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北大相关本科论文范文 和纪瑶考上北大那年方面自考毕业论文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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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瑶考上北大那年

纪瑶是一九六二年考上北京大学的.那是个特殊的年份.

那年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同纪瑶坐在走廊边看书.七月份刚高考,时隔不到一个月,已开始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纪瑶这时自然是焦虑不安.说是看书,其实是在消磨时光.

傍晚,还没有到下班时间,父亲突然回来了.父亲是医生,在唐闸诊所工作,从不迟到早退.我们住的农家小院,四周环水,南面有个小坝与外界相通.父亲从这小坝走来,急匆匆地,背着个药箱,一只手按在箱盖上,好像里面装着个小动物,不小心它就会顶开箱盖逃了.

父亲距我们有六七十米就高喊一声,纪瑶考取了北京大学!

纪瑶一愣,说,我是填了北京大学的,可没有收到录取通知.

父亲三步两步就跑到我们身边,喘着气说,在我这儿呢.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封信.

虽然已经立秋,但只要是晴天,日头还是非常火辣.父亲衬衫全湿透了,脸上的汗淌个不停.父亲一边擦汗一边说,上午,邮递员送其他人的录取通知,问我家中有没有考生.我说没有.他说,没有?不会吧?下午你要找我的.邮递员跟我老熟,但万一考不上呢,我就打个马虎眼.邮递员下午一来,就高叫着要我买糖.我就知道,成了!

父亲说得满脸是笑,既为纪瑶的高中,又为自己的智答.

我连忙到农田里去,向娘报喜.

娘前几天就在念叨,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放榜?父亲避开纪瑶,轻声回答,别急,学校有远近呢.我想娘这时听到消息,一定会满心欢喜.

刚刮过一场台风,昨夜又是一场暴雨,这时正好涨潮.大河里的水,一片浑浊,裹挟着枯草菜叶什么的,汹汹而流.河边的芦苇吹倒伏了,被急流撕扯着,趴在水面上,仿佛在艰难地挣扎.所幸根部紧紧咬住河床不放松,不然的话早被拔起,漂往大江了.在浑水里,鱼被冲得昏头昏脑,失去了在清水里的灵活劲儿,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已经有人带着网具,在河边察看渔情,寻找今夜的最佳捕捞地点.我的伯伯也是个捕鱼老手,说不定这时已经占据了合适的地盘.稍稍迟了,就会失去地利的.

正这么想着,就听到有小伙伴高声喊,快来呀,我捉到好几条了.转过身,见朱林正举着抄网给我看,里面果然有鱼.

平时,我也喜欢捕鱼摸虾,都是跟伯伯学的技术.我们没有大网,只有用小网或者抄网,守着水洞口等候.水流动时,鱼会集水.见鱼到了洞口,眼疾手快,便能抄到.有一次,我一下子抄到三条呢.

我对朱林说,今天我才不来呢,没工夫.哎.你看你脸上的污泥,又要让你娘骂了.

朱林举手抹脸,满手烂泥马上抹污了双颊.

我见他中计,哈哈大笑,扭身就走.听见朱林在后面骂,我回头说,不信你在水边照照,保证脸上是污的.我又加上一句,哎,大家都到我家来玩吧.

娘正同一群妇女在棉花田里整枝.听我说了,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嗯,懂了.手里也没有停下农活.

倒是队长嚷嚷地说,你呀,家中有了这么大的喜事还不回去?工分天天有得做的,儿子这一走,就难回来了.这也是我们队里的大喜事呢.好,这块田整完枝就放工.你先走不扣你的工分.

母亲说,也不是工分不工分的事,我回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嘴里虽这么说,手里早把围裙里的花枝一倒,便往回走.

田埂很窄,野草疯长,磕磕绊绊真难走.可娘走得好快,我在后面趔趄了几次,鞋都掉了两回,还是追不上.看来娘都成了“草上飞”了.

娘到家盯着信看了好一阵.然后抬起头,望着场边那棵大榆树,说,大清早就听见喜鹊在老树上叫,我就晓得有喜事.边说边点香在老榆树下,双手合十拜了拜.

这棵老榆树已六七十年了.前年去年闹饥荒,好多人来采嫩嫩的树叶充饥.树叶采完了,榆树又吐出米粒一般的新芽,人们又来折嫩枝,捋米粒.树虽然大,怎经得了那么多人折腾?菜采完,米捋光,他们便铲树皮.

娘很心疼.近处人来了,娘就不停地好言相劝,树也是有灵性的,就像你家的小孩儿,你舍得扯他的头发,掰他的手指?远处的人来了,娘会跳着脚跟他们吵,作孽呀,要遭报应的.抽筋剥皮,血淋淋的,要它的命.是你家的老人你也撕他的皮?娘看剥了皮的树干,是血淋淋的.可我看深褐色的树皮被铲了,是白疹疹的,像骷髅骨一般难看.也许是娘的好言相劝起了作用,也许是有些人遭了报应——吃得下,拉不出,蹲在茅房里要好一阵,后来不再打老榆树的主意了.渐渐地,老榆树又枝繁叶茂了.你看,微风吹过,榆树沙沙地摇动枝叶,似乎真有灵性,在回应娘呢.

娘转身问,今晚吃什么呢?刚才大家只顾着高兴,都忘了天色已晚,该煮晚饭了.平时,这时候肚子早就咕咕咕地提意见了,自然而然地就想到要煮晚饭了.

有一次上午第四课,生理卫生老师问,人的思考记忆是什么器官管的?当时我肚子饿得直叫,我正恨恨地拍打它,自言自语地责怪,就你记性好,就你记性好.一听老师问,便脱口抢答,是肚子!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板着脸问我为什么.我满脸绯红地站着,想以沉默对抗.可老师追问不舍.我思忖,我不说,老师不让我坐,都快下课了,没准敲了下课钟老师还会拖课,害得大家不能准时回家吃饭.到了这地步,我只有坦白,我肚子一饿就叫,一饿就叫,我以为是它在管记忆.这一下课堂更热闹了,好多同学笑趴了.老师不笑,严肃地总结说,下次你回答问题,要动动肚子,想想好再说,好不好?好不好?弄得我说好吧,不妥当;说不好吧,更不行.

