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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河北岸

● 刘 浪

爷爷不一定姓彭

1

彭泽令死了.

彭志成哭丧着脸,带回了这个消息.彭瀚高兴得差一点就蹦起来,还好,他及时稳住了自己,但还是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

一路奔波,彭志成显然是饿了.他就向厨房走去,我猜他应该是想看看碗橱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彭志成刚刚随手带上门,彭瀚就把嘴巴对准我的耳朵,小声说,这个老灯台总算死了.说完,彭瀚急忙用手捂自己的嘴,可他嘻嘻嘻嘻的笑声,还是像一只胖乎乎的老鼠,大咧咧地溜了出来.

彭瀚说的这句话,这个老灯台总算死了,其实也是我说的.所不同的是,我是在心里说的.我可不像彭瀚那么傻,嘴上没有把门的,别看彭瀚比我大三岁,我得管他叫哥.

2

我当然记得,我认识彭泽令,是在两个月之前.

那天下午,彭志成很早就下班回到家了,他还领回来个老头.这老头的身材又瘦又小,土的脸,就像从出生就没有洗过似的.而且,老头还有些驼背.这几个特点凑合到一块,我就觉得老头很像一只个头稍大一点的猴子.彭瀚偷偷带我去过煤海公园,在那儿,我见过大猴子.

彭志成和老头进屋时,彭瀚正趴在炕上写作业,他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我呢,低着头,十万分认真地团着泥巴蛋.就在前一天的晚上,趁彭瀚睡着了,我终于把他的弹弓给偷来了.我团泥巴蛋,是要把它们晒干,当作弹弓的,然后用来打鸟.就在这之前的星期天,彭瀚用他的弹弓,打下来过一只麻雀.彭瀚找了根炮线,将麻雀缠绕了几圈,之后他就提着炮线的一端,来到炉子近前,挑下两个炉盖圈子,把麻雀放进了炉膛.一股浅灰的烟雾和一团发黄又偏蓝的烟雾,噌的一下上蹿了出来,紧接着,一股焦臭的气味,大摇大摆地扩散开了.彭瀚紧忙把麻雀提了出来,解下炮线,胡乱搓了一把.我说,你给我一点!我的话音刚落,彭瀚已经将整只麻雀塞进了嘴里.我急忙伸手去捏彭瀚的两腮,但还是晚了.彭瀚上下牙齿一合拢,一股黑红的鸟血从他嘴角蹿了出来,落到炉盖子上,吱啦一声.随即,一股糊巴巴的香味,就跟一只大手似的,攥得我舌头生疼.我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又说,你给我一点.彭瀚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我就连一块麻雀的骨头渣也没吃到.就是这个时候,我在心里做了决定,偷彭瀚的弹弓,自己打鸟.

我再重复一遍,彭志成领着老头进屋时,彭瀚正在写作业,我在团泥巴蛋.所以,我和彭瀚,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俩.

彭志成右手一挥,把我团的泥巴蛋全都扫到了地上,他又踩一脚.然后,彭志成过去拍了下彭瀚的腿,说,起来.

彭瀚呢,他就没回头,使劲蹬了一脚,还大骂一声,你给我滚犊子.

我知道,彭瀚这样做,原因一定是跟以往一样,今天的作业题,他还是不会做,他正心烦.更重要的是,他以为拍他腿的人是我,我在给他捣乱.

彭瀚的那一脚,正好踢在彭志成的右手脖子上.彭瀚的这只解放鞋,已经露出他的大脚趾头了,但鞋的铁鞋眼,刮着了彭志成,在彭志成的右手脖上划了个白印.我想,如果彭瀚能往彭志成的右手脖送上一块西铁城手表,那样的话,别说他只是骂了一句滚犊子,他就是骂彭志成的祖宗,彭志成也不会揍他的.从大前年开始,彭志成就念叨要买块西铁城手表,到现在也没买成.而彭瀚呢,经常问我,彭志成总说要买吸铁石干啥呀?我就笑.

