保证新鲜,本店都是用的时候现去采办的,按小店的规矩您这一桌得先付三两定金,您体谅!”

苏醒面色未变,头却嗡的一声大了,心中想这下窘大发了,他虽也是吃的酒馆这碗儿饭,可自家那小破店,订桌酒席哪里还要定金,大哥给他银子时,他心里一直以为是叫他用的,谁知道这大酒楼有这么多规矩,不禁愣怔在当地,心中急急思索着对策.

却在这时,一位穿青衫的客人由二人中间穿过,苏醒蓦然觉得左手一沉,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一块五两重的马鞍锭,再抬头时,那青衫客已行至门口,背影清瘦挺拔,望着他的背影苏醒竟生出了望着一枝瘦硬修竹的感觉.那背影透着孤惶与桀骜,苏醒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竟看得痴了,直到青衫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转角仍没回过神来.

伙计低声唤了三遍,苏醒才听见,哦了一声伸手递过银子,伙计收了银子道:“您稍等,小的给您找零!”

不知道为什么苏醒满脑子都是那青衫客的背影,和他塞给自己那块带着体温的银锭,伙计没等到那句常听的“不用找了,赏你!”只得悻悻地将苏醒刚才赏他那枚二两银锞子递还给苏醒当找零,苏醒抓起银子再不搭话出门便走.

苏慕见弟弟回来有些神不守舍,也没在意,只当他没见过世面被沈楼的富贵冲了眼,要过菜单扫了一眼,不禁心中窃窃冷笑!

苏遮与苏醒根本没想过大哥宴请的贵客会是他们两个,进入沈楼前苏遮已尽力去想象沈楼的富丽堂皇了,可踏入沈楼,他准备好的故作镇定还是没用上.进入雅室落座,第一道程序——丽人献茗,就叫苏遮难以消受了,他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些菩萨、仙女一般的女子穿着他没见过的绫罗绸缎,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这沈楼里竟是侍候人的下人.

透光的骨瓷盖碗儿往开一揭,明前龙井的清香扑面而来,沁心浸脾,和它一比,平日解乏喝的飘雪哪里还能叫茶.然后是两品蜜饯,鸽子玻璃橘与蜜饯龙眼,精致得和玉雕一样,都无法下箸,更不要提四荤四素四凉两汤的菜肴了,水晶咕咾肉、白扒鱼唇、五彩炒驼峰……没有一道菜不是苏遮以前只听过名字的.

那道鼓板龙蟹苏遮第一口吃下去就被那美味给震撼了,入口既渗入舌尖的美妙叫他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哽噎道:“大哥,你记不记得娘死的时候说红烧肉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临走时吃了我喂的那口肉才暝的目,她要是能吃上一口这些个东西……”一句话说得兄弟三人泪眼模糊.

饭后还有告别香茗,苏慕支走小二与奉茶丽人,兄弟三人捧着碧螺春各想心事,过了良久苏慕才开口问道:“你们猜猜这一顿饭要多少银子?”

苏醒从头到尾只是吃,生怕浪费一丁点美食,此时吃得肚皮滚圆靠坐在酸枝圈椅中,心想昨日收了三两订金,应该得有这一顿的一半吧,六七两银子一顿饭可是天价了,便猜道:“得六七两吧?”

苏慕笑了笑,由怀里掏出昨日苏醒叫伙计誊抄的菜单铺在桌上道:“昨天叫你要这个回来就是防今日带银两不够,哥在帝都混迹这么些年其实也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呀,这一顿差不多就吃了哥这些年一半的积蓄了,本来是给你们攒的娶媳妇的银子!”

苏醒听得直心疼,扫了一眼菜单,只一道金蟾玉鲍后面标注的价码便叫他目瞪口呆了——八两六钱,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抢钱也不过如此.

苏遮平日在自家酒馆里又当掌柜又当小二,早练就了一身心算本领,粗粗一合算这顿饭下来得三十六两白银之巨,不禁在心里盘算:一两白银抵一贯铜钱,一贯铜钱合一千文,现市价一石白米五十文,这一顿饭吃了三十六两合三十六贯便是三万六千文,若是全买成白米……

“苏遮,哥问你,经营咱家那破酒馆你不吃不喝几年能挣够三十六两银子?”