真没想到,这肚子也有失职的时候.今天它竟失职了!平时的晚饭就是喝粥,一以贯之地喝粥,根本用不着问吃什么.

今天娘真,还征求大家的意见,那就是要做点好吃的了.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家中拿不出什么食材,一家人只好默不作声.最后还是娘咬咬牙说,就煮个番瓜吧.我忙问,那还煮粥吗?娘很爽气地说,当然煮!我大喜过望,就不再问扣不扣点米了,马上挑出一个番瓜开始洗.

一九六二年是特殊的一年,粮食非常紧张.许多人家办红白喜事,请客时都会叮嘱一句,惭愧,真是没办法,有句话说不出口,但一定要说,你们要带米来.而吃饭时也没有光米饭呢,总要掺和进胡萝卜或者番薯.客人好久没能吃个饱肚子了,这天就是想敞开肚皮吃,可自个儿带的米哪里够?主家上饭时就大声提醒,对不起了,饭没有得添,菜管够.其实管够的菜也只有青菜和一些菜汤而已,也不是平时吃不到的鱼肉.

我们家的吃饭大事都是娘掌管.她未雨绸缪,平时将野菜、胡萝卜、番薯变换着和在主粮里.虽然是粗茶淡饭,但从没有断顿,也大致能吃个将饱.这在当时已经很不容易了,村里好多人都羡慕呢.平时番瓜也不是随便吃的.有时雨天,晚上煮个番瓜,不煮粥,就这么凑合着对付了一顿.有时中午没菜,煮个番瓜,就当菜.当然娘还会少扣点中饭米,因为番瓜也能抵点粮食的.今晚是又煮粥又煮番瓜,加上娘还没有说要少扣点米,我还能不大喜过望吗?

我们小时候,娘就教我们种瓜种豆.一九六二年,我家收了十多个番瓜,个个都胖嘟嘟的逗人喜爱.不过,我娘看着瓜,看着看着,便叹气.我问她,她不作答.问急了,最后她说了句,要是你们长得像瓜就好了.唉,也是,我们瘦不啦叽的,根本不能与瓜相比.我家的番瓜有好多品种,圆圆的饼子瓜,长长的枕头瓜,鼓鼓的瓮子瓜……饼子瓜煮熟了,一屋子的甜味,红砂糖般诱人.枕头瓜煮熟了,像炒栗子一样香,一样耐咬嚼.瓮子瓜个头儿特别大,长一个能抵两个,高产啊.我们都喜欢吃枕头番瓜.因为饼子瓜虽甜,但太瓤了,有点化水.瓮子瓜虽大,香味甜味差点儿.枕头瓜就不同了,瓜肉紧致,下刀就得用力,煮熟了虽然香味甜味不及饼子瓜,但特别筋道,耐咬嚼.有些大人说,一大口咽下去,让瓜肉从嗓子里拥挤着缓缓地流过,给人胀胀的饱满感,好舒坦!三碗薄粥都抵不上这一口.还说,这种瓜就是要大口大口吃,容易饱.我大口大口吃了,咽得两眼直流泪,瓜肉从嗓子管儿里艰难地运行,痛苦得我颈项要像鹅一样向前伸.最可惜的是,我没有体验出饱的感觉.可能是我年纪小,道行不够吧.不过每次吃番瓜,我还是跃跃欲试地想大口大口吃,可又畏畏缩缩地怕成了伸长颈项的鹅.

我挑了个最大的枕头瓜,洗干净后,兴冲冲地抱上桌,举刀开切.这把菜刀今天也真够意思,刀锋钝钝的.嗯,是的,没说错,刀锋钝钝的,而不是锋快的.如果是锋快的,一刀下去,早就开成两瓢了.这时拿着钝刀切,刀锋在瓜肉间很缓慢地下行,感到很带劲,很享受.于是,我嘴里“嗨嗨嗨”地发声,借声助力,有点夸张.

娘到我跟前轻声说,别疯,怎么就不长记性?说完,便去拿柴了.

我一下子蔫了.娘说长记性,也是指的一次切瓜.那次是午饭前,有个亲戚来了,娘吩咐我洗瓜切瓜.她自己去舀米,并偷偷地对我们说,吃饭时不要转第二碗.我知道,那肯定是舀米时扣了一些量了.我切瓜时,一手扶瓜,一手举刀,像用斧头劈木材那样往下砍,嘴里发一声嗨.没有想到,瓜肉也像木材的纹理一样,有疏有密.走刀时,刀锋会躲过紧密的地方,偏向疏松的地方.随着我一声嗨,刀口砍进瓜肉就走了偏锋,忽然一拐打横了,瓜成了两瓣,可刀尖剜破了扶瓜的手指.不过,小意思——也就只出了一点血.娘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不疼.我还加上一句,如果天天能加煮一个瓜,流这么一点血,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我心甘情愿,可娘不心甘情愿了,说,哪能?男孩儿的血金贵呢,一个瓜能长几滴血?其实,我想,娘不情愿,还有一个原因,家里一共几个瓜.我天天割手倒是可以的,可是要天天拿出瓜来就不可以了.

娘现在用老话来敲打我.我得听,嘴里不发声了.但是,我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按着刀背,上身协助着双手,前倾下压,似乎很不容易对付的样子,又似乎有点舍不得一下子切完的样子.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我这么做,娘是不会怪我的.

纪瑶的同学许自强来了,他背着个书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一进门就说,纪瑶,祝贺你考上北大.纪瑶连忙端凳倒茶.

娘望着纪瑶对许自强说,我儿子辛苦呵,都瘦了.

许自强文质彬彬地接口,辛苦没有白费.

过了一会儿,许自强要走,纪瑶留他吃饭.他说他住在天生港,要走一个多小时呢.

