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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长命百岁
72岁了,还能活几年呢？
老余对自己的命没一点把握,倒是墙上的老伴底气十足,笑盈盈地望着他,像是在给他打气.老伴走了好几年了,在这个家里到处还有她的影子,一天到晚都在忙个不停.
如此一来,老余就笑了.
老余从来就不喜欢过生日,人老了是不是都这样呢？生日对于一个老头来说,就像墙上那本挂历,撕一张就少一张,叫人心慌.
老余今天很忙.他倒是乐在其中,一年到头也就忙那么几回,春节啊中秋啊清明啊,他总要把孩子们叫回家,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原先的四口之家如今开枝散叶,分成了三个小家,儿子一家,女儿一家,他一个人过也算是一家.孩子们各有各的事,对老余来说,这样忙的机会确实也越来越少.
锅里炖着肉,咕嘟咕嘟滚着,热气腾腾,屋子里到处弥漫着肉香.
现在,老余得出一趟门.他把煤气灶上的火关小,再关小,只留一掐小火,这炖肉可不能断火,否则口感就变了.然而走到半路,他又折回来了.他索性把灶上的火灭了,将煤气阀门拧死,这才匆匆忙忙往西城幼儿园赶.煤气这东西虽然方便,却不安全.现在报纸上电视上常在讲煤气中毒,煤气爆炸的事.他每次用那玩意儿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有时半夜里醒来,还担心煤气阀没关,来来回回要跑去厨房看好几次.
外面真是冷啊,风一阵追着一阵,呼呼呼吹.天空里灰蒙蒙的,平日里那些云啊雾啊,像凝固了似的,死死板在那,随时会砸下来.看起来要下雪了.天气预报说了好几次了,说很快就要下雪了,却迟迟没有兑现．
老余使劲把脖子缩进衣领,低着头,躲着风.他感觉自己像个老龟似的.
老余要去幼儿园接孙子.平时孙子并不需要他去接,他曾经主动提出负责接孙子,但被儿子一票否决了.儿子嫌他懵懵懂懂的,怕他把孩子弄丢了.就那么一个孩子,要是出个事儿怎么办？老余想这能出什么事呢？又不是没带过孩子.他也自作主张接过几回,孙子跟他特别亲,左一声爷爷好右一声爷爷好,喊得他每个毛孔都充满快乐.可每次都免不了被儿子儿媳数落,他也不管,照样去.后来他们索性给幼儿园老师下达了死命令：除了他们夫妻俩,任何人不得接孩子.如果有人非要接,就报警.
今天却是个例外,是经过儿子儿媳特批的.
头天夜里,老余就给儿子和女儿打了电话,说要请他们回家吃个饭.儿子起初没答应,说再看看吧,单位里事情多着呢,要接待上面下来的领导,下班还得接孩子,哪里还有心情吃晚饭.老余就主动提出,孩子由他去接,儿子儿媳一下班,只管赶回家吃饭,而且保证把孩子接好了,保证进门就能吃上饭,绝不耽误他们一分钟时间.老余几乎是带着乞求的口气跟儿子通电话,就差没下跪了,唠叨了好一阵,儿子才勉强答应下来.儿子说,好吧,我看看吧．
现在幼儿园快放学了,老余得抓紧时间.他走得很着急,弓着身子,双手搭在后背上,三步并作两步走,气喘吁吁.邻居们遇到他,都开他的玩笑,说老余,你怎么那么着急啊,是不是赶着去见老相好啊？他苦笑一声,说,哪里啊,我去接孙子.不跟你说了,放学了,我得赶紧了.
孙子4岁,上的是幼儿园中班,长得白白净净,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孙子正背着小书包,站在门口等着老余.看见老余走近,孙子老远就爷爷爷爷地喊开了.
老余走到门口,笑着问,臭小子,爷爷是不是来晚了？
爷爷,不晚不晚,我刚放学呢.孙子说.
孙子的小脸蛋红扑扑的,老余想去捏捏,让一道黑漆铁门挡住了.铁门关得严严实实,边上站了一位跟铁门一样严肃的保安.
老余说,同志,请你给我开开门吧.
保安站得笔挺,只拿眼睛乜了老余一下,一脸严肃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爷爷.老余说.
以前怎么从没见过你？保安说.
你是新来的吧.我真是他爷爷,我来接我孙子回家.
他是你爷爷吗？保安终于动了一下,他低头去问孩子.
是的,他是我爷爷.孙子说.
亲爷爷?
对,亲亲的爷爷.
那他叫什么名字？保安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爸爸没告诉我,反正他是我爷爷,你给我开门吧.孙子有些犯难,咬着小指头,眼巴巴望着保安.
