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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相见欢，也曾春宵短
1
眉月坐在正厅暗红色的木椅上,看着穿了腰身窄窄的湖蓝色袄子的燕秋,提着裙边迈过略高的门槛,低眉顺眼地走进来.
一直走到眉月跟前的蒲团上,轻轻跪下来.
燕秋十岁.
是个好看的女子.
眉月起身走过去,左手搭在燕秋手臂,轻轻拉了一下.
燕秋识趣地直起膝盖,抬头唤了一声太太.
声音幽幽的,眼神也是.那幽幽里,藏着细细的无奈、藏着哀怨.
眉月笑了笑,指指旁边的椅子让燕秋坐.
这时安清风也走进门来,红光满面.
眉月知道,这是安清风床事圆满后的红光.
眉月都记不起来,他在她那里有红光,是哪一年的事了.
后来偶见,也都是他眠花宿柳之后.
眉月就又瞅了一眼燕秋.
身子长成这样,也难怪安清风.
从生了第二个丫头大出血差点把命搭上之后,安清风晚上就不在眉月的房里睡了.
外面有的是温柔乡.
安清风又不缺钱.
进门后,安清风咳了一声,问燕秋,可给太太磕过头了？
燕秋点头.
眉月说,一家人了,日后无须多礼.
燕秋不吭声,眼神飘飘的.
安清风也就是说而来那么两句,借口店里忙,先走了.
2
安清风走后,眉月跟小满使了个颜色.
小满跑出去,很快端了一碗汤过来,放在燕秋身边的方桌上,退了出去.
厅里只剩了眉月和燕秋.
燕秋看看汤碗上方一小团氤氲的热气,有些不解.
眉月淡淡地说,你要是想尽快生个孩子,就不喝.
燕秋定定看着眉月,二话没说,端起碗来咕咚咕咚把那碗汤一点不剩地灌了下去.
空了的木碗放回桌面,砰地一声.
眉月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空碗,突然用力抓住燕秋手腕,你打的什么算盘？买了你来,就是为安家延续香火,你竟然……不肯？
燕秋惊住,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眉月说,若是老爷知道了,你可知道厉害？
燕秋脸色煞白,半天道,我听说生孩子很痛,会死人的.我表姐就是生孩子生死的,太太,我害怕.
燕秋说太太我就是害怕.
眉月松开了燕秋的手,笑了一下,这就是碗寻常的红枣汤.无碍.
燕秋怔怔,片刻,幽幽叹口气.
眉月摆摆手,没别的事,你先回去吧.
燕秋就站起身来,微微含着身子朝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朝外走去.
眉月看着燕秋的身子,被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光裹住了.像一团湖蓝色的光,在眼前渐行渐远.心里一股子的沉闷.
不想燕秋却在出了门后又折回身来,抬头看着眉月,缓缓道,太太,这红枣汤好喝得很.我可否每日来讨要一碗？
两人的眼神,在亮晃晃的光线里对碰了一下.
燕秋点点头,那以后,我便每日多煮一碗好了.
燕秋一弯身,谢谢太太.
3
那些时日,安清风每日也就是在眉月那里打个照面,夜夜宿在燕秋的西厢房.
天渐渐热了,燕秋依旧穿那种领口高高竖起的衫子.
裹得严丝合缝.
也果然每日会来眉月这里讨一碗红枣汤.
有时候,会坐片刻,也不说什么,就陪着眉月看着日光从正厅的大门晒进来,一点点地偏移.
两个月后,安清风出了趟门,去杭州城里采购冬季所需售卖的大批绸缎.
孩子们都在私塾跟着先生念书,下人各忙各的.
燕秋不再过来眉月这里,整日不出门.一日三餐再简单不过,让下人送到房中.
也是小小年纪,倒是耐得住寂寞.
反倒是眉月,突然觉得这日子安静得燥人,午后,不知怎么,就踱到了西厢房.
推门,燕秋正坐在窗下,低头在绣架上绣着什么.
没留神眉月进来,惊了一下,针尖刺到无名指的指尖,一粒血冒出来.
燕秋起身,行了礼,才把指尖在口中啜了啜.
眉月低头,看到燕秋绣的,是一对斑斓的鸳鸯.
燕秋脸一红,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眉月笑笑,不等满秋客套,已经坐下来,拿过燕秋的绣针扎了两个来回,又放下,抬头笑道,手生了.
燕秋拿过绣架放到一旁,给眉月倒了杯茶,随口问道,老爷他还要些时日才回？
眉月把茶杯递到唇边,并未抬头,答道,说是……后日.
燕秋应了一声.
眉月饮了茶,略坐坐便走了.
