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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梦多(第二部)(长篇小说)

赵兰振

赵兰振,河南郸城县人,在卫生系统供职多年.1998年进入文学出版行业.1991年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报刊.

第一章

尽管我们每天往学校跑三遍,可在教室里的板凳上坐的机会很少.我们每天只上一节课,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泡在田野里——要是不这样,学校里养的那些乌云般的羊群,就只能张着嘴空望着我们叫唤,哪儿会有美味的青草填饱肚皮.“乌云”是美称,准确的名字应该是“臊云”.它们一律灰眉灶眼的,后裆里黄歪歪一片,干结的排泄物与乱毛纠结,臊烘烘的臭味直打鼻子.想想吧,把一群咩咩乱叫的羊交给一堆自己顾不了自己的孩子,能会养成个什么样子——就是白云下凡到这儿,也注定得变成瘴气!事实上到了那年冬天,这堆臊云也烟消云散,寒冷的季节里大地不愿意萌发青草,老师又不能为了捍卫勤工俭学而号召学生们去薅庄稼地里的麦苗,那些羊饿得把废纸当成树叶咯吱咯吱胡嚼乱咽.看着被书上说成“白云”的东西一朵接着一朵栖落地上不会动弹,学校请示了公社教改组后,就把它们贱价处理,几毛钱一只卖掉.但在之前的那年夏天,因为这些羊群,我们收割到的汗水和快乐,却远比青草更多.

那一年勤工俭学的旗帜举得正高,按他老人家的说法,我们“不但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们没有课本,但每人一册有着红塑料套封的语录,我们每天早自习都仰着脸背诵我们根本不知道意思的语录,一个个背得滚瓜烂熟.)可我们这儿不但没有工厂没有军队,连知识分子都有点见不着——学校里最高学问的老师才是初中毕业,写味浓重的大字报的时候,我们拿不准该不该把这些作为声讨对象的老师归为“知识分子”——所以,我们只有把“三学一批”的劲儿全攒到学农上.夏天我们割草养羊养牛,冬天我们拾粪拾砖碴,实在找不到事儿干也决不让你闲着——试验田里瞎折腾去!大队划给学校一小块田地,位于离学校不太远的某块大田的一角,数亩见方,可供几百双小手尽着意儿胡乱挠蹬.反正你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能读书.再说压根儿就没有课本,也无书可读,上课也是听老师结结巴巴瞎胡诌(我们也不会真去听,我们桌子底下的游戏还有点忙不过来呢).不过学农啊听老师胡诌啊这些杂碎一点儿也影响不了我们上学的热情,我们连早自习都场场不拉,有时候老师硬撵着我们还不想走出学校呢.

吃过午饭,清知道下午是割草,但我们还是要跑两里路先去学校睡午觉,然后才去田野.这已经成为习惯.“睡午觉”仅是个名字,因为没有谁真的是睡觉,我们在校园里的树荫里席地而卧,一般来说,眯缝着眼耍的把戏比睁着眼时有趣得多.

从学校出来的路旁长着几棵大杨树,躺在地上的被晒缩了的树荫枕着的是一大片菜园.菜园里有一架浇菜的桔槔,我们每天渴了去那儿喝水,午睡后去那儿洗脸.菜园的主人对我们很好,有时还帮着我们把水桶从深深的水井里拔出来.那天睡了午觉,我从学校出来得最晚,一拨一拨下地割草的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校园里显出空荡荡的冷清.我刚出学校门口就一眼瞅见了何云燕,她正站在那几棵树下,两手举着一方雪白的手帕.

看见何云燕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呆了.心脏就像一只机灵的鸟,扑棱棱飞了起来,而这之前,它安安顿顿地在我的胸膛卧了12年半,我从没想过它还会飞.我出气吸气有点困难.我嗓子发干,有点口渴.天的确有点热,阳光太明亮,也太粗硕,像是下着白色的暴雨,我再朝树荫下张望时,何云燕的身影就有点朦胧了,又朦胧又模糊,我使劲闭了几下眼睛,但还是没看清.不过看清刚才那一次,已经够了.穿着粉红衣衫绿军裤梳着两条小辫的何云燕两手抻着手帕,站在初秋午后的风里的身影,就像一枚钉子,深深地揳进了我的生命里,以致我在几十年过去后,仍然不敢贸然回望,仍然觉出疼痛.是一种隐藏的疼,比利刀割开肌肤的那种锐疼,要深得多、沉得多、强烈得多.五年级的女学生何云燕双手抻着手帕往我的梦里一站,我保准立马醒来,身上滂沱的冷汗就像那一天暴雨般的白阳光.

何云燕比我高一个年级.她长得很漂亮,几乎是一上学就进了学校宣传队,大家认识她,是很自然的事儿.但我压根儿没料到她会认识我,还知道我的小名.我发现了她站在那棵树下,下意识地停了脚步.但很快我又发现我没法躲开她,我只能从她的身边走过,因为那条不宽的土路没有因为我的愿望而分了个岔,我也没有理由从护路沟里逸出,钻进一大片芝麻田里,那样更显得异常,更让人不好意思.我硬了硬头皮,而且顺手把着的盛草用的竹篮子底儿朝天套在头上,就像一顶大竹帽.竹篮子帮了我大忙,遮住了我的脸,也遮住了我的头,把我有害羞反应的部位全都隐蔽了起来.当时我猛一高兴,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比走岔路更妙的办法,压根儿没想到这是掩耳盗铃.即使戴着竹帽,我还是微低了头,脚步的轨迹开始凸离何云燕站着的地方.我行动很灵巧,我觉得我身子一偏,会像一尾穿过漏网的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但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流响,我脚步的开关咔嗒被关住了.那声音不高,但很清亮,就像春天里的某一天的第一道阳光.要是在这道阳光周围有任何一些斑驳的杂色,比如嘻嘻的笑声,我肯定不再避讳,大鸣大放放公开地甩开步子跑走,说不定还边跑边扭头回敬一句轻蔑话:“去你的!——呸呸!”但是那道阳光又安静又清亮,就像是你早晨在床上还没睡醒还压根儿不知道它已经悄悄地流布你脸上.“翅膀,”何云燕这样叫道,“你竹篮子套着头做啥啊?”