是啊,我叫余建设,他爸爸叫余天鸣.老余附和道.
那可不行,万一是坏人呢,现在坏人可多了.
他不是坏人,他是好人,他给我买糖吃.孙子说.
这样吧,你去把你们老师找来.
孙子隔着铁门看了看老余,像在征求他的意见.老余挥挥手说,去吧,去叫老师来吧.然后,他在心里说,你就是叫市长来都没用,我就是他爷爷.
孙子一路小跑,回到教学楼里去了.老余站在门外,望着孙子的小身影消失在楼道里,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老余站在那跺脚,风追赶着地上的落叶,哗啦哗啦响.他又想到灶台上那锅炖肉.他说,你倒是快些给我开门啊,家里还炖着肉呢．
保安没有理他.
孙子拉着老师回来了.老余认识那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年轻又漂亮.老师也认识老余,但她不能给老余开门.她说,大爷,好久不见了,今天怎么来了呢？
来接孙子,你快来给证明一下,我是他爷爷,他是我孙子.老余笑呵呵的,看一眼老师,又看一眼孙子．
这位大爷确实是孩子的爷爷．老师跟保安说,然后她转头跟老余说,你来接也不行,你儿子儿媳说了的,只有他们来接才放行.老师有些为难,站在那搓手,搓完又朝手心里哈气,这天气也太冷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经过他们批准的.你等等,我给我儿子打个电话.说着,老余慌慌张张去摸手机,慌慌张张拨了儿子的号码,慌慌张张跟儿子说了几句,又慌慌张张把手机递给老师.
出了幼儿园,爷孙俩沿着榕湖往家里走.风是从他们面前吹来的,呼啸着,让人睁不开眼睛.孙子穿着一件红色羽绒衣,此刻把背后的帽子戴上了.老余问他冷不冷？孙子说,不冷.
孙子一路小跑着,老余提着书包在后面追.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又不像雪花,像毛毛雨,还没落到地上就没了踪影.
爷爷,你快看,是不是下雪了？孙子停下来,仰着头望天．
老余也仰头望天．天上一片灰白,扎眼,他感到眼前一阵晕眩,赶紧把头低下来.他说,看来真是要下雪了.
孙子高兴得跳了起来,他睁大了眼睛,恨不得立刻从空气里捕捉一朵雪花.孙子才4岁,还从没见过雪.这座南方的小城也有好几年没下雪了吧,老余努力回想着下雪的记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等下雪了,我要做两朵雪花糖,爷爷吃一朵,我吃一朵.孙子说.
雪花糖是什么呢？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雪花糖呢？老余说.
雪花糖就是棉花糖呀,难道你不知道吗？孙子一本正经地说.
哦,谁教你的呀,这可真新鲜呢.
爷爷,你给我买一朵雪花糖吧.
老余说,这地方没人卖棉花糖,爷爷给你买个玩具吧.
路上,老余给孙子买了一个彩色气球,气球上是呲牙傻笑的光头强.
回到家,老余让孙子看电视,自己一头扎进厨房.他把灶火重新打燃,继续炖那一锅肉,还好,肉汤还热着呢.每次家里聚会,他都做炖肉.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家里经济不宽裕,一锅炖肉里除了几块肉,就全是萝卜,孩子们却吃得一点不剩.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肉多了,萝卜少了,孩子们却只拣萝卜吃,还建议老余今后炖肉多放萝卜少加肉.老余较真地说,那还叫炖肉吗？那叫炖萝卜.
一会儿,孙子跑进来了.他手里拽着那只气球,瞪眼咧嘴的光头强飘在空中.
老余说,这里脏死了,到外边看电视去,电视里正演光头强呢.孙子说,电视不好看,全是广告.老余说,那就去玩“爱派”,等你妈回来就没机会玩了.孙子说, “爱派”放在家里,没带来.老余没有什么办法了,就让孙子在厨房待着吧.孙子说,爷爷,我帮你洗菜吧,爷爷一个人要干这么多活,真是可怜.老余心里一热,低头在孙子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老余说,哪能让我的宝贝孙子洗菜呢,你就站着别动.
孙子问老余,爷爷,今天过什么节？
老余说,今天不过节.
孙子又问,那为什么要来爷爷家吃饭？
老余说,不过节就不能回爷爷家吃饭吗?
孙子说,那倒不是,我只是感觉今天跟平时不一样．
老余说,有什么不一样？
孙子说,不知道,就是不一样.
后来孙子又问老余,爷爷,今天是不是你过生日?