是晚,眉月让小满先去睡了.
夜渐深,眉月裹了件薄的披风,换了软底的鞋子,慢慢踱出屋子.轻手轻脚踱到西厢房、靠近床铺窗边的廊下.
已经熄了灯.
院里的灯火被夜风吹得恍恍惚惚.
眉月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折身走到前院.
下人都睡了,院里的桂花打了碎碎的苞,透出淡淡桂花的清香.
快八月了,眉月在廊下的长椅坐下来,抬头,看天边有弯月牙儿,弯细如眉.
4
坐了大半个时辰,眉月恍惚盹着了.却听门环轻响,微微一惊,起了身.
响声传自院门,响了那么两下,眉月听到了安清风小厮的叫门声.
不大.像是怕吵了人.
片刻,门房里的灯亮了,有人批衣起身吱呀呀地拉开两扇厚重铁门.
昏黄灯火中,安清风缓步走进来.
身后小厮牵了马缰,轻轻拉着,马蹄声踢踢踏踏去了隔院.
眉月迎过去,唤了安清风一声.
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眉头微微蹙了蹙,这么晚了,夫人如何不睡？
眉月笑笑,你信里说大概今日明日地回来,我惦记着.
安清风眉头展开,唇角翘了翘,本想着在镇上歇一晚,算算也没多少路程,索性赶回来了.
眉月说也差不多三更了,这一路,想来也饿了,我喊起人来给你做点吃的.
安清风摇头,不用了,我……去燕秋那里歇着,你快回去睡.
两人边说,边朝后院走去.
进了院门,安清风边朝西厢房迈步.
眉月伸手拉住安清风衣袖,老爷,是我有些饿了.要么,老爷陪我吃点东西？
语调略急,声音便略高了些,在静夜里传了开去.
安清风顿了顿,好似不好太过生硬地拂了眉月心意.
眉月说,老爷也好久没有陪我吃顿饭了.
安清风不语,朝西厢房幽暗的窗棂瞅了瞅.
眉月笑起来,老爷且去房内稍等片刻,我把燕秋喊起来陪老爷喝两杯再安歇.
安清风面上拂起几分笑意,道,也好.
转身去了眉月的厢房.
5
眉月缓步走到燕秋窗下,手背轻扣几下,唤到,燕秋,燕秋！
片刻,房内传来幽幽回应.
眉月道,老爷回来了,在我房里,你也过来,一起吃个宵夜.
又道,你穿衣吧,我先去准备.
燕秋说,我这就过去了.
很快唤下人备好了几道简单小菜,煮了面粥.
安清风端起酒杯,小口饮着,目光在燕秋身上转悠不开.
很快有了醉意.
坐了半个时辰,眉月便催燕秋搀了安清风去歇息.
燕秋应着,抬头,深深看了眉月一眼.
眉月眨眨眼.
安清风一直到晌午才起来.吃了饭,才赶去了绸布庄.
待安清风走后,燕秋过来眉月这里.
眉月已经把红枣汤备下.
燕秋慢慢喝了,然后,一言不发,朝着眉月跪下来.
燕秋说,谢太太救我.
眉月叹口气,靠近过去,拉秋燕起身时,附在她耳边轻语几句.
燕秋瞪大眼睛,眼神里,是惊异,是……惊喜.
6
半个月后,一早,安家大院里所有人都听到燕秋凄厉的喊叫声.
眉月随小满赶过去,看到燕秋一脸惊惧,号角不已.
床上,安清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眉月过去箍住燕秋手臂,拍她后背,竭力令燕秋安静.
眉月说,出了什么事？
燕秋身体抖个不停,语无伦次又哆哆嗦嗦道,我也不知,太太我真的不知道,醒来之后,唤老爷,他就不应了.
燕秋扯着眉月衣袖扑通跪下来,太太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跟着安清风的小厮扑到床前,伸出手指在安清风鼻下探试片刻,嗖地缩回手来,惊恐喊到,太太,老爷他……已无气息.
房内顿时乱成一团.
眉月冷静得多,冲小厮吼道,还不去叫大夫！
小厮才醒悟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燕秋依旧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辩解,哀求.
眉月叹口气,没拉她起来,只说到,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约半个时辰的光景,大夫才赶过来.
先试了安清风鼻息,摇摇头.
眉月哭道,真的没救了？
大夫又摇摇头.
何故？眉月说,一直都是好好的.
大夫顿了顿,给眉月微微施礼,太太,借一步说话.
眉月一愣神,挥挥手把屋内下人驱了出去.又看一眼跪着的燕秋,道,先生可讲了.