我有点慌张.我听见心脏跑到了耳朵里跳动,咚咚咚咚,要是我不把篮子抹下来,那它一定会跳上头顶.“我、我……”我支吾着,因为找不到理由,被憋住的话语全部燃烧起来,火苗在我的面颊、脖颈和耳朵上火辣辣地跳动.我的脸一定羞红得厉害,因为我接着听到何云燕这么说:“看你热的,满脸通红,快来树荫里凉快凉快!”

何云燕说我从学校门口一露头,她就看见我了.她说她的眼很抓人,只要她看一眼,就能记住谁是谁,哪怕是再停10年再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碰上,她照样能认出谁来.我很叹服她有这种本事,很叹服她的眼,但我想想,好像我也有这个本事,我要是看谁一眼,再停比10年多一倍的时间也不见得会忘掉.我叹服她的眼睛不是因为她眼睛抓人的本领,而是因为她眼睛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哪,老实说几个月前我就迷上了这双眼睛,否则我也不会看见何云燕就躲.

有一只蝉藏在白杨树的绿叶丛里,往下瞅着我们大叫.它的声音哀哀的,它知道已经到了秋天,活不了多久了.它的叫就像在哭.它能看见我们但我们看不见它.何云燕不知道我的大名,她听见人家喊我“翅膀、翅膀”的,就也跟着这样叫我.我没告诉她我的大名,我讨厌那名字,就像讨厌我的小名一样.这些名字没一个好听的,就像一堆干坷垃,不滋润,不漂亮,灰不扑扑的没一丝水分.人家的名字为啥都取得那么好听?何——云——燕——,你听,叫起来朗朗上口,一粒一粒在舌头上颠荡,在齿颊间蹿跳,滑溜脆爽,就像甜甜的糖豆.可我的,翅——膀——,——呸,咋叫咋不是味儿,和有一回喉咙痛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要我服的“黄连上清丸”差不了多少.

何云燕跟我说着话,身子并没有动,两只手斜伸向我来的方向.那方白手帕高兴死了,在她的两手间又舞又跳,不时还噌噌地低声笑几下.成群的小风走过来,围着她转,干打旋就是不走,这下给那些衣裳找到了由头,啪啪啪地欢呼着,紧紧地贴住她的身子.头顶上的浓密树叶俯瞰着我们,一阵一阵低语着什么.其实我随便溜一眼,就早已明白何云燕是刚在路旁菜园里的那架浇水的桔槔里洗了脸,此时站在树荫里,是在晾她那方白手帕.但我还是明知故问:“人家都割草去了,你站在这干啥啊?”

她摆了我一眼,小嘴一抿,“等你呗!”她说.她的上嘴唇中间显得厚硕,就像一小朵胖嘟嘟的花苞.她梳得齐整顺溜的头发就像黑缎子,即使在树荫下也映着阳光一明一明闪亮.

“等我?”我瞪圆了眼睛.

“不等你我唤你干吗!”

我的头嗡地一响,幸福像一记重锤,砸得我12岁半的脑瓜险些开瓢.我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我知道了何云燕只是在等一个割草的搭档,好跟她抬草捆之后,我仍然没有迷瞪过来,仍觉得她是在专门等我.一个人要是迷了向,即使他看见日出,也决不肯承认那是东方.

这时候我才发现何云燕穿的是新衣裳,怨不得她没盛草的篮筐,而是拿了一根当扁担使的棍子、一根绳,当然还有一把镰刀.何云燕的新衣裳是一件粉红的“的确良”衬衫,穿在她身上就像一团粉红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见她贴身还套着一件碎花背心.当时的确良还是稀罕物,我们都以为那不是一种布,而是从天上裁下来的云彩.别说是何云燕 ,换了谁也不会穿了这身衣裳还草篮子,草篮子可不客气,它不论你是的确良还是黑粗布,该蹭脏你的时候照蹭不误.黑粗布或者绿军裤染上草汁不会显眼,但纯净一色的的确良只要蹭上一滴草汁,就会面目全非.

一想到何云燕这么灿烂地说话的对象可能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随便什么人,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就像看见那个学校宣传队里的男老师一样.那个男老师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那个样儿:端坐在板凳上,眯缝个眼儿,像是睡着了,而身子呢随着他大腿上站着的二胡的吱吱呀呀叫唤,夸张地前俯后仰,左扭右拱曲里拐弯,就像身上趴满了虫子和跳蚤,而那些报仇的小虫子一声令下一齐咬噬他.

咬死你!叫你还瞅个空就猛一下睁开眯缝着的小眼,直往何云燕身上瞅.在我看来他的眯动的醉眼分明是毒蛇的信子,而何云燕却无知无觉,跟着那吱吱哽哽的二胡,站在那儿仰着脸放声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这是彩色影片《闪闪的红星》里的主题歌,当时正被我们传唱,火得一塌糊涂.她唱得真好,她一唱歌我的心就乱跳,仿佛在我的心和她的嗓子眼之间接着一根电线.后来我都不能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颤悠悠的成分,一听就让土坷垃变成大灯笼,哗啦都点亮了,血像鸟群一样呼呼啦啦飞起来,在头顶盘旋,无数的翅膀最后会把我自己带飞起来,飘离地面.

就是在那时我迷上了何云燕的那双亮闪闪的黑眼睛.也是在那时,我懂得了仇恨,我看见那个男老师就眼红,真想一拳打烂他半边脸,让你阴不阴阳不阳,看你还伸出毒信子舔女学生的脸不?