老余心里想说是,嘴上却说,爷爷生日早过了.孙子叹了一口气说,那太可惜了,如果是爷爷生日就好了,我买个大蛋糕送给爷爷,对了,我还学会唱英文生日歌了．
那你唱一个来听听.
孙子就唱起歌来了.Happy birthday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他唱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像被牙齿仔细咬过似的.老余乐呵呵地听着,有些陶醉.孙子唱了两句,不唱了.他说,我就会这两句,等我学熟了,再唱给爷爷听.
孙子又问,爷爷,你的生日几号？
老余说,还早着呢,等差不多快到了爷爷再告诉你,现在告诉你,你肯定会忘记的.
孙子觉得有点道理,便不再追问.
过了一阵,孙子又问,爷爷,你今年几岁？
老余说,72了.
孙子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数,他惊叫道,呀,爷爷,你比我大68岁,爷爷你好老啊.
老余说,我孙子真厉害啊,这么大的数都算得过来呢,要爷爷怎么奖励你？
孙子说,爷爷,我想吃糖.
老余说,不能吃糖,你妈不是说你长虫牙吗?
孙子说,我的牙早就好了,我一天刷三次牙.你看,一条小虫也没有.说着,孙子把小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两排牙齿,非要老余看看．
老余只好蹲下去,看了看孙子的牙,牙齿确实白白净净的,不像有虫的样子.但他不能给孙子吃糖,家里也没糖.儿媳从来不让孙子吃糖的,以前老余总爱往孙子口袋里塞一把糖．每次都让儿媳数落.儿媳说,吃了糖小孩就不爱吃饭,不吃饭就不长个,再说吃糖对牙齿也不好,吃多了还容易得糖尿病.总之,吃糖有百害而无一利,宁吃一碗饭,不吃一颗糖.
老余假装没听见孙子的话,转过头去摘芹菜.孙子却不依不饶,拉着老余的衣袖,摇啊摇,爷爷,我有好几年没吃糖了,我做梦都想吃糖,你就给我一小颗吧,哪怕半颗也行,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老余说,不行,你妈妈会骂人的,你不怕她骂,我还怕呢．
孙子神秘兮兮地说,只有你知我知,我们谁也不告诉她．
老余就没什么话说了,但他坚决不能给孙子吃糖.他用筷子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出一块炖肉,递到孙子嘴边说,我们吃肉吧,肉比糖好吃,吃肉长得高.
孙子闭着嘴,不答应,他非要吃糖不可.老余只好骗他说,好好好,等爷爷忙完了就带你出去买.孙子果然就听话了,乖乖回客厅里看电视去了．
老余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的孩子可不好哄,精得很,他拿孙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想起儿子这般大的时候,也是调皮捣蛋得很,天天吵着要这要那的,可他就是没怎么迁就他.儿子一闹,他哄不了就动手,如此几次,儿子就不敢跟他耍脾气了.可这是孙子,是人家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他不能动手,骂一句都不行．
厨房里堆满了菜.这是老余一早去铁路早市买的．他现在睡得越来越少,醒得比天还早.醒来也没什么事干,以前还跟小区里那些老头儿去遛遛鸟,打打拳,现在也没兴趣了.他唯一的乐趣是逛早市,也是只逛不买,一个人能吃几个菜呢？随便弄个小菜,一日三餐就应付过去了.今天却不同,他要做一家人的饭菜.儿子一家三口,女儿一家三口,加上他,总共七个人.这就够他忙的了.这一天除了在菜市,基本就泡在厨房里了.只是,忙到现在,下午五点了,那堆菜还是一堆鱼啊鸡啊,娃娃菜啊,都还搁在那,他有些着急了,孩子们眼看就要下班了.
正发愁呢.孙子又溜进来了.他说,爷爷,你忙完了吗？老余说,还没呢,你看这一堆菜还得洗,还要切,切了还要煮,哪能那么快呢．孙子有些不高兴了,他的小嘴嘟了起来.老余笑着说,哟,你这小嘴丑死了,像猪八戒.孙子没理他,眼睛使劲眨巴几下,榨出了几滴眼泪,哭了.他呜呜呜哭着说,爷爷是个骗子,说话不算数.老余说,爷爷怎么成骗子了呢？孙子哭着说,爷爷就是个骗子,爷爷说了要给我买糖的,现在变卦了.
怎么办呢？这小屁孩比祖宗还难伺候.老余突然想起自己卧室里还有一罐糖.
老余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卧室找糖.那是春节买的,差不多有一年了,搁在那没人吃,他差点就忘了.老余把糖罐子举到窗前．他想看看生产日期,看看糖有没有过期.可是,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他又戴上老花镜,还是没看清.
这时候,孙子不耐烦了,他眼巴巴看着那罐糖,口水都流出来了.
