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本科论文范文 和幼儿园(中篇小说)方面硕士学位毕业论文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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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 唐女

1

雪泥必须买一辆摩托车了.

她换了一所学校,学校住房紧张,没有房子分给她.生下小帘之后,她必须来来回回跑.

导购员帮她把一辆大洋摩托开回家,略为介绍了一下发动、封油与刹车功能,她便在门前的平旷里开了起来.她必须马上学会,下午还要骑着它去学校上课.开始油门不敢轰,车子不走路;稍微轰大一点,车子是动了,但东倒西歪,要用脚两边撑着;一着急轰得过大,车子一下就飙到了墙角,吓出她一身冷汗.试着转了几圈,她摸清了这几个功能.她觉得慢慢的,走马路旁边,是可以开到学校去的.

一岁的小帘趴在窗边的沙发上,看雪泥练车.听见开门声,一个急转身,沙发一弹,没稳住,从沙发上倒栽下来,脑袋撞在地板上砰砰响.雪泥赶紧跑过去,小帘嘴唇发乌,半天才哭出来.自小,小帘就这样摔.邻居说,这有什么,茄子是吊大的,孩子是摔大的.雪泥就拿这句话安慰自己.不过,当她摸着小帘的脑门,看着一个包鼓起来,心里还是疼得不行.小帘爸爸在厨房叮叮当当炒菜,根本没听见.

吃饭的时候,雪泥把肉末捣碎,搅合饭粒,一勺接一勺喂小帘,恨不得三两勺就全部塞进小帘嘴巴.小帘含着一嘴巴饭,在沙发上蹦来跳去.雪泥不停用铁勺敲碗边,一敲,小帘便条件反射地抓紧嚼饭.吃到一半,雪泥把碗放在桌上,自己去吃了.小帘本来就不太愿意吃,饭凉了就更不吃.

雪泥是 70后,为了跳出农门,过早地拼命,从初中考上师范,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国家粮.上级主管部门点子多,方法杂,总之目的就一个,把这些教师像泥鳅一样,倒进热锅里煎,煎得你乱蹦乱跳,不蹦不跳的,就是死菜了,会把你下到小学,或者调往更偏僻的山区,还要在大会小会上做典型,名声臭了,永世不得翻身.你必须憋着吃奶的力气狂跳,拿文凭、考职称、抓教学、管学生、迎检查,每一样都十万火急,万分要紧,一口气都不能松.雪泥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一直不敢要孩子.再怎么着,孩子总是要生的,小帘在这种形势下来到雪泥的肚子里.挺着个大肚子,还当个班主任,奔来跑去,折腾不止.产假是三个月,正凑上了暑假,刚过完暑假,学校另一个老师请产假,要她顶上去,没休完产假,她就必须顶上去.产后身体弱,学校分不上房子,她还得两头跑,整个儿就是一个苦逼.更为要紧的是,原来学校的校长三番五次催搬家,说已经上报了教育局,好像雪泥犯下了什么死罪.以前住小帘爸爸的单位房,也小得可怜,没地儿搁.逼急了,雪泥一咬牙,把十年的存款三万元全部拿出来,在城郊买了一点地,赊账修了一座房.公积金不让贷款,说一定要购置人家修好的商品房才能享受公积金贷款.修好之后,雪泥用房子抵押贷款,高利息的,付清了赊账.之后就背负上了沉重的房贷.不过,再没有谁能够把她赶出去了.

去往学校的一段田埂路非常烂,全是烂泥巴.村道更难走,填了一些大如牛屎的鹅卵石,只方便过大车.刚下了点细雨,石头亮汪汪的,有些晃眼睛.雪泥正小心避开那些鹅卵石,站在路边商店的同事喊了她一声,她扭头一望,摩托车便碰上鹅卵石,滑倒在地,她当众摔了个狗啃泥.闲站在商店门口的村民都望着她.她急忙爬起来,抹嘴上的泥,摸肘上的伤,撅着嘴说,刚学会开车,不能叫的.车子又沉又笨,她横竖扶不起,在村民的帮助下,才扶起来.她推着走了一段路,见牛屎大的石头没了,看着大洋的座包皱了皱眉,心一横,屁股挪上去,发动车子往前开.她必须快点开,不然就会迟到.