我老想做一件事情,惊天动地,来引起何云燕的注意,好让她带着一脸钦羡找我说话.下午放学我故意回家很晚,一个人在暮色中晃荡,说不定我能在庄稼地里发现一个坏分子,正挖社会主义墙角,比如偷玉米棒子、摘公家的棉花……这时候我就会勇敢地冲上去,我就会成为第二个刘文学(我们当时正学习刘文学,刘文学发现了偷生产队辣椒的坏分子,在与其搏斗时光荣牺牲).可是这样的好事从来不找我,再说暮色中一听到庄稼棵子响,我的头发汗毛什么的就也跟着哗啦一声站起来,我要是晚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一准瘫软在那儿.这时候我恨死了那些传说,在传说中,看不见的东西比平时看见的要多得多,比野草比庄稼都稠密,见缝扎针地生长在角角落落,长得又是那么茂盛,全都有根有梢,有鼻子有眼.天一落黑我都有点不敢出门不敢走路,我知道我一抬脚准又踢倒了两个小鬼,我站那解溲的时候准又滋着了一群狐狸精……

我摸黑站在院子里解小溲从没解净过,裤子里总会余沥漉漉,提着裤腰就跑等到进屋才敢束裤带那哪叫解溲只能叫消消小肚子痛胀!那些个在暮色的土路上晃荡的日子我是怎样地麻着胆子呀,这时我就想何云燕的眼,星光点点,一想我的胆子就不麻了,像止痛片止住了痛,可过不一会儿又会旧病复发.后来我不再奢望成为小英雄,我希望能由我发现一株灵芝草,传说灵芝草都长在老井里,那种废弃不用了的老井,井壁坍塌因而显得井口很阔大井洞阴森森的,就是这种残废的井壁上,晌午顶的时辰,会突然长出一株灵芝草.灵芝草寿命极短,它在一秒钟内发芽,一秒钟内萌枝,一秒钟内扑棱开身子,再待一秒钟它就枯萎了.灵芝草只能活四秒钟,在这四秒钟内你要是拔到它,就要啥有啥,能要金要银要楼瓦房雪片一般……只要能引人瞩目引得何云燕的星眸朝我闪烁,不与算变天账的坏分子搏斗成为小英雄也不打紧,拔一株灵芝草也行.我一到晌午顶就挨废井转悠,迄今为止,找遍了能找的废井,我还没抓住那一闪即逝的四秒钟中的任何一秒……

树荫下不是久留之地,我和何云燕单独站在一起,离学校这么近,不会不被人瞅见,那样明天教室里就又多了一桩笑谈.被人取笑我倒不大在乎,我在乎的是人会窥破我的鬼胎.我还在乎何云燕蒙受不白之冤.说实话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愣,像是没了魂儿,引得一进家奶奶就端详我,亲我的脑门看是不是生了病.我觉得自己很卑鄙,简直是个流氓,小小年纪就去想女的.但我又管不住自己,何云燕她就像一颗种子落进我心里,根系伸进我的血脉,枝叶探入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鼻子处处都在寻找何云燕,即使不用眼睛鼻子耳朵,只要何云燕在旁边,我照样能敏锐地感知.我多么想看见她,可又害怕看见她.而这会儿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的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咱们走吧,赶早不赶晚.”

“再凉快一会儿,”何云燕收起手帕,仰仰头望望太阳,说,“你看这会儿太阳多毒.”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就像一只开离了地的汽车轮子.我在想我们去哪儿割草.我一定得让何云燕高兴一下子,我一定要找到一个青草生长得像庄稼一样茂密的地方.一想到何云燕望着大片的茂盛的青草眼里光彩熠熠,我就遏抑不住心里的狂喜.哪儿的草多呢?北大洼?老爷坟……我突然想到了南塘,南塘离学校远,再说又那么吓人,平常不但学生不去,连村里的人也轻易不去.暑假里我们一群伙伴去那儿的豆地里逮蝈蝈,田垄里在其他地方不多见的茂草我记得很清.尽管南塘被人讲得枝枝叶叶,一想起来头皮就发紧,但估计何云燕她不一定会知道,就是知道也只是个皮毛.她住在白衣店西头,又是个不掺人场孤陋寡闻的姑娘家……于是我说:“咱去俺庄的南塘吧,那儿草多得很……那儿离这儿远点,得走好一阵呢!”

“南塘?”何云燕朝西南方向的南塘一指,“就是那儿?”

我点了点头,心提了起来.我担心何云燕嫌那儿吓人,不愿意去,说不定还要数落我一顿.但很快我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何云燕已经弯腰拿起了绳子和镰刀,“好吧,”她说,“听你的,你只要别领去个鬼窝就成!”

太阳的确很毒,浓浓的白阳光在地上流淌,炎热几乎漫到腿弯.我和何云燕并排走着,我太激动,说话都有点磕磕巴巴的.何云燕停一会儿就扭过头来,望着我笑.她一笑,两只眼朝下弯,嘴角又弯向上头去接应,就像漫画里画的那样.“翅膀,你是渴了吗?”她问,“一会儿我给你折一棵甜玉米秸.”

“我不渴,”我马上否定了她的猜测.我是个男子汉,就那么不顶晒,还没干活先口渴!“我一点儿也不渴!”

“那你说话咋有点磕巴?”

“我、我……”我咕哝了半天,连磕巴的话语也咕哝不出来了.

这时我们走到了一块玉米地边,而且拐上了一条杨树荫浓得发黑的土路.玉米的缨须已经黯淡、干瘪,棒子已经鼓鼓地胀大,凋萎的缨须的痂壳下,能望见白色的籽粒.何云燕刷刷拉拉钻进玉米地里,砍来了两株不结棒子的玉米秸.这种不会生育的玉米秸糖分没处使,所以很甜,可以当甘蔗吃.

树荫里不那么黑暗了,倒是朝太阳地里一望,有点睁不开眼睛.我们一边咕咕吱吱地嚼着玉米秸,着甜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问她宣传队里不割草,不要勤工俭学,光唱唱歌就好了,为啥她要出来.何云燕告诉我是她爸爸不让她唱戏.她爸爸在洛阳当工人,这我们都知道,但她爸爸反对她唱歌,我倒有点弄不懂.“我爸说女孩唱戏不好.”何云燕说.想到何云燕不再唱歌了,我心里像灭了一盏灯,但一想到那个男老师再也别想一眼一眼剜她了,我又猛一痛快,那盏灭掉的灯自己又亮了起来.