跟我猜想的一样,彭志成左手摁住彭瀚的腿,抡起右手掌,叭叭叭,在彭瀚的屁股上狠拍了三巴掌.彭瀚的叫喊,简直比彭老三临死那会儿还要惨.我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在心里说,该,让你不给我吃麻雀.至于彭老三,它是我从江于氏家要来的一条半大黄狗.我想了很多天,才给它取了彭老三这个名字.彭志成、江宝丽和彭瀚不在家的时候,彭老三跟我玩得可好了,像哥俩.只要大门一响,彭老三就汪汪叫.可后来,彭老三让彭志成打死吃肉了.要是彭老三还在的话,它一叫喊,我和彭瀚就一定会提早发现彭志成和老头回来了.

彭瀚的惨叫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他一回头,见是彭志成,他立刻就不叫了.彭志成早就告诉过我和彭瀚,他说,我揍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行哭,越哭我越揍.彭志成说过句话之后,我就尽可能地离他远点.我知道,我能把彭志成打趴下,起码也得是十年以后的事.彭瀚呢,把彭志成的话当耳旁风了,还以为江宝丽会成为他后台,会给他撑腰呢.结果彭瀚很快就又让彭志成给他揍了,他越哭彭志成就越揍他.他的后台江宝丽过来拉仗,彭志成就把江宝丽也给揍了.我真的比彭瀚聪明.要是这句话不够谦虚的话,那我就换个说法好了,这就是,我真的不像彭瀚那么笨.

彭瀚一见是彭志成,他就不但不叫喊了,还急忙把笑容四四方方地摆到脸上.

彭瀚说,爸你下班了.然后,彭瀚也看到了这个大猴子似的老头,他就赶紧下地,说,爸,这人是谁呀?

彭志成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彭瀚.彭志成对那个老头说,爸,这就是我给你生的两个孙子.

彭志成抬起右手,彭瀚的左胳膊就举了起来.彭志成说,这是大的,彭瀚.

彭志成抬起左手,我的右胳膊就举了起来.彭志成说,这是小的,彭浩.

老头没有像江于氏那样,一把将我和彭瀚搂在怀里.他只是看了看彭瀚,又看了看我,就对彭志成说,做饭吧,我饿了.一嘴曲里拐弯的方言.

没错,这个老头,就是我的爷爷彭泽令.

3

江宝丽蒸的发糕,个头都快赶上彭泽令的脑袋大了.我真想不明白,这样的大发糕,每顿五块呀,彭泽令的肚子怎么能够放得下?

彭泽令吃发糕时,从来都不是拿过来就咬,而是用他那两只我从来没见他洗过的手,把发糕攥实了,再往嘴里塞.他还告诉我和彭瀚,说,吃饭,要狼吞虎咽的.

以前,彭瀚放学回家,总还是找得到一点剩饭的,半个玉米饼,或者一碗高梁米粥.可彭泽令来我家之后,已经半个多月了,彭瀚每天放学回来,都再没有剩饭可吃,只能是等江宝丽回来现做.

彭瀚就对我说,小耗子,你说这个老灯台,啥时候能死啊?

我没有回答彭瀚.真的,我一定不比彭瀚喜欢彭泽令,但我绝对不会把老台灯呀、死呀这种话说给别人听.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忍不住笑了.

我对着彭瀚的耳朵小声说,彭老大,你的弹弓子,我给你找着了,掉碗架子后面了.

4

尽管他老人家已经逝世一个星期了,但我还是要向他老人家保证,那个泥巴蛋,真是擦着彭泽令的鼻尖飞过去的,没打着他.彭瀚不是不想打着,他是没有那个准头.至于先前打下的那只麻雀,其实只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可是,在彭志成面前,彭泽令却一口咬定彭瀚打着他鼻子了,流老多老多血了.彭泽令一边说,一边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彭志成惩罚彭瀚的过程,我还是别讲了,只讲结果:一连三个晚上,彭瀚只能是趴着睡觉了.因为他的屁股,肿得就像江宝丽蒸的碱大了的发糕.

而且,当天晚上,彭志成还罚彭瀚不许吃晚饭.那晚,江宝丽可是煮了大米粥的.我以为彭瀚的那碗大米粥,我能喝着呢,却被彭泽令一把操了过去,一昂脖,灌进了肚子里.