爷爷,我帮你看.
老余看了孙子一眼,说,你小屁孩懂什么？孙子有些不服气,他仰着小脸说,我能从1数到100．认得300个字,我还会讲英语.老余只好把罐子交给孙子.孙子看了看,大声念道：生产日期：2013年12月18日.保质月（期）两年.老余说,今天是12月20日,过期两天了,这糖还能吃吗？孙子说,当然能吃,不信给我两颗试试.老余说,不行,万一中毒了怎么办.孙子咯咯笑出声来,爷爷,你真是老糊涂了,糖怎么会有毒呢？老余说,反正不能吃,等爷爷忙完就出去买糖,好不好？
孙子哪里肯答应,呜呜呜又哭开了,这回哭得更夸张,不仅鼻涕眼泪哭出来了,他还在地板上打滚.老余说,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快起来,别弄脏了衣服.这样吧,爷爷先吃一颗试试,要是10分钟后没中毒,就给你吃.
孙子果然不哭了,乖乖从地上爬起来,他说,万一中毒了呢？老余说,那你就打120叫救护车．
老余含着一颗糖回到厨房,他吃不到甜味,这几年味觉退化得厉害,吃什么都跟嚼蜡似的．
时间不等人,为了这小屁孩又耽误了不少时间,眼看孩子们就下班了,老余得抓紧时间了．孩子们都出息了,人一有出息,就很忙.儿子是政府公务员,去年当上了科长,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会要开,还要经常跟着领导天南地北出差．儿媳呢也不赖,前几年从事业单位辞了职,自己开了一家旅行社,专做东南亚旅游,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芝麻开花节节高呢.女儿女婿在本市一所大学里任职,一个是教授,一个是副教授,前途无量.虽说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可一年到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也不多.老余是这样想的,不能耽误孩子们的时间,更不能影响他们的前途．
为了防止孙子偷吃,老余将糖罐子端进了厨房.这显然是多此一举,孙子后来再没进来要糖吃,现在到了播动画片的时间,他肯定看电视看入迷了,把吃糖这事儿给忘了.没有孙子的打扰,老余做菜的进度就快多了.肉炖好了,鸡汤煲好了,鱼也烧好了,眼看着一桌子菜就差不多成席.老余的心一点一点落到了肚里,身手也从容多了,他甚至哼起了歌.
门铃响了.推开门,女儿女婿站在门外.老余问,就你俩？我外孙女呢？女儿说,她哪里有时间吃饭,上老师家上围棋课去了.老余说,怎么又学围棋了,不是一直在学钢琴吗？女儿说,钢琴也要学,围棋也要学,一样都不能落下.老师说学围棋能开发智力,她们班上好多同学都在学呢,有些还去省里比赛.老余又说,她一个小学生能忙得过来吗？女婿说,没办法,我们不能让她输在起跑线上,现在的孩子很苦,上个学不比我们评个教授轻松.这不刚把她送去老师家,我们才赶回来吃饭.吃完饭,我们还得去接她,还得辅导她做家庭作业,你说折腾人不折腾人？
说话的时候,女儿女婿不断往厨房里张望.
老余明白他们的意思,解下围裙,说,饭菜都弄好了,等老二他们回来,马上开饭.
他们把菜一盘盘端上桌,满满一大桌子.女儿突然问了一句,爸,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老余刚想回话,女儿又接着说,看你整这么一大桌,你也不嫌麻烦？女婿在一旁附和道,是啊,爸,以后想吃什么,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就是了,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我们一家子出去上个馆子,好吃又省事．
老余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又不好发作.他说,外面的饭菜不干净,电视里不是老在说饭店用的是地沟油吗？
女婿笑着说,爸,你这也不能一棍子家,那毕竟只是少数.
老余就不再说话了,他在那站了一会儿,又去摆弄那一桌菜,似乎要为每一道菜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要摆出一朵花来．
老余又问,要不要喝点酒？说着转身去转角柜里找酒.柜子里乱糟糟的,他也懒得收拾.头几年还不是这样的,家里总让他拾掇得井井有条.
女婿说,酒就不喝了,我开了车呢,弟弟也开了车,要是让交警抓到了．是要吊销驾照的.老余没有理他,将一瓶喝了大半的白酒摆上了桌.孩子们每次回来都是这样的,都说开了车,滴酒不沾.老余也就不勉强他们,偶尔他一个人也喝点.大多数时候酒就摆在那,没有人去碰.
他们坐在饭桌前等了一会儿,女儿女婿低头看手机.老余有些着急,忍不住去门口看了几次,仍不见儿子回来.女儿有些坐不住了.她说,都几点了,老二怎么还不回来呢,吃完饭我还得去接孩子呢.