他走了,娘问,他成绩好吗?上了这么多年学,现在回家,真可惜.

纪瑶说,成绩不错,可能临场考试不好.

娘叹惜,唉,没有考运.我接说,辛苦白费了.

不过他的辛苦也没有白费.第二年,他考取了.那年八月的一个傍晚,我偶然到校.刚巧邮递员送来录取通知,我见其中有许自强的,录取在南京师范学院,便签名领下来.

纪瑶正好在家过暑假.我回来后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早点把通知送去.纪瑶说,哪能等到明天?这时就去.

那时没有私人电话,无法电话联系.于是,饭也顾不上吃,我们马上一起去许家.我们没去过,认不得,抄小路,边走边问,好不容易才找到,四下里早已是漆黑一片了.

当时许自强正患感冒睡着,看到录取通知,马上跳起来说,病好了,病好了.一家人张罗着让我们吃饭.

回来时,天上星星细密,四野漆黑如墨,萤火虫纷纷流动.我们仍抄小路,深~脚浅一脚地走到家,已是半夜时分.

我说,好累.许自强的辛苦没有白费,可我们白费了辛苦.纪瑶说,我们辛苦了,值得!

不过,累点倒也没什么大关系,反正已经到家了.只是跑了这么多路,在许家吃的面条,早消化完了,肚子这时饿得难受.临睡了,不再找东西吃了,也找不着.还是用娘教的招数来对付吧.娘有好多生活经验,非常实用.平时,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喊肚子饿.娘就教我们,不要想这个字,快去做其他事,比如,读读书,写写字,出去转转……最管用的是躺下来,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入睡了,饱与饿就是一回事了.后来,听生理卫生老师说,这叫转移注意力.哦,学问还挺高深呢.当然,招数也有失灵的时候.有时,我读腻了书,跑到田埂上,一看那绿油油的麦子,我就想起了喷香的馒头;一看那黄澄澄的稻子,我就想起了雪白的米饭.于是赶快回来,躺到床上,背诗:锄禾日当午……糟糕,下一句串出去了,接上了陈毅老帅的赣南游击词:饥肠响如鼓.唉呀,这一念,坏事了,肚子高声提意见了.细想想,不是娘的招数不灵,是自己运用高深理论不得当.

村子里没有什么大事,考上北大就是特大喜讯了.许多人往我家涌.第一个来的是陈千二.陈千二,生得武高武大,力气也就大,我们夸力大的人叫千斤大力士,陈千二比千斤大力士还要准二百斤.

陈千二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喊,纪瑶要到北京啦?我问呢,能看到了?

纪瑶忙说,北京大哪,看不到的.

陈千二喜滋滋的脸色黯下来,说,能看到就替我带个信.

纪瑶递给他小凳子.他说用不着的,我坐这个.他是队里的放水员,管理着队里百十亩水稻呢,平时板锹不离手.他把大锹在地上一横,就坐在锹柄上.

纪瑶忽然嚷起来,哎呀,你的脚.

他的脚后跟汪着血,地上也红了.但他说,不要紧.抓起一把土就往脚跟敷.

我父亲见了,疾言厉色,别动!拎了药箱到他跟前,让他把脚搁小凳上,开始用双氧水洗.然后说,再用酒精洗一下,消毒效果好,只是有点痛,你得熬住.

陈千二说,呵呵,不怕的.

父亲用酒精边洗边说,平时下水田,要穿高靴子.哦,口子这么大这么深,像小孩子嘴了.咦,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是玻璃或者锈钉戳的吧,应该在足底;是荆棘或者刺树刮的吧,应该是横着的口子;你伤在脚后跟上端,口子是从上向下扯开了,倒像是刀往下砍的.

我知道,父亲与他聊,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在用酒精消毒时,我见陈千二眼睛下面的肌肉明显痉挛了好几下.

父亲用纱布裹好,吩咐他明天来换药.

陈千二说,没这么娇嫩,从来没有用过药,抓一把干土或者一把香灰就行了的.陈千二长期在外曝晒,浑身乌黑油亮,可脚上是雪白的纱布,黑白分明,反差太大了.

父亲又问他,这伤怎么来的?他一直不作声.

哎哟哎哟,负伤啦,成伤兵啦.看你跑那么莽,能不受伤?路要慢慢走,一生一世有得走呢.饲养员姚二爹背着空草筐来了,慢条斯理地对二说.

娘搬过凳子说,二叔坐.

姚二爹转过身对我娘打躬作揖,说,恭喜恭喜,屋檐头一下子高三尺了!

娘笑说,托福托福.还高三尺呢,再高也不过是草屋.娘把凳子递过去.

姚二爹双手作推挡状,不麻烦你,你忙你的.我这儿好坐.他从场边拿了两块砖,一块立着,一块横在上面,然后坐下,双手扶膝.看他稳稳当当的样子,像老僧入定.他拿出水烟袋——是自制的,用细铜管绕了一圈半,磨得闪闪亮——装上烟丝,划根火柴,噗噗地抽了.闭着嘴,停一停,再徐徐吐出烟圈,很舒适享受.然后说,我常说,纪瑶这伢儿,文气得很,像个姑娘,在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成天就是看书.又转脸望着场边戏耍的孩子,叹息,唉,成天泥土里滚的孩子,就是吃泥土的饭.捧书的是吃书本的饭.

娘忙说,哪里哪里,我儿子不中用呢,什么都不会,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平时划根火柴都不行,拿根火柴手伸前面老远,划轻了,几下都划不着;等划着了,又吓得怕烫手,马上扔.二叔你才是个能人,耕田打磨,种菜种禾,件件精通.打草鞋,编竹器,有模有样.木匠瓦匠活儿也能对付,自家里叠灶台,搭草棚,都不要求人,不要花钱.这样的能人哪里有?我家那草窠子,也是你给编的呢.用多年了,焐饭菜大半天也不会凉.还有那洗菜的小木扒子,冬天下河洗菜,手再也不熬冷了.