我使劲白了彭泽令一眼,就把手伸进衣兜,攥紧彭瀚的弹弓.当然,这把弹弓,已经被彭志成掰得不成样子,扔进了炉坑,又被我偷偷捡了出来.我在心里做了决定,明天一定要再团一些泥巴蛋,一定要圆,一定要大.

夜,深了.炕头的彭泽令和彭志成打起了呼噜,一唱一和的.而月光,像个小偷似的,试试探探地照到我家屋里.

彭瀚趴在炕梢哼哼,可能也睡着了,但绝对没有睡实.借着月光,我看到江宝丽长叹口气,之后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拍彭瀚的后背.

真的,我挺想告诉江宝丽,是我让彭瀚用弹弓子打彭泽令的,但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5

我比热爱还要热爱的人,是江于氏.

让全国人民从万恶的旧社会中解放出来,江于氏让我从万恶的土豆和白菜中解放出来.

这个星期天,彭志成和江宝丽都没有去上班.彭志成让彭瀚看家,然后,彭志成和江宝丽,再加上我,还有彭泽令,我们四个人去了江于氏家.

我们四个人一进江家院门,江于氏就捣着小碎步,绊绊磕磕地跑了过来.她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说,外孙子呀,想死姥姥了.我说,我也可想你了,姥姥.

江于氏说,哎,姥姥这就给你煮鸡蛋去.

然后,她就笑着往屋里走.

江宝丽说,妈!彭浩他爷来了.

江于氏这才发现,我的身旁原来还站着三个人呢.

接下来就是吃午饭了,再就是,我哭了.

因为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招待彭泽令,江于氏就把她家那只芦花鸡杀了.你别看那只芦花鸡瘦蔫蔫的,它一天就下一个蛋呢,有时还是双黄的,江于氏都给我留着.现在,芦花鸡用来招待彭泽令了,我就又得回到了万恶的白菜和土豆中去了.我就哭了.

江于氏夹了块鸡腿肉,放在我碗里.她说,别哭了外孙子,快吃,吃啊,外孙子.

我刚要夹这块肉,彭泽令一筷子夹了过去,放在他自己嘴里,一边嚼,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这个,小孩咬不动.

江于氏就使劲白了彭泽令一眼.

我当时真想把饭碗扣在彭泽令的脑袋上.我把筷子叭一下拍在桌子上,说,不吃了.然后,我起身就往外走.反正有江于氏在跟前,彭志成也不能揍我.

江于氏又绊绊磕磕地追上我,小声说,外孙子,那个鸡大腿和鸡胸脯,姥姥给你留着呢,放碗架子里了.

我就笑了.但想到下次再来时,我不会再有鸡蛋可吃,我就又哇地哭了起来.

6

彭志成、江宝丽和彭泽令回去了.我呢,留在了江于氏家.留下的原因,当然是我不想跟他们回去,去挨彭志成的揍.更何况,我看到江于氏家碗柜旁边的那个坛子里面,还有十四五个红皮鸡蛋呢.

送走他们三个,江于氏对我说,你爷那老头子,真没出息.

我说,是,真没出息.

江于氏说,其实你不一定姓彭.

我说,是,不一定姓彭.

江于氏就笑了,把我搂在怀里,说,我的傻外孙子呀.

我说,我不傻,彭瀚才傻呢.

接下来,江于氏就给我讲了彭泽令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而且,她的原话实在太多了,前前后后说了半个小时还没讲完.我还是用我的话,来总结概括一下吧.

一个叫彭渊明的涧河人死了儿子,想再生个儿子,他婆娘却生不出了.彭渊明听说二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子,有个人家卖儿子,他就带着五斗谷子去了.卖儿子那家人说,五斗是不是少了点?彭渊明就又回家取了一只老母鸡.儿子成交了,彭渊明给他取名叫彭泽令.

我问江于氏,斗是啥呀?

江于氏说,咋说呢,跟我们现在的秤差不多吧.

我又问,那五斗,是几斤呀?

江于氏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她那只皱巴巴,但又很温暖的右手,摸了摸我的脊梁.

我说,姥姥,我要吃鸡蛋.