苏遮无语,只有心疼.

“苏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沈大善人的一顿家常便饭哪!”

苏醒也不说话,在后悔刚才没再撑着吃几口香烹狍脊的同时,沈大善人和气盈盈的形象在他心中开始模糊了.

“苏遮,你再帮哥算一账,烈武三十六年冬天一石白米市价最高多少银子?开设一个赈灾粥棚需多少白米?鹿城设上十个粥棚,放粥一个月,又能花多少银子?”

苏遮这次没算,他明白大哥的意思了,当年受灾时各粮行哄抬米价,市价翻了十倍不止.即便如此,沈银长赈灾所耗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对老百姓来说是一辈子也挣不来的一笔巨款,可对沈银长来说或许就是十来顿便饭、两三场家宴的耗资.这样一想苏遮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下作了.毕竟,当年满城奸商哄抬米价的时候是沈银长救了鹿城无数无以聊生的百姓.“你们再想想,这沈银长他为什么选那个时机来鹿城?”苏慕冷笑了一声,“世上哪里有什么大善人,他不是要救鹿城百姓,他是趁火打劫,贱价收买这一城人心罢了!”

苏醒动摇了,他内心深处仍不愿把沈大善人想成一个奸商,可大哥的分析又似乎很有道理,叫他心中一筹莫展.

“大哥知道你们想什么,不管沈银长是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也不管他当年是什么居心,可救了鹿城百姓却是真,对不对?可你们再想想,能来沈楼吃得起酒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奸商富豪,没一个好东西,他挣的钱也并不是干净钱,再者说我们只是图财,又不杀人,拿到银子便放他回去,你们不用心中有愧!”

苏醒咬着嘴唇点头:“大哥,我听你的!”

苏慕长舒一口气,花这么大一笔银子吃这一顿饭就是怕亲兄弟之间有了芥蒂,只要他们看清了这沈银长的面目,兄弟能齐心可比什么都强.苏慕再望向老二,苏遮目光坚定道:“哥,这窝囊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干!今天能吃上这么一顿好饭,便是事败被官府砍了头,也值了!”“别说丧气话,哥有严谨周详的计划,只须小心行事,不会失败的!”

每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沈银长都会去城外十五里的郊野,那里有一处他建在山中的隐秘宅院,在那里约两位神秘的知交饮酒赏月.自他来鹿城的第二年秋天起,这个十五之约便从未更改过.

这一日又到了十五月圆之夜,两位沈银长的神秘知交已到了许久,仍不见沈银长的马车到来,按照以往惯例,这二位到来之前沈银长必已早早就备好酒水吃食候着了,这样失礼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年长的那位年龄大概在六十岁左右,清瘦儒雅,双手后负,脸上自带的威严中透着一丝不耐烦:“沈掌柜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另一位中年人身材魁梧,眼光犀利,一看便知身怀功夫,他笃定地回道:“不会,鹿城什么风吹草动能逃过您老的眼睛,大人少安毋躁.”

仿佛应着他的声儿,远处一个小墨点渐渐变大,走得近了便看清楚了,果然是沈银长的马车,长者脸上的愠怒方褪去,却见中年双目中精光一闪,箭步跃前,到得马车前不等马车停稳当,“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快刀就架在了车夫的脖子上,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老乌呢?”

那车夫猝不及防地被一口钢刀架在脖子上,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中年一把将车夫扯下马车扔在地上,转到马车后面伸刀尖挑起车帘,车中空空如也.那位长者见他神情有异,也走过来拨开中年往车中望去,他细细看了一遍车厢,探身由坐椅靠背上拔起一枚窄细的飞刀,刀尖上扎一张对叠的笺纸,长者将笺纸递给一直紧随在他身后的一位中年文士,命道:“柳师爷,念!”

柳师爷接过笺纸打开来看了一眼,便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赤金一千两,庆源、宝丰、鹿兴三家票号私铸金锭各三三成,筹齐用鹿衣坊特制宝蓝锦袋分三份装,五日后鸡叫前,由沈家二位少爷亲自送往白鹿寺,在寺外歪脖松下交赎金,若报官,便撕票.