姚二爹轻轻地摇摇手,说,不值一提.细碎琐事,鸡毛蒜皮,我是会的.说起来是百事通,其实呀,样样会,那是小会.样样不会,有朝一日,会了一桩,就是大会.再说,我只是为自己忙,比起二来,他一直是为大家忙,我自叹不如.你看他,为了大家,又负了伤.他呢,为公,是这个(竖起老拇指);我呢,为私,是这个(竖起小拇指).他的小拇指老拇指几乎一样粗壮,都弯曲着伸不直.我真不相信,这么粗笨的手指能编出那么精细灵巧的生活用具.

二满脸漾起笑意.

娘说,就是呀.老古话,一粒米三斤四两水呢.我们队有上百亩水田,全是二管的.中午那么热,别人睡午觉,他在田埂上转.大雨天,别人往家里跑,他要下田排水.有些田靠河边,该有多少老鼠洞蟛蜞洞,水不停地渗漏,这就要填实夯牢,不简单呀.我们吃饭就要想想二.算起来他也是我们队的能人.

姚二爹说,嗯,算得上一等一的能人.

陈千二一听来了劲,马上手舞足蹈,说自己去年如何雨天堵暗流,暗洞很深,当时到处都是烂泥,找不到干土找不到干草做填料,便用自己的衣服,裹着田埂上的泥塞进去了.

姚二爹说,都听你说过几年了,怎么还是去年?

反正事是真的,时间错了有什么要紧.等于说.

可姚二爹认为,细枝末节不能错,一错,真的就变成了假的,细微处活灵活现,假的就成了真的.转过脸来看着纪瑶,你要上北京了,也向领导反映反映,表扬表扬二.

二说,可纪瑶说看不到呀.我个人不要什么表扬不表扬,我是要捎个信给他老人家,为大家的事.

看得到的,看得到的,都在一个城里.纪瑶对吧?姚二爹狡黠地眨眨眼,说,你看二这脚怎么伤的?听到你录取了,他要第一个赶过来,把锹平放在肩上,手也不扶,大步地走,锹从肩上滑下,锹口削坏了脚后跟.多险,要是锹口朝前,就会砍掉脚趾了.

纪瑶有点为难了,不敢与二充满希望的目光对接,求助似的看着娘.

娘一笑,说,有机会一定反映.这样吧,纪瑶给你写篇文章,寄给报纸.

纪瑶问,写什么呢?

二爽朗地笑,我的事多着呢!几天都写不完.

姚二爹说,就写他下雨天放水,把衣服包泥填了暗洞,一锹插断脚趾.

照刚才你们说的,弄伤了脚,好像不是……弄伤了脚,好像是……总之,事情要真实哩.纪瑶期期艾艾说不出口.

二想往纪瑶跟前凑,便一下子站起来,腿竞一弯,没站稳.这才想起自己的脚有伤.

哦,你慢点.才受伤的,要当心.姚二爹装模作样地拍心,然后转向纪瑶说,写文章,就是靠你笔头儿扭一扭呀,一扭就生花.越扭越像,越扭越真.

娘见二热情地凑过来,就心生一计.指着场角几个玩得疯的孩子,高声说,好了,能歇歇了,看你们玩的——二叔,你看,这些细崽崽儿在学你坐砖呢.

场角有四五个孩子,果然也在用两块砖头一横一竖放稳,然后往上坐.一个孩子没坐稳,刚坐下就瘫在地下.一个孩子虽坐稳了,却被另一个上前一推,跌趴了.昨天刚下了一场雨,土场上还有些水洼.几个孩子早已是满脸满手的泥,可是一个个都嘻嘻哈哈,开心异常.

姚二爹叹息,吃饱了饭不得饿,只说喝粥多,该多大的运动量.又提高声音,喂,有言在先,屁股跌破了,手跌瘸了,可不能怨跟我学的.看你们这些小把戏,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翻,都成泥猴子了.朱林,你大些,要听说呀,把脸上的泥擦擦,来,坐纪瑶哥哥这儿来,听听正经话.

朱林低着头,慢慢地走到我家灶台下,替我家烧锅.

二向孩子们说,二棍子能坐在上面,用脚尖点着地,横着扫,身子就像磨盘一样转.你们看过剃头店的转椅吗?就那样的.你们这些小把戏,玩也玩不出个名堂.

孩子们都盯着姚二爹,真想看到这一出杂技.

可姚二爹不置可否,慢慢起身,捶捶背,背上草筐说,要砟牛草了,不能再坐了.人饿了要吃饭,牛饿了要吃草.这个,历朝历代都是同一个理.

孩子们好惋惜,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去.姚二爹向我娘告辞:有吵有吵.又转向我哥和我:大相公二相公,暂违.再过几年,就要看二相公的了.

娘说,我家纪瑜我不担心事.他捞鱼摸虾,割草喂羊,都能搭把手,将来不愁吃不上饭.

姚二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心事心事,若要去担,心事就像山,担也担不完.若要不担,心事像水,不担自流光.

姚二爹的话,常常像是绕口令,玄乎玄乎,叫人听不懂.临走,他仍不忘记弯腰把砖拿起,放回原处.

不多时,在田野深处,响起苍老的号子声.虽不动听,倒很有穿透力,传得很辽远,随着晚雾,弥漫了整个原野.姚二爹绰号叫姚二棍子.为什么叫这个绰号?听入们解释,棍子,就是结实.是的,他不仅有结实的身体,可以承受生活的重压,而且有结实的智慧,能够应付世事的变化.

番瓜煮熟了,屋子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好多人在使劲地嗅鼻子.

忽然,朱林“嗖”地窜出去了,像兔子的孙子,不,应该说像兔子的师父,那速度呀,真快!只见他一下子就蹿上了场边的老榆树.

我的目光追随着朱林的身影移动,正纳闷呢.可娘是朝相反方向看的.我也转过头来看场上,果然,看出了名堂.