我问她为啥没和同学们一块走,而就她一个人站在树荫里?“我怕热,”她又笑了,“下地早了天热——问我,你呢?”

我从学校出来晚,是因为脚指头上开放的一朵疼痛.每天睡醒午觉,班主任照例多此一举地召集我们进教室,然后用在大会上讲话的声调正式宣布下午割草(他一定是天天舌头发痒!).他话一落音,我马上冲向门口,平常我都是那么旁若无人,从羊群和人群的缝隙里哧溜一下没影儿.我那么快想踅出去,是因为在许多我厌憎的事物中,我最最憎厌的是教室.老师喳喳聒聒的乱七八糟讲话声、破桌子底下的戢戢的撕纸声……还有羊群,勤工俭学的丰硕成果,就那么挤挤挨挨一脸苦相地躲在教室后头,有时大声“咩、咩”着和老师对讲,只是有点不拘小节,随时都要“哗啦啦”撒一大泡尿,臊味像机关铳得人后脑勺生痛.在我就要接近光亮亮的璀璨门口时,我听见脚指头哟呀尖叫一声,接着有什么从地底下顺着腿蹿上来灌进脑子里,黑暗、巨大、笨重,在我眼前猛一下爆出蓝光,并且扼断了我的呼吸,我好一会儿收不回来刚刚喘出去的一口气——有两只羊在抵架,其中一只不小心踩住了我的脚指头.“出血了吗?”何云燕问.我把脚从鞋子里掏出来.小拇指甲有点发紫,但是并没有绽开艳红的花瓣.“要是出血,我给你薅一棵‘血见愁’草,揉烂糊上,一会儿就不痛了,血也止了.”何云燕瞅着那只幸运的脚指头说.

我们的脚印又开始在薄薄的一层绒土上拐弯延伸,就像两道静静向前涌淌的溪流.我们离开了那条有着浓浓黑树荫的道路.这会儿田野里正没人,没有谁会在最热的时刻下地干活,连割草的学生们此时也还没进地(他们急慌从学校溜掉是去找更好玩的地方),不是在荫凉里打下地棋,就是四肢逗着池水开放浪花.不知什么时候何云燕停止了说话,我也不吱声了.沉默降临了.在白亮的阳光下,在没有脚步声的行走里,沉默显得巨大、阴森,不可战胜,尤其是在比地球上一切森林都显得更原始、更古老、更茂密而渺无边际的大庄稼林子里.我第一次知道沉默是有眼睛的,而且不止有一两只眼睛,而是无数只眼睛.像以往一样,我的头皮有点发麻,接着半边身子的汗毛抬起头来,另半边身子的汗毛也被惊动.我往何云燕身边靠了靠.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因为我听见了沉默的声音,它在大声嚷叫,这种声音有点发蓝、有点泛白.我知道我得说点什么,否则它就会从那些庄稼林里跳将出来,对我们大耍威风.“你唱支歌吧,”我说,“我光想听你唱歌!”我的嗓子有点喑哑.

她轻轻拨开我,“——太热.”她说,“你真喜欢听歌?”她扭头笑笑.她的脸半边明亮半边黑暗,明亮的那侧均匀地密生着金色的绒毛.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晶晶的,就像水里的月亮,一只是另一只的倒影.

我点了点头.确实有点热,太阳一照汗水全被薅出来,我身上的背心已经溻透.和在刚才的那条没有树荫的东西路上比,我们的影子变长了不少,就像写“捺”时的毛笔的笔头,就像一只手同时握着两支毛笔在写.沉默没有了,像水一样洇到土里去了.“唱支啥歌哩?”何云燕问我,也是自问.

我说你就还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吧!何云燕同意了,但她唱歌有个毛病,就是得先站着拿姿势,她不习惯边走边唱,“要是哼歌差不多,真唱就得站好了再唱.”但我不想站在大太阳地里听歌,尽管顺路跟过来好些风,不至于汗如雨下,我还是不想站在大太阳底下听歌.我觉得只要我们一停下,阳光的啪啪打打的响声就会遮没一切,哪怕你唱得再好.于是我们又朝前走去,不过沉默一直没再敢来.两支毛笔头在爬字,有时靠近,有时分开.

我们又拐了一个弯,走上了通往南塘的那条小径.现在路上的绒土没有了,也没有了两行被阳光染白的脚印;路面上长满了茂草,是那种贴地乱爬的“锅巴草”,乱纷纷的根须比草叶更密,所以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眼前豁然开朗,有一种空旷、明亮的感觉,——是我们要找的那块大豆田!不过朝北看,仍然瞧不见村子,连村子的树梢都瞅不见,另一块正在红米的高粱地齐刷刷斩断了目光.

但那片高粱地遮挡不了风,小风一簇簇围过来,吹走了汗水.我觉得身上畅快了许多,何云燕也喘了口气,拿手绢擦了把脸上的汗,笑了.

“这儿好像没走过人似的.”何云燕走在我的前头,她不知道关于这条小径的那些说法不知道此刻我们的周围隐藏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因而一点也不害怕我想叫她走慢点都不可能,接着她又说,“我最喜欢走这种一软一软的路,像踩在新被子上!”

路的确很软和,让我们感觉到脚的存在.路中间才有一道不足半尺宽的路面,仅仅是茂草被踩矮了一些而已.那些平时没见过人的蚂蚱、蟋蟀、蚱蜢什么的一看我们来了,高兴得像过大年,乱飞一气.大豆的叶片正在变黄,一丛一丛像黄澄澄的金块.有许多只蝈蝈弹响了琴弦,在琴声的后头,我听到了一种声音……“翅膀、翅膀,”何云燕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我的心呼嗵往下一落并拽下去了一口干燥的唾沫,“快来看,我逮着一只大蚱蜢!”何云燕的个子又高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乎和她的个子不是一回事儿,是远远分离开来的.那种声音被何云燕的声音吓退了一刻,接着又响了起来,就像小孩在哭.

“嗳,你怎么了?”她转过身来,“怎么不吭声了?——你快看多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扔掉!”我喊,“快扔掉!!”