柳师爷念完望向长者,长者低头把玩着飞刀冷笑道:“好大的胃口,鹿城有几年没人敢打沈掌柜的主意了.”他话停顿了一下,随手将飞刀递给中年,“陆兄,这飞刀看着可眼熟?”

中年接过飞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几变,那飞刀靠近手柄处有一个“白”字钢印,他急忙分辩道:“大人明察,这飞刀是飞鹰帮的物件没错,但我平时管束得严,小白绝对没有这份胆量,他手下帮众几百人,要寻这一柄飞刀可容易得很,怕是有人存心陷害.”

说完又转向车夫狠声道:“老实交代,谁指使你的?”

“陆兄不用吓他,我看他是真不知情,否则岂敢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此处!”

倒在地上的车夫认出了长者是鹿城城守李知律,不由爬起来对他磕头如捣蒜,拉着哭腔道:“李大人明察,小人实未做过任何枉法之事呀!”

李知律望向车夫轻声道:“你不用害怕,慢慢与我细说你驾着这辆马车来这

里的前因后果,本官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车夫早吓得身如筛糠,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清楚了情况.原来这车夫是城南驷马车行平日雇佣的车夫,姓牛,在家里行三,大家都叫他牛三儿.昨天半夜,一个蒙面人敲开他家的门,哑着嗓子对他说,今日戌时请他到城外振衣岗,把振衣岗上一辆空马车驾送到此间,那人特别嘱咐到了戌时方可出城去往振衣岗,他出手就给了牛三儿二两纹银的订金,许他事成后还给三两,那人遮遮掩掩的,牛三儿料想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看他出手阔绰,也没敢多问,贪这五两银子好挣,就爽快地应了美差.今日在城门口等到戌时钟声响起后依约出城,到得振衣岗,果然在路边见停着一辆空车,也没多想驾上车便赶来了此处,还暗喜交了狗屎运,这五两银子挣得好容易,不成想车还没停稳,脖子上就被人架了把钢刀.

他听了师爷柳好古刚才念的纸条,大概也明白了这是一起绑票案子,被绑架的人还是鹿城首富沈大善人.若早知会卷入这一起惊天大案,便是五十、五百两银子也不敢应这差啊!

李知律冷静地听牛三儿说完,蹙眉细思,许久方说道:“牛三儿,即便你所言无虚,此事牵涉太大,本官身负一城百姓安危,须得细细查过,待破得此案,抓了嫌犯才好还你清白.”他回头转向身后,“来人,先收押狱中!”

便有人从暗中出来用刑链锁了牛三儿离去.李知律然后摈退左右对陆姓中年低声说道:“陆兄,此事不宜张扬,依我推测看,这伙绑匪是踩点儿时才探知了沈掌柜每月十五来此聚友的事,但他们索取赎金的信笺中又警告沈家不许报官,由此便可推知绑匪并不知道你我二人的身份,所以必须冷静处之,沈府那边还得烦陆兄去报信、安抚并安排好对策

.”

“是,大人!”

李知律凑近鹿城江湖第一人陆惟我,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尽量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件事,得你亲自去办,这车夫牛三儿今日撞破你我面目,留不得了!”

“是,大人放心,他活不到入狱时了!”

沈银长被绑票的第二天.

苏醒一身夜行衣,又用黑色布罩蒙了头脸,浑身只留两个小孔露出眼睛看路,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手里提着两瓦罐米粥走入苏慕精心布置过的地下密室,先将一罐粥送入囚禁沈银长的车夫老乌的石室,又来到囚禁沈银长的石室.

岩壁上钉着的铁链穿过岩壁在背面用精钢铆钉加固过,另一头锁着头上罩着漆黑头套的沈银长的手脚,这是苏慕当年因盗窃被抓入珠郡大狱时见过的刑具,官府便用它来锁押身怀武功的江洋大盗,任你在外面有翻天的本领,一旦被锁住了便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在两三步之内活动.