场上响起“哪个是朱林”的问声.是朱林的娘,朱巧儿.朱巧儿手上拿根棒,来找儿子.她眼睛有毛病,视力不好.场边上的孩子望着那根棒,忙说,我不是!我不是!

以前,朱林在孩子堆里玩,也用假嗓子跟着喊,我不是,我不是.可朱巧儿的耳朵特别好,能循声一棒,不偏不倚,正中朱林的头部.朱林疼极了,捂着头,边跑边喊,啊唷哇啊唷哇!这一喊一哭,坏事了.噗!——又是一个稳、准、狠……嗯,狠字不达标.朱巧儿骂道,诈死,哪有这么疼?我是二分下手,你是八分喊疼.总有一天,我是八分下手,叫你二分也喊不出来.

如果旁边有人,会帮腔说,下狠劲,就当是打土匪,下十分狠劲打,叫他一分也喊不出!朱巧儿不开心了,说:那我可舍不得.没有好的给他吃,没有好的给他穿,打的时候也要宝贝点儿.听她语气是我打儿子我作主,打轻打重心有数.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从此,朱林见娘来找,再也不敢出声了.无师自通,不用口,光用腿,走为上,玩起三十六计来了.当然,朱林运用三十六计,也讲究个灵活,根据朱巧儿拿棒的架势作决定.我们外人根据朱林的反应,也能判断情势的缓急.

朱林这时已上了那棵大树,我就看到朱巧儿手中的棒是抬着头,作随时鞭打状,而不是平时将棒点着地,作用心探路状.朱巧儿是跨着步子跑,来势汹汹,而不是拖着步子慢悠悠的.至于朱林这时敢在树枝上晃悠晃悠,是因为他知道,就是视力好的人,也不一定能从枝叶中找到他.再说,即使娘发现了,也不要紧,有安全距离呢.朱巧儿的棒没这么长.

队里大多数人来了,场上几乎站不下.绝大多数人道声“喜”,便回去忙家务了.有人说,中了状元啦.

父亲忙说,差远呢差远呢.

二说,北京大学哪,最好的了.

父亲说,嗨,也就是北京市的一所大学,简称北京大学.就像你,是陈家门氏的千二百斤大力士,简称是陈千二.

父亲满脸堆笑,陈千二也是.

外面又响起:朱林在哪里?

娘忙搭话,刚才在这烧锅煮番瓜呢.吃晚饭还早呢,到时候要回来的.

唉,我前世是敲粪桶底的,生了这些孩子!你们是敲木鱼的,生的是聪明孩子.纪瑶这么聪明,你们做父母的有福.一到你家场边,我就闻到烧香味.敬佛还是有用的呀.

有路鸭子有路水.朱林也是个灵巧伢儿,犯不着担心的.

这伢儿,从小就病多.我不知几缸眼泪水流掉,害得我现在眼睛不好.原来我眼睛亮堂着呢.

就是.父母总是顾着伢儿的.

纪瑶上大学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家里有几张红绿券,送你买点成用的东西吧.

哦,哪能?我给你钱.

你骂人啦,还要你的钱哩.

当时物资紧张,光凭钞票买不到生活用品,还要凭各种票券,红绿券是券的颜色,上面印着供应物资的名称.朱巧儿没钱,买不起货物,有人出钱向她买红绿券.可她说,不卖.买主说,不卖就过期了.朱巧儿说,让它过期.买主说,过期就作废了.朱巧儿说,让它作废.买主说,作废就等于送给政府了.朱巧儿说,送给政府光荣.现在她赠送给我们,几乎把我们当政府了.娘当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忙招呼她来吃番瓜.

朱巧儿哪里肯?说,不客气,我寻朱林呢.我把红绿券藏在屋檐里,要他爬上去搜出来.真不知你们怎么教出了这么好的儿子,我家朱林有纪瑶一半好,就是福了.

真谢谢你了.不要把孩子盯这么紧.我才说的,朱林真的是个灵巧伢儿,肯热心帮忙呢.一到我家,见要做什么,马上动手,不等吩咐.

嗯,谈做事,他是好的.朱巧儿脸上有了笑意.

会做就行了.有双勤劳的手还怕没饭吃?

到底是坐办公室的好呀.朱巧儿开始用长棒轻轻地点着地面.

朱林吊着一根树枝悠悠地下来了,跑到朱巧儿跟前说,娘,我在找你呢.

朱巧儿轻轻地举起棒,说,你呀,死哪儿了?

父亲开玩笑说,还不快走,这一棒打下来不轻呢.

朱林真灵活,一下子抓过棒的另一端,挤眉弄眼地说,我在找你呀,想问你能不能把红绿券送给纪瑶哥哥.

朱林牵着朱巧儿,左跨一步右跨一脚,拖着他娘,蛇行一般走着.朱巧儿在后面直喊“慢点慢点”,满脸是笑.

我们吃晚饭时,娘说,今天我们家好热闹,一队的老老小小都来了.

可父亲却叹口气,说,还有个该早点来的人,没有来.

我忙问是谁.父亲不答.

我又问.娘说,快吃饭.

我偏是再问.娘说,是说的伯伯呢.

我说,噢,对的,怎么就没来?

娘说,他家子女多,妈妈(我们这儿称呼伯母为妈妈)又常病,整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支撑.队里晚上下工了,还要去搞点外块.没有闲空吧.

我说,住一个院子呢,来一下也不要多少时间.

娘说,你话多.接着,把话题岔开,说,总算老天有眼,我有一件事一直没说.大家都静下来听.

娘说,考试之前,我去河边摘芦叶裹粽子.见水中间有几片大芦叶,够过去,倒是够到了摘下了,可是,脚下一滑,落水了.幸好抓牢芦根,总算上得岸来,大芦叶还在手里呢.后来,等晒干了衣服才回来.事后好悔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小心站稳脚跟.这事窝在心里不除疑.前几天有人接到录取通知,我就慌了神,现在,总算石头落地了.