那只蚱蜢有半尺那么长,拿到手里像一根筷子.一定是一只鬼蚱蜢,否则哪有那么长那么大的蚱蜢.随着我的嚷叫何云燕扔开了它,像烫了手似的.

她愣愣地看着我,弄不明白.“怎么啦?”她问.

“不怎么,”我说,“我怕它咬手.”

“嘿,”她笑了,她的笑声比蝈蝈的琴声更明亮、更有质感,“你见过咬手的蚱蜢吗?”但在那种明亮质感的笑声后头,那个声音并没停,像一根绳头朝我们甩来.那是南塘的声音.我看见那群高高站立着的灵活的白杨树了,它们朝我们不停地张望,又不停地低头阴险地商量着什么.

那声音显得邈远、深奥、嘈杂又清澈,就像一大堆从幽暗中生长出来的明亮植物,叶片上滴淌着荧光.似乎是在说:“来吧、来吧!”又似乎是在拒绝:“别来、别来、别来!”字语分不太清,真像一个胎儿在娘肚子里说话.

“翅膀,你支棱着耳朵听个啥?”

“没……没听啥.”

“没听啥?”我的否定的回答引起了何云燕的警觉,她马上磨转着眼睛和耳朵开始搜索,就像一架侦察雷达.何云燕是比我聪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一塘青蛙嚷嚷,听啥听!有个啥听头!”

的确是青蛙,因为随着我们两条腿的迈动,那些声音被剪断了、消失了,接着南塘幽暗的一角泛出亮光,像是被谁端着仄歪了一下子,随即就有“扑通扑通”的声响打击我们的耳鼓——那些青蛙乱纷纷从塘坡的草丛中跳进水里.白杨树懊恼地勒勒长鸣,仿佛因为没有吓退我们而有点发火.我有点羞愧.还男子汉呢,猫儿胆!再这样就不配和何云燕走在一起.何云燕没来过南塘,伸着头东瞅西瞧的,“这塘还不小呢,”她说,“这儿有鱼吗?”

“有.”我答.我不害怕了.我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又觉出了何云燕的声音好听,又水灵又清脆.

“咱们找个凉快地方先歇歇吧!”何云燕说.

实际上她已经在找,她东瞅西瞅的是在瞅一片树荫稠厚的地方.

“歇歇?”我说,“我们还是先割草吧,割完了再歇,又不太热.”是不太热了,太阳已经走完了它三分之二的旅途,要想眯眼扫它一下已经得扭过头去.炎热像是怕挨打,围簇着太阳远离,即使不在树荫下,嗖嗖的小风也能伸出舌头舐去你所有的汗粒.

“放心吧,”何云燕连头也没扭,朝塘南堰走去,“咱们摸到了草窠!睡一梦醒来再割草也够你抬的——我看好地方啦,顺着那条垄沟割,说几句话的工夫就一捆草啦!”正在枯黄的茅草几乎没到了她的膝盖,有更多的蚂蚱在她的身前身后飞舞.

草丛里会有蛇吗?那条大蛇!“来呀.”她不走了.她的脸悬浮在半空里,就像一只没有身子的孤独的飞头.美人头.“翅膀,你咋回事呀!”是何云燕,是她!但我不想去塘南堰的树荫里歇凉,我知道老鹰就是在那儿遇见的无头鬼.只要我们朝那片黑暗的树荫里一坐,它一准马上从土里长出来,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可它是站在太阳地里,它的手指间有闪闪发光的冰,阳光抚摸得那些苍白的手指往下“吧嗒吧嗒”滴水,那双滴水的白手无声地伸向我们——它在找头!

“就在这儿吧.”我指了指面前的白杨树,树干上有许多只嘲弄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动.又有什么声音在响,嗡嗡的,像是空中飘满了白亮白亮的刀锋.

“你看那儿有荫凉没有!”

我咽口干燥的唾沫.我看了看,没有找到荫凉,荫凉黑黑地躺在水面上.

于是我跟了过去.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抵一个女孩家!我不能再这样害怕了,我替我自己害羞!

不过一转过塘角,那个老窑就闯进了我眼里.它蹲在那儿,满身是毛——不,是野草.它的脖颈是平的,春天里我们一群人手拉手爬上去过,我们看见了它空空的身子——仅仅是一层躯壳,里头的确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老蛇也没有雪白的骷髅,连只田鼠都没有,慢腾腾轱辘进我们眼帘的仅仅是圆滑的烧得发红的内胆.支撑老窑站立不倒的恰恰是那层烧成砖质的内胆.我们有点失望,但其中有个伙伴说:“天冷,天一热那条蛇就该住这儿啦!”它的话马上被一个手势砍断,我们都怕语言会冒犯老蛇,它会猛然间横亘在面前.哪有蛇精不会隐身术的!

何云燕把更多的青蛙撵进塘里,水的坼裂声很大,像是什么切西瓜般砍开了金属,一下又一下.

“快来!”她嚷,“这儿又光溜又凉快!”

那一块地方浓荫驱去了草丛,又光溜又凉快.

我贴紧何云燕坐着,我身子有点不撑架,必须靠着点什么,否则就要稀泥般坍淌.那座窑就像一个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他在守望什么.

“别挨那么紧,”何云燕挪挪身子,“好了,我该给你唱歌了!”因为走路,她的脸红扑扑的,和上衣的颜色融为一体.它又自个儿笑了,一笑脸上的三弯好看的弧形又洇显出来,就像漫画上画的那样.她倚着一棵白杨树,抿了抿嘴唇,清了清嗓子.那窑就像谁随便扔下的凸顶破草帽,一点也不可怕了.