老余只好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在路上了在路上了,10分钟就到.老余刚想说,不着急不着急,天黑了开车要小心.
儿子又在电话里说,我儿子你接到了吧?
老余听到自己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像烧了保险丝.他放下电话,猛然惊叫道,哎呀,我孙子呢？你们进屋没看到他？
女儿女婿也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问,哪个孙子？
老余急得跳了起来,额头大汗淋漓,他咕哝道,我还有几个孙子啊.女儿说,他们不是还在路上吗？老余带着哭腔说,孙子一放学就让我接回来了,一直吵着要吃糖,我没给,这鬼崽子是不是自己跑出去买糖了？哎呀,我的天啊.
女儿女婿也慌了神.老余围着屋子团团转,他感到房子在旋,越旋越快,仿佛要将他旋上天,旋到外太空去.他踉踉跄跄推开旋转的门,外面的天地也在旋.
他们一家人像丢了魂似的,在小区里哭天喊地.找遍了整个小区,一无所获.儿媳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儿子不断数落老余.他说,你这老糊涂,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丢就丢了,你怎么不看着他呢？儿媳哭哭啼啼地说,这好好的,偏要叫回家吃饭吃饭,这下可好了,把孩子吃没了．
先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赶紧报警吧.女婿说．
你是不是骂了他？是不是打了他？他平时多乖啊,从来没乱跑过.儿子的语气咄咄逼人,像拳头一样打过来.
老余有些说不出话了,他努力让字句有序地从嘴里吐出来.他说,他吵着要吃糖,问了好多次,我没给.早知道这样,我给他买一颗糖就好了…,
他们就去小区外边的小卖部找,依然没见人影．
女儿突然说,不对啊,我们回家的时候,门是反锁着的,孩子肯定还在家里呢.听了这话,一家人像遇到了救星,撒腿往家里飞奔.老余被他们甩在身后,他跑不动了,快要散架了.他巴不得自己散了架算了,眼睛一闭,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是,孙子在哪呢？找不到孙子,他怎么闭得了眼?
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谢天谢地,孙子在老余的卧室里睡着了.
熟睡的孙子怀里抱着一只小罐.老余心里又是一惊,天哪,那是他的药罐.
儿子问老余,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老余说,安眠药,我最近老睡不着,太难受了,每天夜里都要吃这个.
儿子手上一抖,罐子落在地上.他惊叫道,这下可惨了,他八成是把你的药当糖吃了．
儿子将孩子抱在怀里,使劲摇.孩子醒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说,我好困,我想睡觉.儿子问他,你是不是吃了这罐里的药？孩子说,我不吃药,我要吃糖.儿子又问,你吃了几颗？孩子没回话,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儿媳将孩子夺了过去,她还在哭个不停,哭得快要岔气.儿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余,他说,你这弄的是什么事,你怎么能把药当成糖给他吃呢？你真是老糊涂了．
老余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说,我没给他吃,在放学的路上,他就吵着要吃糖,我没给他买.谁知道,他把药当成糖了呢.哎呀,都怪我,早知道这样,我给他买块糖好了.
儿子恶狠狠地说,你尽给我添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
女婿突然开口了,他说,不要吵了,赶紧送孩子去医院吧.
大伙儿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将孩子抱上车,汽车咆哮着窜入黑夜里.
老余枯坐桌前,一大桌菜已经凉透了.良久,他打开酒瓶,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外面的路灯正一盏一盏亮起来,世界安静下来.
几杯酒下肚,老余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他觉得自己应该上医院看看,看看孙子是不是没事了.可是他们在哪家医院呢？他抓起电话,给儿子打过去,拨了几次号码,儿子都没接听.他又忐忑不安地打给女儿,对方正在通话中.
老余看见自己的影子斜在墙上,面对一桌子饭菜发呆.过了好久,他好像看见老伴从墙上爬了下来,她身手矫捷,还是那么年轻.这大冷天,眼看就要下雪了,她还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短袖衬衫.那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那年去海南旅游买的吧,太久了,老余有些想不起来了.老伴坐到了桌前,冲他微微一笑,温柔地说,老余,不要担心,那药片苦得很,我们的孙子一颗也没吃,他不会有事的.
老余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老伴又说,你也不要跟孩子们生气,你不容易,他们也不容易.来吧,我来陪你喝一杯,祝你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老余就真的喝了一杯酒.他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老婆子,走吧,陪我去医院看看我们的孙子.
老余锁了门,歪歪斜斜向夜里走去.这时候,急促的手机铃声响了.
【责任编辑江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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