往返几个来回,就熟练了.如果小帘爸爸没空,她就把小帘带到学校去,让她一个人在旗杆下爬上爬下,荡铁锁链玩,闲着的同事也可以帮着照看.

每个星期都有三个晚自习.上完晚自习,雪泥把小帘放在车前的脚踏板上,装她回家.小帘是喜欢跟着雪泥的.她站在雪泥两腿之间,看着天空上橙红的月亮,指着喊,妈妈看.雪泥就教她,这是月亮.她默记于心.快到家的时候,小帘指着月亮说,这里也有一个.雪泥听了止不住笑.尽管累,雪泥终归还是快乐的.

2

冬天天气太冷,雪泥不想把小帘带在车上吹风,尽量放家里,在村里请了个阿姨看管.

阿姨总爱抽时间回家干点农活,雪泥有些不放心小帘.

她把车子推进后院,停放在绿色雨棚下,取下沉重的头盔,套在车把上,从后箱拿出一把菜花和半斤猪肉,急匆匆上楼.她的脸冻得有些发紫,手已经僵了,嘴里吐着白气.

她喘着粗气打开房门,看见小帘趴在走廊冰凉的地板上睡着了.她扔下东西,去抱小帘.小帘被动了一下,憋着小嘴梦哭着喊妈妈,泪痕鼻涕布满小脸蛋.雪泥亲着她滚烫的额头,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雪泥把体温计插入小帘腋窝,紧紧抱着小帘坐在床沿,暗自垂泪.后来阿姨说,小帘睡着了她才离开的,没想到小帘又醒来了.体温到了 40°,再升会得脑膜炎的.雪泥把那瓶布洛芬悬液又拿了出来.小帘什么药都不吃,这种红色液体雪泥尝了,有点酸甜,小帘就是不喝.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灌下一小瓶盖.当初为了赶回来喂奶,雪泥总是风尘仆仆,小帘已经饿得没力气哭了,雪泥把寒凉的奶嘴塞进她的嘴巴,她便拼了性命地.雪泥能够感到奶水从里吸走.直到两只被她吃空,她狠狠的目光才缓和过来.为了方便工作,只给小帘吃了六个月的奶.断奶之后,小帘身体一下弱了,各种病接踵而至,什么病流行,小帘都会率先得上,把雪泥吓个半死.雪泥总觉得亏了小帘,在心里说着对不起.每次雪泥开着摩托车去学校,在坪里玩耍的小帘总是停下来,呆呆地望着雪泥离开,不哭也不闹.

天黑了,小帘爸爸还没回来,医院太远,雪泥非得把这退烧药给她灌下去不可.

雪泥在床前放了一张小板凳,抱着睡熟的小帘坐在小板凳上,把小帘的双手夹在腋窝下,只留出小帘的脑袋,枕在雪泥大腿上.药盖刚碰上小帘的嘴巴,她眉头一皱,脑袋一摇,撇开药盖,睁开惺忪的眼,见此状况,哭喊起来.双手挣脱出来,把药盖打翻在地.雪泥不认输,又倒一瓶盖来灌,两人奋力作战,雪泥弄出来一身汗.雪泥趁小帘张开嘴巴换气,迅速倒入她嘴巴.药汁一下灌入了她的喉咙.她猛呛两声,吞咽了两口.这下成功了.雪泥脸上刚有了点喜色,小帘一个抽搐,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呕吐出来.当然包括那点红色药汁.弄得两人满身都是.雪泥彻底败退.只得给她清洗换衣.唯一用得上的办法就是冷敷,用湿毛巾敷额头,这个小帘不反对.可是一夜下来,雪泥吃不消,实在疲倦了,就和衣而卧,梦里听见小帘哭,也醒不过来.