何云燕张开嘴唇的刹那,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打了个寒噤,觉得身体变成了一根羽毛,被清风握持着满天飘飞.我从来没有离这么近听人唱过歌,原先听何云燕的歌我都是站在人圈外头,以便从人缝里盯她而不被发现.而现在何云燕就面对着我,在她那漆黑的瞳仁里就有我的小小的人影,我能看见她歙动的嘴唇上的细纹、看见她平滑的额头上的砂质的碎光;她的前额上没有散耷下一丝头发,头发熨帖光滑得像一面黑暗的镜子,把太阳从树荫外拽过来揉作不规则的一团饰贴在上头.她微微眯着眼,一直在看我,尽管我知道唱歌的人都是这样,她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好暂时搁放目光,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在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眼睛挪到她的手上,但她的手不想让我看,又把我的目光轻轻撬起来——她唱得尽兴,配合上了动作,就像她每次在临时戏台上一样,身子稍许前倾一些,有点站不稳似的,马上抬起一只手来,想扶住什么.我坐直身体,两手攥紧篮臂.太阳一下子趔远了,蓝天一下子起高了,连远处一朵雪白雪白的云,也蹲伏在一片彤红的高粱穗上,屈着胳膊支着下巴颏,不住地朝这儿张望.何云燕第一首歌唱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第二首是她最拿手的,就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当她唱“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时,我的喉咙突然抽嚏了一下,鼻子一酸,接着就有小虫子在我的面颊上不住地往下爬.我听见它们摔落在竹篮子里,声响很大,“吧嗒吧嗒”,仿佛是为何云燕配乐.但我不想管它,我的心,我的全部,就像窜跳过凸透镜的太阳光,聚焦成一点,被何云燕歌声的鞭子抽得滴溜溜转.直到何云燕放下鞭子,迷惘地问我:“你哭了?”我才知道我的脸成了大雨中滂沱的树叶.“你哭啥?”何云燕有点不知所措,“是脚指头痛吗?”我说不是.我说我一听你唱歌就光想哭,我也不知道哭啥.原来是听歌听哭的.何云燕笑了,掏出她的雪白的手帕,一下一下地为我擦泪,“快别哭了,我以后再不唱歌了,唱了也不让你听见!”她的手帕上有一股凉滋滋的香味,也许是她手上的芳香.她一为我擦泪泪水就更多了,我想起了我没有了的娘,娘的手上也有一股香味.奶奶给我擦泪从不用手巾,而就那么一抹拉,温暖畅利,但岁月蒸掉了奶奶手上的汁液,奶奶的手干瘪粗糙,比铁砂纸还粗,抹过去有点痛拉拉的.奶奶手上只有温暖没有香味.我真想趴在何云燕身上大哭一场,我只是觉得她亲.她离我确实很近,她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溅在了我手上.我双手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凶.泪水从我的指缝里挤出来,走过我的手背,纷纷滑下我的胳膊,从肘弯那儿坠落.何云燕不住地哄着我,她的手帕已经湿透,不能再往我脸上擦了.后来她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我,用一只手像奶奶那样抹拉我的脸,把泪水刮下来.何云燕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翅膀,你再哭我下次可不跟你一路啦!你不知道漫地里不兴哭吗?”她的声音又低了一点:“人一哭就招来鬼——鬼最喜欢舔泪!”何云燕提到的“鬼”堵住了我的泪泉,但喉咙里有许多哽噎,就像一大窠小鸟,不住地叫着飞出来,总也飞不完.当我的呜咽停止时,我才发现何云燕也哭了.她的眼红红的,眼睫毛被泪膜拢摽成一撮一撮的,鼻头也有点发红.她的眸子被泪水一浇灌,显得更有神采、更动人,除了明亮之外,还萌发出全新的叶片和蓓蕾,那就是忧伤和温柔.

我却坚信鬼绝不喜欢泪水的饮料,因为自从我哭过以后,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觉得所有的鬼啦妖魔啦什么的都吓得溜远了,连南塘的边儿都不敢沾啦!也许它们是怕何云燕,也许是怕她的歌声,要不就是怕我的泪水.那个下午直到我们抬着一捆草回学校,连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碰到.从前要说没有一群人在堰上,谁又敢往水塘里挪一步,可那天何云燕扯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塘坡,走到被水泡软又被密麻麻的草根网紧的水边.我们蹲在那儿,一捧一捧撩起塘水洗脸,洗去脸上的泪痕.水塘中心的一堆苲草上,蹲着三两只青蛙,尖尖的小头顶朝着我们,漫不经心地咯咯哇咯咯哇叫,仿佛在拉话:“他们,怎敢,下来啦?”另一只不耐烦地答:“谁知道呀——谁知道呀——”何云燕又搓洗了她的白手帕,一边拧着水,一边用两只脚交替踩软泥,“真软和,站在上头就像站在——”她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什么”了,我就把什么说出来了:“云彩上!”

待到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说笑声已经把刚才的哭声撵得没了影,就像太阳撵跑了树荫——我们放在地上的竹篮和镰刀都镀上了一层白金的阳光.于是我们走向了大豆田,找到了刚才看见的那条宽宽的垄沟.那条垄沟是浇水用的,公家的田地没人可惜,所以垄沟留得比大路窄不了多少,好像在庄稼地里特意为我们辟出一长溜地方种草.草葱绿葱绿,根本看不见地皮,都是羊爱吃的好草:稗子草、茅草、莎草……可能是因为总有水源的缘故,绿得发黑,连星点枯黄的痕迹都没有.草棵里的蚱蜢也长得伶仃可爱,绿莹莹的,像窄长的一片草叶,只有它们蹿飞起来时,才能看见绿翅里面还衬着点点红色的内羽……

镰刀哧哧地割断了草茎,草汁的清苦的芳香围着我们低低徘徊,就像刚送走的呜咽又回来了一样.我没有拿镰刀,往常我都是用手薅草,挑生长得英俊的、细高挑的草薅,所以我割的草总是全班最少,在勤工俭学上几乎总是倒数第一.但我喜欢用略微有点泛黄的竹篮盛放翠绿的丛草,我只是觉得好看、惬意,“你看有几个人用竹篮子盛草!——一看就不像个干活的人!”何云燕没说完就笑了,她的三弯弧形在橙色的阳光里浮荡,一颤一颤地让人心酸,说不出为什么心酸.我总觉出她身上处处散发着妈妈的气息,与我是这样水融.何云燕教我要割老草,“老草压秤.”她还教我别把草根上带的土抖得太净,“要不你永远别想勤工俭学好!”就这样她割,我用竹篮子一篮一篮往地头上送,我们说好的搭伙割,抬到学校再一分两开.在她割的草不够送一趟时,我也跑到大豆田里寻觅那些个头儿高挑的草.那些草也不少,已经结出长长的草穗,毛彤彤的,可真是漂亮.你要是抱一堆草回来,让那些草穗拂到脸上、脖子上,就像有只温柔的手在抚摸,那是妈妈的手、何云燕的手!