学生到了重要的考试,家长往往给考生吃糕吃粽子,寓意是高中.那几年,过年也没人蒸糕,夏季考试就免了吧.有人想买云片糕代替,可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平时店里也没得卖,有得卖也要凭各种证券.娘能留了两把糯米,裹了几个粽子,就很不简单了.

父亲说,下次摘芦叶,带上竹钩子,人站在岸上.水中间的再大再好,也不要摘,那都是别人够不到才能保留在那里的.

我想像着娘抓紧芦根挣扎的样子,就像我刚才看到的河边的芦苇,那该多么孤苦无助,而且危险.

第二天一大早,朱巧儿送来一叠券,用旧报纸包着.我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崭新的.看朱巧儿的衣服,脏兮兮的,与这券形成对比了.

娘惊喜了,哎呀呀,这么多.

我一看,不对呀,便凑到娘耳边小声说,有的早过期了.

娘狠狠瞪我一眼.可朱巧儿耳信好,说,几年来发的都在这儿,纪瑜是说过期了吗?

我娘忙说,不对,纪瑜是说再不买就要过期了.边说还边使劲对我眨眼,并用手向我示意,要我纠正一下.

朱巧儿走时,娘对她千恩万谢.

朱巧儿一走,伯伯来了.他提来一网兜的鱼,丢在地下,说,没有什么送给纪瑶,弄了一夜的鱼,给你们煮煮.

看他一脸疲惫,眼里尽是红丝.

父亲笑说,这么多呀,我也不客气了,我收一半,你也拿一半.

伯伯说,不了,没有多少大的,多数是猫儿鱼.唉,我去晚了,没有占到好地方.其实也不是去晚了,我早已看好了河汉,回家拿网再过来,有人就放了张破条凳那儿,就算是他的地盘了.我只好再重新找了个地方.早晨收网时,他的鱼明显比我多比我大.

伯伯一说起捕鱼,就精神起来了.他见父亲只倒下一半,生气地夺过网兜,全倒下来,说,我们家要吃鱼,我今晚再弄就是了.说完,快速地走了,赤脚板扑打着地皮“啪啪”地响.我看着他的小腿肚子,好粗.父说,那是浮肿病.

二也来了.他不是来换药的,是来找纪瑶的.娘看得出来,是想要纪瑶为他写表扬文章呢.纪瑶最终还是写了,基本上是姚二爹提供的材料.没几天文章登在南通日报上.公社茅书记看到了文章,特地带着报纸到生产队来,向二报喜.

二兴头来了,手纸高喊,我的名字上了报!我的名字上了报!径直就往我家跑.

姚二爹在后面说,手扶着大锹啊,这下子又要疯一个月了.

一到我家,二就声若洪钟对纪瑶说,这报纸,看得到的吗?这报纸肯定是看得到的!

纪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父亲大声说,嗯嗯,恐怕能看得到.

二有了底气,说,纪瑶,你能带个信给吗?不是为我自己,是为大家呢.

父亲没有回答,便转换话题,你这脚,我给你换药.

不换药了.一看这文章,我的脚早好了.他抬脚往地上跺了跺,说,要是能带信给,就好了.

父亲说,这好像不容易,咦,你要带什么信?

二没了情绪,蔫头耷脑的,沉默不语.

很久以后,二真的老了,病了,患帕金森,卧床不起.

纪瑶有一次回来,去看望他,问他还认识不?他混浊的眼珠忽然就亮起来,两手抖抖索索,从枕下拖出一个小塑料袋,又抖抖索索,从袋里面拉出一张皱巴巴的老报纸.我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九六二年的南通日报,泛黄了,破损了.二十几年来,他一直枕着这份荣誉睡觉的.

我便问,千二伯伯,那时你要带信给,是带什么信呀?

他的眼珠又黯淡了,许久后说,那时大家都吃不饱,唉,毛病出在哪,我已看出来了.现在改革开放了,日子都好过了.

我问过娘.娘说,五八年农村搞深翻,挖地几尺,肥黑的面子土埋底下了,瘦黄的底层土翻上来了.他反对过,说这是瞎指挥,长不出好田禾.大队茅书记狠狠地批了他,插了他的白旗,把他代理民兵营长的职务捋掉.茅书记就是后来的公社书记,就是送这报纸给二的书记.二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农民,估计能看出的毛病,也就是些琐碎的农活问题呀,生产队制度呀.总不会是大政局大政策吧?

可我想,琐碎的农活也关乎到大政策呀.

纪瑶去北京了.启程那天,妹子纪明还小,留在家中.我和娘送到唐闸镇杨家湾汽车站.父亲陪纪瑶坐轮船到上海,送到火车站.然后,十七岁的纪瑶,就得独自一人出行几千里了.

那天,到了汽车站,纪瑶见站牌旁放着条凳,惊奇地说,咦,有凳呢.便坐下.见父亲没坐,马上站起来,四面张望,问父,坐了要付钱的吧?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车站那就吃车站了.车站怎么吃?周边的人,搬几张凳子放在站牌那儿,有人坐了,收二分钱.这也是创收呀.

父亲笑笑说,你坐,我给钱.

纪瑶不肯坐,靠近站牌立着.一会儿,回转身,立到父亲后面,说,父排第一个,我排第二个.

父亲看着纪瑶,一脸的笑.儿子快成才了,哪能不开心?

娘也在看着纪瑶,许久,喊道:纪瑶.

哎.

过了一会儿,又喊:纪瑶.

哎.

大家都疑惑地看着娘.这几天,娘破天荒地停了两天工,为纪瑶打点行装,没少吩咐这吩咐那,都是生活中的琐事.说得最多的是要把粮票管好.我们在家用的是地方粮票,到北京要用全国粮票.全国粮票当时叫作满天飞,听这名称就很自豪很霸气,地方粮票、地方代粮券就显得有点土了.全国粮票那是轻易弄不到的,好不容易凭大学录取通知换了十来斤,当然要管好.到了陌生地,没有这个宝贝,就要饿肚皮了.看来娘好像还有什么更重要的话没有说出来吧.