苏醒摘下了沈银长的头套,将瓦罐递了过去,说道:“别害怕,我们只是求财,拿到钱就放你们回去!”他服用了少量的哑药,此时咽喉干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如老人.

沈银长倒是毫无慌张之态,面上的笑容仍带着慈善和蔼,说道:“不害怕,能走出这一步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我来鹿城做生意这些年,这已经是第五次被绑票了,按我的嘱咐,遇上这种事家人从没报过官,每次都如数交了赎金,他们拿到银子也都依诺放了我,放心吧,你们也能拿到银子,还记得第一次……”

苏醒转身走了出去,大哥不让自己和沈银长有言语交流.

沈银长没讲出来的旧事,苏醒听过坊间的传说,说是当年沈银长初到鹿城,生意刚起色那两年,接二连三地被本地帮会绑架,每次他被绑,沈府都如数奉上赎金,也确实从来没有报过官,绑过沈银长的帮会都听他亲口说过诸如以后若有难处只管光明正大找上沈府,沈某家财厚实又爱交朋友,但凡金银能帮上朋友的忙,决不推诿!几次下来,搞得本地帮派都觉得羞愧.

鹿城在烈武三十六年了这个“沈半城”以前,还有一位“半城爷”——陆惟我陆半城,陆惟我自幼混迹黑道,心狠手辣、城府渊深,又练就一身高深莫测的功夫“袖里乾坤”,年轻时就建立起了威名赫赫的“惟我楼”,惟我楼名义上是一间茶馆,但在陆惟我的手中却是掌控着鹿城服膺于他的三帮五派、水陆码头、方圆百里各路好手的中枢.陆惟我为洗白自己在鹿城百姓眼中的形象,曾出资将常年泥泞的鹿城纵横主街用青石板铺了一遍,大半个鹿城百姓因此受惠,街头巷尾便开始流传着陆半城的美誉,但鹿城明眼人耳中“陆半城”三字更像是说:白天的鹿城是李知律李大人的鹿城,而夜里的鹿城却是陆惟我陆楼主的鹿城.

烈武三十八年中秋,沈银长第四次遭绑票被赎回的第二天,陆惟我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沈银长,为他压惊.那夜,鹿城黑道上提得起名的人物几乎都成了两位“半城爷”的陪酒客.陆惟我对众人说:“今日起沈掌柜就是我陆某的朋友了,他以后在鹿城的安危,须权仗各位照应,陆某先饮此杯以为敬!”那杯酒后,沈银长再未受过绑票之苦.也有外地帮派打上沈银长的主意的,但他们往往刚刚踏入鹿城地界,便会被本地黑道料理得干干净净.

沈银长见苏醒不搭话,心中初步估计这次绑他的人与鹿城江湖无关,怕是江湖上过路的神仙.

沈府议事的密室中,沈家大少爷沈玉焦灼不安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转着圈,二少爷沈璞坐在椅中愁眉不展,沈府管家站在二少爷的椅子后束手不语,另一张太师椅中坐着亲自来报信的陆惟我,他端着茶碗品啜着沈府给他特备的小团龙.待二位少爷彻底明白了他说的沈掌柜被绑票的情况后,他才又开口道:“沉住气,不要交赎金!”

沈玉一听就急了,说道:“为什么不赎,绑票无非是求财,要银子,给他们就是了……”

陆惟我的一双虎目逼视过来,不怒自威,沈府管家扯了扯大少爷的衣袖,沉声道:“急什么,听陆爷把话说完!”

陆惟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硕大的翡翠扳指,也不看别人,轻声道:“你们沈家刚来鹿城那两年,沈掌柜三天两头被绑票勒索,我其实知道,大部分是鹿城黑道上的兄弟做的,你们恨我是应该的,可最后也还是我站出来向鹿城黑道宣告沈掌柜是我陆惟我的朋友,江湖上有人再要动沈家,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这才清静了四五年,我帮沈家其实是帮鹿城江湖,沈家生意做得越大,水陆码头、各帮派的生路也就越宽活,若逼走了沈家,大家的日子又都会更艰辛,他们隔三差五地对沈家下手是不懂这个道理,又或者是只顾自家快活,不顾江湖大局,既然如此,那我只能一声吼到底,将事情独断了.