在大豆田里,我发现了很多很多好吃的草本野果,有“洋姑娘”、有紫色的“野天地”、有“马泡”……我还找到了一堆名叫“驴屎蛋子马泡”的野瓜,比普通的马泡大得多,但又比甜瓜小些,只是吃起来又甜又香,只要你一咬开皮,一股香味就窜出来,在青草涩苦的香味里游来游去,像条机灵的鱼.而最香的是洋姑娘,果实撑破了萎薄的泡壳,比大拇指头还肥硕,阳光一照黄得透亮,它的香味一出场,所有的香味都要俯地称臣.那是一种浓香,化不开似的,你咂摸一点点,香味倏忽就从嘴里钻进身体里,又马上从脚底透出来,铳得土地直吸溜鼻子.

我不知为什么,想把所有的心里话说给何云燕听,想把我珍藏的所有秘密一古脑倾倒给她.我知道何云燕之于我,已是最秘密的秘密,所以我以前的秘密在这桩秘密跟前,就再也算不上秘密.我讲起了我的家,讲起了妈妈……

我对妈妈的记忆不多,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妈妈,妈妈已经走了.奶奶不止一次问我:“你能记住你娘的模样吗?”我不说谎.我摇了摇头.“你要记住你娘,长大了好有个想头;”奶奶说,“人一大就得有个想头,要不你就心里空——你能记住我吗?”奶奶笑了,奶奶的笑眼里流淌出期望的潮水,“能,”我没打趔跟儿,“当然能!”但我记不清妈妈,我越想记起妈妈越是记不起.妈妈她是一团雾气,一个不具形体的虚空,但她顽强地存在着,没有消失过一天.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在梦里能看见她走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上的爱,覆盖在我的皮肤上,然后像水一样渗进我的肌腠.

尤其是在白天与其他的孩子打了架,人家的母亲呵护着我的那个小对手,满怀敌意地凶狠地望着我;还有就是看见老母鸡领着一大片黄澄澄的雉鸡觅食,一旦发现危险的东西靠近,哪怕是一只漫不经心飞舞的马蜂,那只鸡准是颈毛耸起,喉咙里滚动着“咕咕”的一触即发的警告……当天夜里,我准能在梦里碰上妈妈.虽然我无法看清她,但她只要一出现,我马上就能辨知.妈妈的手伸向我,一切不好的东西碰上妈妈的手,比冰遇上火焰消失得都快.那次我的脸被马蜂蜇伤,妈妈就是这样捧着我的头,先用脸颊亲我,接着就用手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只要妈妈一挨,那些马蜂们送给我的疼痛马上飞得没了影.那是一只牛舌头状的马蜂窝,吊在我从家里出门的必经之路上,黄黄的像谁拉的一泡稀屎.我不喜见马蜂这种昆虫,它们黄得太刺眼,肚子、眼睛那么大,腿和翅膀却那么单薄,腰细得简直像没有似的,让人不能相信它的头部真的和肚子是连作一体的;它飞翔的姿势真难看,藏满毒汁的厾子弯坠着,两只翅膀艰难地扇动,假模假式的.那只马蜂窝像是滴溜在我的眼皮子上,过来过去地碰得我眼珠子生痛,我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拿起了竹竿.我想我并不用敲两下,只要竿头一戳那窟窟窿窿的长条就会像总在它上头爬来爬去的马蜂那样飞出去.我对蜂巢与树枝的亲密程度估计不足,当我使出手劲对准了猛敲时,蜂巢连摆动一下都没有,只是与蜂巢连接的树枝“哗啦”大叫一声,那层粘附的颗粒轰地爆炸,马上变作一股的浊流向我激荡汹涌.我知道这时候逃跑会前功尽弃,于是连眼都没眨又猛敲了第二下.那只蜂巢实在是太结实了,像树枝上结的一枚没长熟的果实,对于竹竿的敲打连账也不买.而这第二次敲击把仅剩的不多几粒也敲得朝我撒下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又懊恼地攥紧了竹竿,但竿头这一次与蜂巢远离了十万八千里,因为在我瞄准的紧要关头,突然有一块生铁结结实实地塞进了我的手背——那种被蜇的疼痛尖锐又沉重.我落荒而逃.我听见疼痛的蜂群发出疼痛的声音在追赶我,直到我气喘吁吁绊倒在地上,我的脸上、耳朵上、手上到处都有疼痛在嚎叫轰鸣.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听见盘旋在头顶的嗡嗡的声响低弱了下去——这时我才想起来大人们叮嘱的那个诀窍:马蜂撵你的时候千万不能跑,要就地卧倒,这样它就把你当成了一处土堌堆,不再理你;你越跑它看得越清,跑到那儿它就撵到你那儿,不给你一肚子决不罢休!再者戳马蜂窝不能在晴天,要在阴雨天,或者黑夜,那时马蜂是不能飞行的……可是一切都晚200年啦!马蜂窝好好地结在树上,而我的手、我的脸却肿了起来.好久好久,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我发现我的眼皮睁不开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咧开一条缝,看东西得把脸仰得老高.我知道马蜂们是在发泄怨恨:你不是觉得我们滴溜在你的眼皮子上碍事绊脚吗?那我们偏偏让你的眼皮子尝尝厉害!我自知理亏,怕妈妈吵我淘气,就想了个歪点子:从地上撮起一把细土,反反复复搽在脸上.我想好了对策——假如妈妈盘问,我就说是跌了一跤磕的.跌跤磕伤,妈妈是不会吵人的.