7

那十几个鸡蛋,统统进了我肚子,我也就回家了.我本来很担心彭志成会打我,可彭瀚告诉我,彭志成回老家了,彭泽令也回老家了.

晚上,江宝丽下班回到家,她告诉我,她和彭志成、彭泽令从江于氏家回来的第二天,彭泽令就回老家北涧头了.之后,彭泽令给彭志成拍来电报,说他得了食道癌,彭志成就也回了北涧头.

江宝丽叹了口气,说,本来想给你姥买几只鸡崽,这下可好.

我说,啥是食道癌呀?

江宝丽说,就是嗓子彻底坏了,不能吃东西.

我哈哈大笑,说,该,谁让他抢我的鸡肉!

我的话音未落,彭瀚已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都要把我的胳膊捏碎了.他一叠声地问我,哪呢?哪呢?鸡肉在哪呢?鸡肉在哪呢?

我抽出胳膊,说,在老灯台的嗓子里呢.

8

一个星期以后,彭志成回来,带回了彭泽令已死的消息.

不过,彭泽令不是死于食道癌,而是死于上吊.

也不知道彭志成是怎么想的,他用本来是给江于氏买鸡崽的钱,给彭泽令买了只烧鸡.彭泽令瞅着,眼巴巴地瞅着,瞅到半夜,趁彭志成不注意,他就把自己稳妥地吊在了房梁上.

爸爸在井下发呆

1

有一些人,总会疏远某种东西.这句话调换过来看,应该也是站得住脚的,这就是说,某种东西和某些人之间,连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这样劈头盖脸地感叹一家伙,显然不那么靠谱.所以我抓紧举上一个事例吧,是这样一句话:“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真的,我敢跟任何人打赌,就算老天开恩,让我爷爷彭泽令铆足了劲再活上两辈子,他老人家仍旧不会知道,这是诗歌《荒原》的首句,更不会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名叫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

托什么什么特?这人是谁?他一顿最多吃过几张地瓜面的煎饼?煎饼里卷没卷香椿芽?还有,这小子住在哪个庄、哪个屯?所有诸如此类的问题吧,我爷爷彭泽令才不屑于去搞清楚呢.我爸爸彭志成呢,他十有也是不屑于去搞清的.

跟北涧头的绝大多数农民一样,我爷爷彭泽令只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吃饱了不饿.怎么说呢,多年以来,我爷爷笃信的这个道理,朴素得让我无话可说.当然了,我爷爷身上,还有跟北涧头的绝大多数农民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是,上述朴素的道理,我爷爷在任何场合、任何时段,都敢把它明晃晃地亮出来.

吃饱的前提,当然是得把饭做熟.把饭做熟的前提呢,当然是得有炊具,起码是要有一口锅.这同样是一些朴素的道理.所以,上边的人要求把锅交上去的时候,我爷爷彭泽令就不肯.我得吃饭,我得吃饭呀!我爷爷脸红脖子粗,反反复复地这样强调.

上边的人就微笑着给我爷爷讲,要怎么样和为什么超英赶美.我爷爷半信半疑,他挠了挠后脑勺,说,超英赶美,原来就差我这一口铁锅?

上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但看在我爷爷三代贫农的出身份上,就没有发作,而是给我爷爷讲,为什么和怎么样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爷爷皱着眉头,他说,共产主义是个啥?

上边的人有些压不住火了,但还是给我爷爷讲,要怎么样和为什么解放全人类.我爷爷的脾气也终于爆发了,他把手中的旱烟袋狠狠摔在地上,说,奶奶个熊,我就相信吃饱了不饿.

于是,上边的人扇了我爷爷一个大耳光,声音响亮而干脆.这一声音,让我爷爷明白了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爷爷就把他家那口铁锅顶在头上,交上去了.那是一口八印的铁锅.

上面这些事情,都是我爸爸彭志成告诉我的.我爸爸彭志成还说,把铁锅交上去之前,我爷爷让他往锅里撒尿.我爸爸当时刚刚满十六周岁,没给老爷子面子,公然谢绝了这种行为艺术.我爷爷彭泽令就扇了我爸爸一个大耳光,这也是我爷爷生平第一次扇了我爸爸耳光.之后呢,我爷爷他老人家果断地解开腰带,亲自上阵了.