“如今又有人再打沈家的主意,这就不再是你沈家一家的事了,这是对陆某不敬,对整个鹿城江湖的挑衅,他们还用了城南飞鹰帮的飞刀来嫁祸.你们说,这是沈家能了的事么?”

他缓了缓又道:“你们沉住气,不要去交付赎金,更不要去白鹿寺查看,以免打草惊蛇,我会派几位身手好的弟兄来沈家盯着,待绑匪沉不住气时必会派人来送信催要赎金,到时候陆某便会顺藤摸瓜揪出他们来,还你们一个平平安安的沈掌柜,也还我鹿城江湖一个清白!”

李知律一身便装,悠闲地提着鸟笼在逆奔江畔散步.

柳好古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揣测着老爷的心情,不知道此时合不合适说出自己的想法.

“柳师爷,有什么话就说吧!”李知律嘬嘴逗着笼中的一对红嘴相思,想必心情还不错.

“大人,昨天夜里车夫牛三儿与押运他回城的两位捕快在临近城门处被人扑杀,三人均无外伤,小人觉得蹊跷,叫仵作连夜解剖了尸体,发现三人虽无外伤,但五脏六腑皆已被震碎,经脉也俱已断裂……”柳好古欲言又止,偷眼望向李知律.

李知律逗鸟的一根手指停在空中,慢语道:“柳师爷怎么看?”

“杀人者武功高强,想必是绑匪同伙,为灭口而杀人.”

李知律敷衍般“哦”了声又问道:“还有吗?”柳师爷没听出李大人的语音,自顾道:“今日一早,监视惟我楼的人回报说陆楼主昨夜紧锣密鼓地在整个鹿城布满了暗线,我寻思是不是该给陆楼主提个醒儿,若发现绑匪的踪迹得给秋毫司的弟兄们通个风,最终缉拿罪犯,为民除害的得是衙门,别叫陆楼主为泄私恨毁了秋毫司的功绩,得提醒他别忘了谁才是鹿城的主人!”

“柳师爷想得周到,那你就去给他点一点!”

李知律头也不回地继续逗着鸟,仿佛这事和他毫无关系,逗鸟才是他的正经大事.

“大人,我还有一点猜想!”

李知律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柳好古道:“陆楼主的‘袖里乾坤’可算是鹿城最厉害的内家功夫,据说可以内力杀人于无形……要不要往这边也留意着点?”

李知律静了一静,轻声道:“陆楼主雄霸一方,手下高手如云,若要杀人灭口根本不用亲自动手,何况这车夫只是受人利用,与本案无关,没有证据,不要乱给陆楼主扣帽子,他昨夜暗布眼线其实也是本官援的意.”

说完再不理柳好古,柳好古悄悄退出,默默品咂李知律的意思,总还有一丝疑虑,也只有打住不去想.

沈银长被绑票第三天.

苏醒提着瓦罐走入密室递给沈银长,转身要走,沈银长叫住他,可怜兮兮道:“小哥,实在是难消磨时间,能跟我说会儿话吗?”

苏醒不理他往外走.

“小哥,”沈银长声音带着乞求,“我懂规矩,不问问题,也不乱打探,你什么都不用说,只听我给你讲讲我前几次被绑的故事,全当消磨时间吧……”

“你的这些事我都听说过.”苏醒说完直直走出石门,消失在石道转角.

沈银长在苏醒背后无声地笑了笑,绑匪虽只说了一句话,却能传递出不少信息.

至少由此可以大概推测出这次的绑匪是鹿城人,因为这些旧事几乎只在鹿城的地传.但又可以确定不会是陆惟我的人,首先陆惟我从他沈银长身上能得到的利益是丰厚而长久的,根本没必要做这事;其次,这个小哥故意改变了声音,每次进来都蒙着面并且用浓重的药味遮盖体味,而且几乎不与自己言语交流,他们绑票时还用了迷烟……

这一切让沈银长明显感到这是一次不同以往的、严密计划过的绑票,陆惟我手下那哪有这样的心机,他们的绑票连脸都懒得遮起来,粗野到和抢劫没太大区别.