有时候,早上醒来,小帘跟没事人一样,体温也恢复了正常,自己坐在床上玩;有时候,会红着脸昏睡不醒,高烧不断,就必须得送医院,打上一个星期的针.这一惊一乍的日子把雪泥折腾得够呛.

这不,小帘皱着眉头还未醒来,脸色红得像猪肝.是不是电视上说的猪流感?雪泥叫醒小帘爸爸,马上赶往医院.医生二话不说,说了一句:住院.中途,小帘咳嗽不止,还吐出了一口血.雪泥的心脏快要从嘴巴里蹦出来,紧张得浑身哆嗦,医生说有可能这样有可能那样,雪泥差点瘫坐在地.其实,没那么严重,一周之后,小帘就康复出院了.走出医院门口,雪泥大吐一口气,小帘指着飞在半空的天线宝宝氢气球,想要一个小波.雪泥带了个飘飘扬扬的小波回家.

小波成了小帘的好伙伴,小帘走到哪里都拴着它.有时候把它拉下来亲几口,或者使劲揉搓它的脸,戳它的嘴巴,扯它的耳朵.看着它变形的样子,哈哈大笑.这些天,小帘睡在床上,小波飘荡在天花板,彼此睁开眼睛都能看见.这是她喜欢过的唯一一个玩具.

那天傍晚,动了大风,纱窗被风吹开,一不留意,小波飘出了屋子,跟着大风飞.小帘发现了,跑到窗下大哭.雪泥跑到窗边,看见小波已经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向着南边的山岭飞去.小帘够不着窗户,看不到小波,哭得死去活来.雪泥抱起小帘,小帘看见远去的小波,伸出手,向窗外倾斜着身子,哭声很长,换气很短,雪泥听得差点背过气去.雪泥望着小波说,小波找妈妈去了,等小帘长大了,它就会回来看小帘.

雪泥决定提前把小帘送入幼儿园,至少,幼儿园里伙伴多,还有老师照看着.

那时,小帘还不到两岁.她经常靠在幼儿园的木栅栏前,望着路上的行人,只要见到熟悉的,她就甜甜地叫阿姨,只要阿姨回个头,她便向着她伸出双手,想要阿姨把她带回家.

满两岁后,就得送正规的幼儿园了.大家都拼着命下血本,要孩子赢在起跑线上,送好的幼儿园是第一步.雪泥把她送到了县城里的幼儿园.包吃中餐,可是,老师反映,小帘根本不吃饭.看着消瘦下来的小帘,雪泥一筹莫展.

为了抢夺生意,有的幼儿园开辟了专车接送学生的服务.这样可以节省不少时间,雪泥毫不犹豫地把小帘转入了有车的幼儿园.

来接送孩子的是辆面包车,顶上放个红色喇叭,大冷天的,天还没亮,人们都还在睡梦中,就唱着“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的儿歌冲破夜幕而来.一辆小小的车,沿途要接上二十多个小孩.因为顺道,小帘总是被率先接去,放在车子最后面.多年后雪泥才想起,小帘自小就晕车,特别晕面包车,转一个弯,她就会吐.不过,那时,小帘说不出来,雪泥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只要一听到小喇叭唱的歌,小帘就开始在床上嗯哪嗯哪的闹情绪,不愿起床,不愿穿衣,不愿下楼,更不愿上那辆车.这让雪泥很不爽.一次两次三次下来,雪泥就完全失去了耐性.她一边看挂钟上的时间,一边催促小帘起床.如果按照正常运转,送小帘上车之后,她可以从容不迫地骑着大洋去学校,上一二节课,或备个课,上三四节课.小帘闹情绪拖延时间,雪泥就被她拖下水了,她会迟到,会耽误备课,会影响将来考试的成绩,会给新的同事和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认为她教学能力差,班主任不爱跟她一个班,领导也不会尊重她.这么多年,她像热锅里的泥鳅,拼命地跳,跳越了那么多的规矩和障碍,那就白跳了.她可不想做死菜一碟.人活着,就是看尊严,没了尊严还怎么活?