大夫依旧犹豫片刻,才对眉月说,安老爷他……他是心力衰竭而亡……
7
安清风的丧事吹吹打打办了三天,风光大葬.
邻人亲友却一直未见安清风几月前娶的小妾露面.
后,安清风的弟弟终忍不住纳罕,问了眉月一声.眉
月沉吟良久,跟他说了安清风暴毙实情,道,她来府半年,也未能怀上一儿半女,老爷还为她丧了命,我哪会轻饶？赐了她三尺白绫.
安清风惊了半天才喃喃道,该死！该死！
眉月淡淡回应,是该死.
如此,安清风已毙,少爷安平开始掌管整个绸缎庄的生意.
安平,是眉月和安清风的第一个儿子,先天双腿残疾,一直坐轮椅.已过弱冠之年,瘦弱多病,少见外人.
安清风自安平出生那日起,便失望透顶,百般不待见.
在安平幼年,曾经不止一次动了弃掉这残疾小儿的念头.
眉月一直护着安平,说家境不弱,不多他一口饭,一件衣.她会再为他生下男儿,继承家业.
不想,一连生了两个女儿,生小女儿又出了事,眉月的身子不行了.
安清风以此为借口,终于提出纳妾.
他如何都不会把日后家业叫到一个体弱多病的瘸子手中.
之前,碍于眉月的娘家势利,未敢明目张胆.也不过是处处眠花宿柳,眉月忍了.
但眉月忍不下安清风要把家业从她多病的儿子手中夺走.
她几乎可以想象,若安清风若再有子,百年之后,她可怜的安平会是如何的光景.
何况那家业,也是她为他带来.
8
当初,安清风也就是眉月家的小管家,因为生得眉清目秀,又勤劳能干,被眉月爹爹相中.将唯一女儿嫁了他,还送他一片生意.
慢慢,安清风就变了样.
燕秋入门之时,眉月冲动之下第一个念头是灭了她.
然初见,眉月便自燕秋眼神里看出她百般的不情愿.
那第一碗红枣汤,也不过是红枣汤,汤内别无她物.
眉月不过是试探,若燕秋拿着那碗汤跟她翻脸,去安清风那里搬弄是非,也是自讨没趣.
但眉月没想到,燕秋不愿要安清风的孩子,比她想得更坚决.
眉月是过来人,立时断定,燕秋心里,有旁人.
偷偷派了心腹打听,果然探知,燕秋跟一个镖局的小伙已私定终身,偏燕秋父亲好赌,输光了身家,还欠了赌局不少银两.
为还债,把燕秋卖给了安清风.
安清风早就垂涎燕秋美色,他曾在绸缎庄门前见了燕秋几面.
当时,燕秋不过是小女儿情怀,对买不起的绫罗,有艳羡.路过门前,停留过几次.
便如此入了安清风掌心.
当然,眉月知道,燕秋不是不可以跟着镖局的男人私奔,但,燕秋顾及母亲,怕是自己一逃,安清风会逼着父亲还钱.
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如今,她还可偷偷接济母亲一些.
饶是如此,眉月觉得,还不足以达成共谋.
那晚,眉月是故意将安清风回来的时间推迟了一日.
她料定,镖局的男人会来同燕秋幽会.
果然.
眉月在廊下燕秋床边,听得男欢女爱的清浅缠绵.
也果然,安清风比信中所说更提前了一日回府.
那晚眉月拦下安清风,给燕秋留足时间,让男人翻了后墙离开,又将痕迹抹去.
但燕秋知道,她跟镖局男人断不了,早晚,都是死路.
故,那日眉月在她耳边低低数语,燕秋万分惊喜看到一线生机.
几日前的整晚,燕秋用尽招数让安清风欲罢不能.
心力衰竭,也是安清风的咎由自取.
9
半年后,眉月开始为儿子安平选亲.
虽有残疾,但安家富甲一方,媒人成群地涌上门来,端得是细腰丰臀的身健女子.
相貌可不计,能生养就好.
安平身子弱,恐难天年.她要早早为儿子继下香火.
此时,遥远的杭州城,已经怀有身孕的燕秋正坐在一间简陋又干净的窗下绣花.
绣得还是那幅鸳鸯.
男人跟镖出了门,走时说,回来,会给燕秋买一批绸缎裁衣.
其实有一刹那,眉月也曾想过灭了燕秋以绝后患.
终究没狠下心来.
一念,女人活得太过艰难.
又一念,给儿子积点德.
安平娶亲那天,眉月盛装坐在正厅受了儿媳祭拜.
那一刻,她想起多年前,安清风还是羞涩俊秀的少年,低低地站在她身边说,眉月,你真好看.
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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