沈银长陷入了沉思,鹿城江湖以外的鹿城

人,会是什么人呢?

沈府议事密室.

沈璞先开口冲沈玉道:“大哥,父亲不在,就得你决断了,不论如何我们是不是得先把那一千两金子准备好呀!”

沈玉剑眉深锁,说道:“是得提前准备,得有我们自己的计划,不能让陆惟我拿父亲的命当他换回鹿城江湖颜面的筹码,他要是赌输了可如何是好?”

沈府管家听二位少爷如此说,便接口道:“老奴这就去宝丰与鹿兴筹兑换金子去.”

惟我楼.

鹿城三帮五派、水陆码头、方圆百里各路神仙聚集在一张大圆桌前,酒肉杯盏琳琅满目,却肃静无声,没一人动箸下筷.

陆惟我坐在东首环视众人,被他的目光盯上犹如被刀砍实,与会人员中有几位虽不知今日聚会所为何事的,也已冷汗直冒.

陆惟我轻咳一声缓缓开口打破沉默,道:“烈武三十六年的天灾,大家应该都没忘记,那年冬天沈家驮着粮米踏入鹿城,以赈灾之绩在鹿城立稳了脚跟,第二年生意刚起色,虎行帮便绑了他,开口便是两千两雪花银,沈家没有报官,赎金送得也爽快,沈掌柜当时是亲眼见了绑匪头目的,他原话怎么说的?”

陆惟我的目光锁定圆桌左侧的一名虬髯大汉,下巴向他微抬,想必他便是虎行帮的帮主了.虬髯大汉见楼主直接敲名叫响地指他,窘迫地起身,脸色烧红,幸而面黑,并不显眼,他清了清嗓子回道:“回楼主,沈掌柜当时对我说:‘好汉,我能理解你,没有人天生是贼,都是这世道逼的,你放我回去,缺多少银子我既刻派人送来,就当在鹿城交了位道上的朋友,你放心,我决不报官,否则你能绑我自然也能杀我.’我一想也对……”

陆惟我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他又道:“各位在座的听过沈掌柜说这话的人不少,我也不一一点破,我们这一行吃的是刀头饭,绑个票本无可厚非,沈家从没报过官,给银子也不含糊,这并不是沈家这口肥肉好下口,反而是沈掌柜的精明之处,他赌的是鹿城江湖的深处也有一个精明人不会把财神爷往走逼,他赌的是我啊!

“我设宴请沈掌柜喝酒那次,你们今日在座的差不多都去陪席吃了酒的……

“所以,我最后问一次,如果这次是你们之中有人想图谋沈家,现在说出来便不伤兄弟情分.”静了一盏茶的光景,没人出声,陆惟我突然端起身前酒碗,爽朗地大笑道:“好!就怕你们站出一个人呐,只要不是我们自己弟兄干的就好,那弟兄们就齐心合力把这拨想毁了鹿城江湖名声的贼人揪出来,来,干了!”

酒过三巡,陆惟我起身走到飞鹰帮帮主白彪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彪急忙起身,陆惟我袖中滑出那枚飞刀递给他,道:“阿彪,这是绑匪用来将索取赎金的信笺扎在马车里的飞刀.”

白彪一见那飞刀顿时脸色煞白,心中一惊便要下跪,陆惟我单手扶住他和颜悦色道:“阿彪,我当然知道这是绑匪对你的陷害,可要让众人心服总是得在抓住他们以后,你多卖点力查一查这飞刀是不是从你的帮里流出去的.”

白彪咬牙切齿的表情,让陆惟我很是受用.

赎票最后一天.

沈银长的镇定随着夕阳落山终于也消逝了.苏醒提着瓦罐送晚饭时说了一句话:“没有人送赎金!”

沈银长终于流露出了不安,可他惊而不乱,悄声道:“小哥,说句不该说的,你只是个送饭的,即便是拿到了赎金你

裂云曲落草论文范文结:

适合裂云曲落草论文写作的大学硕士及相关本科毕业论文,相关裂云曲落草开题报告范文和学术职称论文参考文献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