娘头发花白,被秋风扫过,好像零乱的枯草.才四十一岁呢,可脸色蜡黄,竟是那么的苍老.

娘语调缓慢地说.马上就是八月中秋了……离过年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离寒假也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一

我心想,是呀,没多久就放寒假了,纪瑶又要回来了.

娘又说,纪瑶,你就……不回来过寒假了吧.

纪瑶一愣,答道:哦.声音弱弱的,马上转过脸去.

父亲忙说,汽车快来了,你们就回去吧.

往回走了一段路,我问娘,你怎么叫他不回来过年的呀?

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我望着娘的背影,不知所措.临街,好多人不解地看着我们.有个多管闲事的人,甚至拉拉我的衣角,问我是不是丢了米袋子,还是少了皮夹子?我正没好气,听了这晦气话,恨恨地冲他:你才丢了米袋子,你才少了皮夹子呢!唉,可能是这个人的乌鸦嘴,也可能是我不该随便顶撞热心人,后来竟给家中带来一阵惊恐.

纪瑶走后,马上来了信.生产队的人都来听消息,就像接到录取通知那天一样,我家院场上聚满了人.

父亲高声读了信.大家不断啧啧称奇.信上说,一到火车站,就有北大学生拉着欢迎新生的横幅在等候,接行李,带上车,很顺利,一点不麻烦.

娘马上说,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给人的呀.

父亲说,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怕什么?

有人问,学校里有汽车站?那该是多大的地方?也有人问,一万多学生?一万多教师?呵呵,人数比我们一个公社还要多.二手拿报纸,向父亲身边挤过来.父亲说,千二伯伯,北京人太多了,可能看不到呢.姚二爹说,要有机会的要有机会的.边说边向周围的人使眼色.

大家正热议着信.三四天后,又收到一封.这次让全家人不安心了.那是一封特种挂号信.信中说,户口迁徙手续不全,有一个地方经办人签字后还要加盖私章,要父亲赶快补办,办好马上按照这封信的样式寄去.

父亲一点也不敢耽搁,立马办好寄出.

接下去就天天盼着回音.十乡天过去了,我在学校里收到信,拆开一看,那就更让人担忧了.因为纪瑶还没有收到迁徙材料,身边的粮票已经用完.老师借给他五斤,也用完了.不好意思再向其他人借了.如果再不赶快寄来,就吃不上饭了.

娘马上尖叫起来,这怎么得了?接着冲父亲吼,你怎么做的事?

父亲皱着眉,不做声.娘哭起来,并絮絮叨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儿子从来没有离过家,这下子没有粮了,他哪里能对付得了?还不知北京有没有野菜挑?就是有,他也不会挑.就是会挑,还不知到哪儿煮?他连划根火柴都不灵巧.

娘哭得更响了.伯伯一家人听到动静,连忙跑过来.妈妈问明情况,马上高声说,不怕,我大女儿大女婿在北京,明天就写信,不,今夜就写,叫他们照应点.

娘说,几千里路,写封信要好几天才能收到.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人哪能饿好几天?

妈妈没主意了.伯伯平时只有在捕鱼的时候主意多,眼光好,算得上猴精猴精.其余生活诸事,他就显得木讷了,一直是听从妈妈的.比如,妈妈问,今天中午吃什么呢?伯伯往往是接上一句,中午吃什么呢?妈妈说,咦,问你呢?伯伯嘿嘿一笑,没词儿了.妈妈说,没有菜呢,就喝酱油汤吧.伯伯跟上一句,就喝酱油汤吧.可这次也许是急中生智,他积极开动了脑筋,忽然高声说,明天去拍电报!电报快!

可娘说,老古话,救急不救穷,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没了户籍,以后到哪里去补办?娘哭得更伤心了,跺着脚说,这怎么得了?又指着父亲说,真不晓得你做事这么马虎!

伯伯轻声问父,邮局不会有失误吧?父亲眉头绾成了结,怔怔地默无声息.

妈妈说,也不要都是往坏的地方想,没有事的,有这么多同学呢.

放心,没有事的.妈妈的声音明显地低下来了.

伯伯也跟上一句,放心,没事的.

妈妈转身对我们说,你们先吃夜饭,粥都冷了.

伯伯也说,你们先吃饭,我们也回去吃饭.

“没有事的”是我们大家的希望,也是伯伯一家人的最好安慰.除去这个安慰,他们再也说不出、做不到更好的安慰了.只是我们真的做不到放心啊.

突然,娘停止了抽泣,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我有点疑惑,转过头来,只见父亲目光呆滞,煞白的脸上爆出汗珠来.

父亲是医生,平时总是保持着平和的心态.他常说,情绪是能传染的.面对病人,就要不慌不乱.

一次,有个做母亲的抱着孩子来看病.孩子背上有个疮,做母亲的怕是搭背,问能不能开刀?

小孩一听,嗷嗷地哭叫.

父亲轻轻地摸摸小孩的背,说,没事没事,是只小蚊子咬了一口吧?揉一揉就好.小把戏,对吧?一边说,一边向大人使眼色,让抱好孩子,配合开刀.父亲用酒精棉球消毒,并向小孩说,把该死的蚊子拍掉,把该死的蚊子拍掉,趁小孩不注意,父亲举刀一下子扎过去.做母亲的吓得变了脸色,喊了声“哎呀”,只见疮口上的脓和血一齐流出来.小孩放声哭起来.父亲擦拭着污血,说,看,快看,蚊子抓到了.手在空中一挥,做抓蚊状.小孩子扭头随着父亲的手势看.父亲瞪一眼大人,说,你呀,还不如小孩.年轻的母亲羞赧地笑了,小孩子也停了哭.

可这一次,父亲焦急了,慌张了,状态有点失常了.娘也不敢哭了,细若游丝地说,吃饭.