这就是1958 年的北涧头.也或者说,这是1958 年的中国.距离今天,几十个年头了,但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

2

一些坏的事情,在我看来,你最好还是不要让它开头.因为一旦开了头,你很容易就会发觉,你找不到刹车在哪里.扇耳光这件事就是这样.

我爷爷彭泽令第二次扇我爸爸耳光,是两年后的四月,也就是1960 年的四月.“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我爸爸彭志成一直记得,是清明节那天,他们北涧头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斗高梁米了.把这些米搅到五口分别装了一担水的大锅里面,熬成粥,每人分了一碗半,之后,北涧头的五百几十口人,就只能是吃清水煮萝卜了.

“吃萝卜打嗝——跟放屁一样.”这是我爸爸彭志成由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第一条歇后语.而一想到那五口锅中,有一口曾被他老爹彭泽令实施了行为艺术,我爸爸就呕吐不止,主要是那种持续不断的干呕.你妈当年怀着你大哥,就这样,天天吐.我爸爸这样告诉我.

两年前,被我爷爷彭泽令扇了第一个耳光的时候,我爸爸彭志成就想去东北了,去那投奔他的四叔,但没能成功.现在,我还是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四叔”吧.这人名叫彭泽义,是我爷爷彭泽令的叔伯弟弟.1947 年,彭泽义加入了国民党还乡团,解放前夕逃亡去了东北.安稳下来之后,彭泽义偷偷给我爷爷来了封信,“这面很好”,“不要挂念”,“看完把信烧掉”之类的.我爸爸彭志成想到投奔彭泽义,他就偷偷爬上了火车,可是到了山海关,我爸爸又被拦截了回来.我爸爸告诉我,那个时候,人员流动是有很多限制的.

回到北涧头,我爸爸彭志成就时常地走出家门,耷拉着脑袋,往南走,自然就来到了涧河的北岸.我敢发誓,我爸爸最初在涧河北岸走来走去,真的就只是为了散心,他厌恶他的生活,但他拿他的生活没有办法——除了在涧河边散步.而散来散去,我爸爸的心,就不那么单纯了.

我当然明白,是因为害羞,我爸爸在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才会有些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而且,我爸爸的呼吸是抖动的,两个脸颊上呢,很是均匀地布满了酡红.但我还是大体听明白了是怎么样一回事.

是的,那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黄昏,夕阳的光线看起来千言万语的,把整个天地都涂抹成了没事找事的橙色.一只墨绿色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鸟,扑簌簌地飞来了,它民族唱法的鸣叫,滴落在涧河河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爸爸彭志成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后者正在涧河的北岸洗衣服.我爸爸随意看了看这个女孩子.可是,天哪!这个女孩子刚好也在看他.四目交错的瞬间,真是电闪雷鸣啊,随即,他们二人逃命似的将各自的目光躲开.没有更多的因为啊所以啊可讲的,我爸爸的初恋就这样呼啦啦地拉开了序幕.看来啊,那个年头真的不比当下.那个年头,爱情大抵都是在河边,也或者是在林边,莫名其妙地就“躲”出来了.

可是,很遗憾,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换一个清晰的说法,就是这个女孩子,她最终没能成为我的妈妈.不过,有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这个女孩子后来成了我妈妈,那我现在的妈妈也就成了别人的妈妈,这个别人的妈妈就会成为另一个别人的妈妈.以此类推,准得天下大乱.这些,显然是题外话.体内话是,我爸爸,这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他恋爱了,没有惊动父母,没有劳驾媒妁.

3

我说不好究竟是出于难为情,还是因为不愿意,总之,我爸爸彭志成没有跟我讲他恋爱的经过,特别是前半经过.我呢,也没有追问.我想,每个人恋爱的前半经过,大概都是一个样子的吧,幸福、甜蜜、沉醉——反正就是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容词,在一起搅和呗.

现在,我得把叙事时间再次调整到1960 年的四月.“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接连吃了五天清水煮萝卜,我爸爸彭志成又从生活实践中,总结出了这么一条警句:“爱情在饥饿面前,是一堆冒着热气的馒头——画在一张画上的.”我必须马上承认,这个警句,是我替我爸爸总结出来的,总结得显然不够精彩,又是破折号又是倒装的,好在字数不算太多.你要知道,我爸爸讲给我的原话,我要是如实记录下来的话,指定是要胀爆我这个8G 容量的U 盘的.