但我耍的小聪明瞒不住妈妈,妈妈看见我就知道我被马蜂蜇了.妈妈把我揽在怀中,不停地用手抚摸伤处,“乖乖、乖乖.”妈妈越看越可怜,后来声音里渐渐注满呜咽.被妈妈的手抚平的疼痛又被哭声唤醒,像一眼眼泉水,咕嘟咕嘟地流淌,我小小的身体被疼痛胀满.我也哭了.泪水遮挡了视线,所以我没看见妈妈.这个时候我看见妈妈,我一定会记住的;记住她的带泪的面容,记住她的充满爱怜的眼睛.但是没有,透过涨满泪水的裂缝我看到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天地,无论我怎样吃力地忆想,那一片泪光中都洇不出朦胧的妈妈.

还有一次妈妈的记忆,是在一个黑夜里,没有月亮,但满天都是星星.黑暗的天空像一件褴褛的旧衣服,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透过那些孔洞,能望见穿衣服的那人闪闪发光的明洁肌肤.那一定是我的双脚第一次在黑暗的旷野触摸大地,不然记忆不会这么清晰,那片坚实的凉滋滋的大地好像从此以后就贴在了我的脚板上.我蹒跚在妈妈身边.黑暗很黑,我害怕这么黑这么广大的黑暗,我竭力挨紧妈妈.我和妈妈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妈妈身上的温热流进我身体里.我不那么害怕了.接着我听见了黑暗的低语,明明就在耳边,却显得遥不可及,就像谁在漫不经心唱歌一样.妈妈告诉我那是风.我感到黑暗的手凉滋滋的,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夏夜里一切都凉滋滋的,对,是夏夜,夏天的夜晚!妈妈一定是纳凉……不,不是,因为妈妈又抱起了我,我的面颊贴在妈妈脸上时,我嗅出妈妈在流泪.妈妈的泪水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妈妈可能是与爹吵了架,正带我走在去姥姥或其他什么亲戚家的路上,累了,就扯着我的手走一会儿,歇息一刻又把我抱在了怀里.凉滋滋的黑暗无边无际,洇透了我们的身体.我陷进黑暗里,温暖惬意.接着我觉出妈妈就是黑暗本身,我也是黑暗本身,我们都变成了黑暗……

就这样妈妈总是伴随着疼痛和黑夜出现,给我送来她手上的温柔.因而我渴望疼痛和黑暗,我真想让疼痛像花朵一样灿烂我每一个日子,让睡眠永远别俘获我,使我拥有一个又一个暗夜.这时候妈妈就会款款而来,不需要过程,一下子莅临.妈妈的手就会像一帖药膏,贴紧我的脸颊、手臂,一遍遍走过,播洒我干涸的身体承受不了的柔爱的甘霖.是的,我渴望疼痛、渴望黑夜,就像我渴望见到何云燕一样.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告人的念头.我为有这些癖好而羞愧.我真不敢再说出来,而且也说不清——说不定我的脚指头被羊蹄踩伤,就是这种渴望的结果.有许多时候,我总想让手里的小刀顽皮一些,不但对铅笔上的木屑感兴趣,最好也注意一下我的手指,不时舔一下子,让疼痛的花朵盛开,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看见身体里暗藏的红色花瓣是多么美丽而凄艳!

妈妈死的时候我刚刚三岁.妈妈死于月子病.妈妈的身体流血不止.“真不知道人身上有那么多血,”奶奶说,“我总觉得那些血不是你娘的,一直那么哩哩啦啦流,淌不完似的!”妈妈的新坟上还没长草,就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那是一个又胖又黑的妇女,粗粗的腰身像口米缸,眼珠深陷在肥肉里,每侧脸颊上还有两刀横肉.她没有打过我,但她小眼珠里发射的灰光就像长长的竹竿,一次又一次把我远远地拨开.我怎么能唤这样的人作“娘”!——那还不如要我去死!

“她拖油壶了吗?”何云燕问我.

“拖油壶?——啥是拖油壶?”

“就是,嗯——带来了不是你爹的孩子.”

显然何云燕理解错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拖油壶”,是指女人结婚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而大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又不是跟她结婚的这个男人的.我的后妈是带来了两个女儿,她们都比我大,她们总是用那么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望我,仿佛我是个小无赖,随时要去抢她们拥有的东西.她们是受了那个黑胖女人的蛊惑,跟我没一丝亲气儿,还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要是和谁打了架,她们一准起哄看笑话,别说帮捶,连劝劝都不屑.她们会握着小拳头嚷嚷,“打!打!打烂头拾个尿罐子!”恨得我真想丢开对手,转向她们来一顿拳脚.所以爹要我叫她们姐姐时,我闭紧了嘴巴——姐姐?呸!给你一口唾沫!

我还给何云燕讲起了奶奶,讲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小茅屋临窗的位置奶奶为我用豆秸打的地铺;睡到铺上,夜晚我能看见星星,清早我能看见枕边灶膛里的熊熊火光……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真稀奇肚子里竟藏有这么多的话,像总也说不完似的.我只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何云燕,就是无论奶奶多么疼我爱我,我总觉着缺了点什么;至于究竟缺了点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天我们割的草真多,堆在地头上有好高好高一垛.阳光已经改变了颜色,何云燕的粉红衣衫已经变成了朱红.南塘一无动静,连那些白杨树也不那么哗啦啦大叫了,因为有一道乳白乳白的雾带捆住了它们;青蛙的叫嚷也不再那么盛气凌人,蝈蝈也消停了下来,倒是蟋蟀什么的小个头野虫,吹箫一般,到处在响,像水一样漫遍田野.我说:“下露水了,我们该走了.”草叶已经湿了,走在长满草的路上,脚面一凉一凉的,很快鞋子和裤脚就变得黑暗而重浊.我们开始捆草.何云燕把绳折成平行的两道抻好,摊在地上,然后把理顺的草一掐儿一掐儿搁在绳上,我要帮忙,她笑笑说:“你能帮倒忙!捆草可不是谁都能捆结实的!”何云燕捆的草的确很结实,那天我们抬着草捆回学校,一路上没出一点岔股,草捆没有炸散也没有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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