我悄无声息地盛粥,悄无声息地端粥,悄无声息地喝粥.我们走路不敢发出声音,洗碗不敢发出声音……只有烧水时,柴火不知趣,在锅膛里爆响得欢,我忙用火铁压住,可它照样爆响.它根本不懂得人世间的百结愁肠.

父亲没有喝粥.娘也没有喝粥.父亲悄无声息地睡了.娘抹着眼泪也睡了.

我小心翼翼地睡到父亲的脚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父亲狠踢我一脚,喊道,起来!起来!我捧着被踢疼的肚子,坐起来,迷迷瞪瞪地说,还没有天亮哪,起这么早?父亲说,快上火,上火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就是点灯.真不知半夜三更要点什么灯?父亲继续说,快把几封信都拿出来,仔细看上面的收发日戳.我揉着眼睛问,怎么了?父亲说,算一下,平信寄来要几天?特种挂号要几天.要准确,上午下午几点钟要算准确.

我一激灵,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一算才知道,平信是五天半到达,特种挂号是七天.父亲说,特种挂号信比平信多一天半,来回就是三天.纪瑶只多等了两天,自然没有收到.明天,最迟后天上午,我们一定还会收到信.你明天在学校留心点儿.

娘根本没有睡着,听到这里,起身对我说,明天你一到校就问问传达室.父亲又说,上次寄特种挂号信,邮局说,这种信,每到一站,收件发件经办人都要签字,要确保无误的送达.这一来,自然在路上的时间就长了.

娘说,你怎么到这时才想到的?害得大家担了这么长时间的心事.边说边进了厨房.父亲说,我知道时间长,但是没想到来回会长三天.你还说呢,让你一吵,我一急就懵了.我常说,情绪是会传染的,遇事要沉得住气,不要马上瞎担心事.

父亲这一说,我想起了姚二爹的话,心事心事,你若要担,心事像山,担也担不完.姚二棍子,真是乡野间的一位智者.这个姚二棍子!

其实,要遇到这么大的事不急,才怪呢.粮食,就是命哪.

我瞌睡极了,说,快睡吧.

父亲见我揉着肚子躺下,笑起来了,问,踢疼了吗?

娘从厨房里端来粥,对父亲说,刚热过,快吃吧.

父亲说,我到伯伯家去告诉一下,让他们也放心.娘说,你就坐在床上吃,我去.

第二天中午,果然收到信.我一口气跑到父亲的诊所.

父亲看完信,连说,好了好了.昨夜我后悔,那天办好邮寄手续,我应该马上告诉纪瑶.不拍电报,寄封航空信.航空邮票是一角钱,比平信贵二分钱,但是比平信快一天.我怎么就连平信也没舍得寄一封的?害得大家虚惊一场.唉,这个钱不能省,能早给他一个定心丸呢.这个钱不能省,能早给他一个定心丸呢.

父亲喃喃自语了一番,接着问我下午是什么课.

我说,是生理卫生.又加上一句,不重要.

父亲说,下午你不上了,快去告诉娘.

我接着说,好的,这个钱不能省,早给她一个定心丸.

我一看父亲的表情,知道自己说溜了嘴,连忙改口,这个课可以不上,让娘早点放心.然后拔腿就往回跑.

快到中秋了,店里开始有月饼了.月饼有大有小,大的一两一只;小的半两一只.计划供应,一人一份.如果买大的,一个人是一只,如果买小的,是两只.当然,不是兼而有之,是二选一.这个选择难住了好多人.看着大的觉得好,但是没有小的多;想选小的吧,多是多了,却又没有大的大.反正我们家不需要我选择,娘是不会让我去买的,怕我在回家的路上就吃掉.不过我吃也是讲原则的,我只吃我的计划份额,决不会多吃多占.但娘仍然要我们共度佳节,统一行动.

今年,娘事先就对我和纪明说,纪瑶在外,前一阵都吃不上饭,这次我们寄些月饼给他.全家一共可买八只,你们各人一只,还有六只寄给纪瑶.你们在家,以后有得吃的.

我们没意见.不过我乘机提出,是不是今天就吃月饼?娘说,还没有到中秋呢.

到了中秋,我一早就提出是不是这就吃月饼.娘说,月亮还没有升出来呢.

晚上,月亮终于升出来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能吃月饼了!娘说,还没有祭月呢.

唉,真不知娘哪有那么多“还没有”?每一个“还没有”,都是一个铜墙铁壁的理由,坚不可摧.我总是兴冲冲地提出,却又眼巴巴的结束.这下子,只剩一步之遥了.我连忙搬出小桌子.

我和纪明到厨房里,开始喝凉开水.吃月饼,娘是不肯煮粥的.吃月饼也不需要煮粥,月饼那么香甜那么营养,还需要粥么?但是怕肚子不争气,得用开水垫底.我们灌满一肚子水,出来就从桌上拿月饼了.

娘说,慢慢吃.我连忙接着说,晓得呢,不要吃噎了.

娘笑了,就这么大个月饼,还噎了?我是说,不要还没有吃出滋味就完了.

娘的这个“还没有”,我是爱听的.我提出与纪明比哪个吃得慢.

我就细嚼慢咽.不对呀,是慢嚼细咽.我慢慢地嚼,慢慢地嚼,把硬地嚼软了,把整地嚼碎了.我慢慢地嚼,慢慢地嚼,把软的嚼化了,把碎的嚼没了.然后就细咽.一口不只是分成两口咽,而是一点点地咽,一点点地咽.让一点点月饼渣流到胃部的大水中,洇开来,营养就弥漫到胃子各处了.咽,要突出个细字.这才是享受的过程呀.

吃完月饼,抬头一看,哦,月亮好亮好圆,清辉遍洒大地.景物缥缈,如仙如幻.秋虫唧唧,也在赞美这美好时光.我举起双手,真想拥抱月亮.

我想,月饼有月亮那么大该多好呀.然后又想,纪瑶收到六个月饼了,我一个月饼就馋得口水滴答一地,纪瑶有六个,岂不口水满地流?那该吃到什么时候,怎么吃得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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