这一天,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我爸爸彭志成对我爷爷彭泽令说,爹,我还想去东北,找我四叔.

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农民工进城打工这一说.但我爸爸彭志成,他的确是想开这个先河.两年前,我爸爸要开这个先河,只是想能够填饱肚子.这会儿呢,我爸爸还是想填饱肚子,再就是攒下一笔钱来,返回老家,迎娶河边洗衣的那个女孩子.很明显,后一个理由,更加迫切.

我爷爷彭泽令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没说是否同意让我爸爸去东北,而是找来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柞木棍子,把院门顶住.接下来,我爷爷用手推了推院门,感觉门顶得不是十分牢固,他就又找来一根棍子顶上.

我爸爸彭志成不知道我爷爷这是要干什么,他问,爹,你要干嘛啊?

我爷爷没有回答,他进了屋,把里屋的门板拆了下来,踹碎,添进炉灶.再之后,我爷爷上了炕,拽过枕头,拆开,又从一堆烂棉絮中,掏出一个瘪瘪的、大约有一双手掌那么大的布袋.

我爸爸仍旧不知道我爷爷到底是想做什么,但他懒得追问了.他不追问,我爷爷反倒说话了.

我就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我爷爷彭泽令一边说着,一边将布袋口解开,里面是金黄的玉米面,大约有二斤左右的样子.

一瞬间,我爸爸眼中闪出的光芒,明显盖过了规规矩矩地站在窗台上的那盏油灯.

铁锅早已交了上去,所以,被我爷爷称之为“糊涂”的玉米面粥,是用一个豁了口的瓦盆熬煮的.那种真正的粮食的香味,先前还羞羞怯怯和慢条斯理,后来就理直气壮和大气磅礴了,将一整间小屋填塞得满满当当.而煮粥的过程当中,我爸爸彭志成一直在吞咽口水,可还是有几股口水溜了出来,打湿了他的下巴.

玉米面粥熟了.我爷爷彭泽令盛了一碗,递给我爸爸.我爷爷吸溜着口水,他说,吃吧.

我爸爸彭志成没吃.

多年以后,我爸爸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搞不懂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屈辱,促使他双手捧起那碗“糊涂”,然后大喝一声,将它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很是张扬,很是放肆.

后果显而易见,我在前面早已经说过了——我爷爷扇了我爸爸第二个耳光.

我爸爸彭志成就捂着脸,走出了家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就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在他的掌心蹦来跳去,过于欢实了.

除了涧河的北岸,我爸爸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能是一种巧合,也可能是事先约定好了吧,那个女孩子,正在河边等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爸爸在给我讲的时候,再次呈现出了语焉不详的状态.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而且多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的提示啊、追问啊,对他好像不起作用.

我就急了,我说,爸,你就直说吧,你跟没跟她睡?我爸爸长叹一口气,他说,没有.我说,嘁.

也许是我不屑和挑衅的语气,激怒了我爸爸,他接下来的讲诉清晰了起来.

我爸爸问那个女孩子,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东北.女孩子说她愿意,但却不能真的这么做.我爸爸问她是什么原因,女孩子说她不能撇下父母不管.女孩子的父母,我爸爸都见过,就住在邻村,是一对病秧子,瘦瘦弱弱的,老实巴交的.

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后来,我爸爸彭志成开口了,他说,那我一个人去东北,你等我.

女孩子说,不.

我爸爸又说,你等我,我一个人去东北.

女孩子又说,不.

两个人就又陷入了沉默.

后来,女孩子开口了,她说,你要了我吧.

我爸爸说,不.

女孩子又说,你要了我吧.

我爸爸又说,不.

女孩子哇一声哭了,转身往家跑.我爸爸下意识地追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我爸爸蹲在了地上,双手先是抱着头,后来就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了.

4

1960 年的六月底,我爸爸彭志成去了东北.为此,我爷爷彭泽令扇了他第三个耳光.

这还要从那个女孩子讲起,从一个星期天说起.就在刚才,算是出于对我爸爸的敬重吧,我特意查了下万年历.我爸爸记忆当中的那个日子,那个倒数第二个星期天,原来是1960 年6月19 日, 农历五月廿六.这一天,那个女孩子嫁人了,嫁给了北涧头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儿子.

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孩子成了别人的新娘,我爸爸彭志成就一口气跑到了涧河北岸,当然是要跳河自尽了.我爸爸奔跑的动作,不能不说是快速和坚定,却被跟踪而来的我爷爷一把拽住了.接下来,我爷爷就扇了我爸爸第三个耳光.

我爷爷说,去吧,找你四叔去吧.

我爸爸说,嗯.

对于我爸爸的这次出行,也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对于我爸爸的逃离,我爷爷是有所策划的.

几天之后,在确定我爸爸彭志成已经扒上了一列火车之后,我爷爷彭泽令就开始在北涧头找我爸爸,挨家挨户地找.

你看着俺家大成没?我爷爷彭泽令问一户人家.人家回答说,没.我爷爷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看着俺家大成没?我爷爷彭泽令又问一户人家.人家回答说,没.我爷爷的眼泪和鼻涕流了下来.

很快,北涧头村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彭泽令家的大成,前一天晚上离家出走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呢,又告诉了那些不知道的人.

很多村民就和我爷爷一道寻找,寻来找去,就来到了涧河北岸.在那儿,大家就都看到了一双两个鞋尖都被顶破了的棉布旧鞋子,自然是我爸爸穿过的了 .

我爷爷彭泽令大喊一声,俺的天娘啊!之后他就晕倒在地.人们就都相信,老彭家大成这是投河自尽,成了水鬼了.

而据我后来的多方考证才发现,那个已成人妇的女孩子,她来到涧河北岸的那天,我爸爸彭志成刚好徒步绕过了山海关,又扒上了一列开往东北的火车.这是一列货车,我爸爸扒上的这节车厢,里面堆放着白菜、青椒、大葱,还有一捆十几把铁锹,以及两卷油毡纸.

那个女孩子长久地立在涧河边,她絮絮叨叨地都说了些什么,我爸爸彭志成当然没有听到.

后来,女孩子不说了.她下了涧河,一步一步地走向涧河的腹地.是我爷爷彭泽令冲上前救了她.不消细说了,我爷爷是跟踪而来的.

女孩子使劲挣扎,号啕大哭,执意要死.我爷爷就讲了实话,他说,闺女啊,大成是去了东北了,投奔他四叔去了.

女孩子逐渐止住了眼泪.

5

我在前面应该说过吧,女孩子的父母是一对病秧子,瘦瘦弱弱的.女孩子出嫁之后,她的父母渐渐地胖了,脸上也有了红润的光泽.

而我爷爷彭泽令呢,自打救了女孩子之后,他的日子也有了巨大的起色.具体说来,就是他的枕头里面,不再只是散发出玉米面的味道,还会散发出高梁米、大米、白面甚至是水果的味道.这显然都是女孩子接济的了.枕着这样的枕头入睡,我爷爷的鼾声,那叫一个悠扬啊,而且还相当的瓷实.

只是可惜了涧河,日复一日,它就那样白白地流淌着,男人不敢去那里洗澡,女人不敢去那里洗衣.是啊,天知道那个叫大成的水鬼,会把谁一把捞下去抵命呢?

第一个下到涧河里洗澡的人,是个不到四岁的小男孩.他也许是自己偷偷跑来的吧,谁知道呢.

小男孩在浅水边扑通扑通地搂狗刨,看到的人就一迭声地大喊,上来!快上来!快上来!水鬼!河里有水鬼!

小男孩站起身来,却没有上岸.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俺娘说了,你们大人净骗人.

这个小男孩,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儿子.

这个小男孩说这句话时,我爸爸彭志成,他正在东北一家号称新中国第一竖井煤矿的井下挥汗如雨,外加时常发呆.

【作者简介】刘浪,生于70 年代.诗歌、小说作品发表于《飞天》《山花》《作品》《朔方》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多个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并入选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

河北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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