人一着急,脾气就跟上来.雪泥看着拒绝穿衣的小帘,眼睛里窜着火苗.雪泥逮住时机,将毛衣套进她的脑袋,小帘双手一捞,轻而易举地将它扯下来扔到床下.雪泥绑住她的一只脚,将裤子套了好几个回合,才套了进去.小帘另一只脚随便一踢,裤子颓丧地滑出脚踝.到底为什么不去?雪泥站在床前,两手叉腰,恶狠狠地看着小帘质问.小帘看着她哭,只字不说,样子可恼.幼儿园的车子在楼下打喇叭,“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雪泥冲到窗户边,伸个脑袋出去喊:请等一下.回头跑到床前.小帘惊恐地看着她,缩在床的另一边哭.雪泥按住怒火,好声好气地问,小帘到底哪里不舒服?她想去摸她的额,小帘警惕地躲开.如果有什么事等上学回来再告诉妈妈好不好?现在车子在下面等你,不要再耍脾气了.小帘软硬不吃,一副死磕的样子.雪泥绕到床那边去,小帘屁股一挪又到了床这边.雪泥没时间跟她闹,火苗子窜上来,非要逮住小帘,捉她上车不可.雪泥一蹦跳上床去捉她.小帘吓得做麂子叫.雪泥家里的门都是串通的,可以打圈圈跑,平常,小帘踩着小三轮车,在房间里狂奔,熟练得很.小帘跳下床往客厅跑,雪泥追小帘.这小家伙,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像只受惊的小鸡,边哭边跑,灵活得很.雪泥追得气喘吁吁,额上冒出了毛毛汗.竟然捉不住她!这还了得!雪泥眼珠都气红了,她张开双手像只老鹰,非要逮住这只小鸡不可.追了几个回合,在小帘绕过那架床的时候,雪泥从床上踩过,跳下床,拦截住小帘.小帘双手蒙脸,一阵尖叫.雪泥拳脚并施,将她按在床上,小帘手脚乱动,奋起反抗.雪泥在她手臂大腿上拼着老命掐,心里有多急,掐下去的力就有多重.衣服裤子总算强行给她穿上了.然后一把将小帘夹在腋窝下楼,任小帘乱踢乱蹬也不济事.

幼儿园的车子哪容她们如此折腾,早就绝尘而去.雪泥放下两脚乱踢蹬的小帘,说,车都走了,还哭什么!真不听话.再怎么着,也不能不上学吧?小帘见车已经走了,也就不着急哭了.她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不吭声,任凭雪泥嘀咕.雪泥摇下一辆三轮车,有什么办法呢?她打电话跟同事调换课,只能送她去幼儿园了.冬天摩托车发动很慢,她一般都搭客运三轮车去县城.

带她在幼儿园的岔路口吃了红油米粉,往幼儿园走的时候,她又开始磨叽起来,大概是看见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面包车,想起要坐着它回家,心生恐惧.她突然扭头往回走.雪泥去拉她,她干脆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雪泥气得脸色发青,这整的是哪一出啊?无缘无故的.她毫无办法.她用嫌恶的眼光瞟了小帘一眼,撇开坐在地上哭的小帘,昂着头径直往回走.小帘赶紧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追.雪泥再不回头看小帘,走过菜市场,经过一板大桥.小帘还在后面边哭边追.雪泥突然右拐,沿着滨江路跑起来,把小帘远远甩在后面.小帘大哭,拼着命追,在人群里尖叫着喊妈妈.

冬天的河水大概比空气温暖,河面冒出白色的烟雾,像是从人嘴里哈出的温暖气体,在风中飘来荡去.垂柳光秃秃的,颓丧地看着拴在树下的小舟发呆.从它身旁经过的人群与它隔着好几个世纪的距离,它的目光只与河水相交,与对岸的苦楝树相交.那是另外一种目光,雪泥看不懂的目光.雪泥站在垂柳下,焦躁的情绪汹涌起伏,一刻也不消停.她透过行人急匆匆的腿脚,看小帘像只迷途羔羊,朝着这方喊一阵妈妈,又朝着那方喊一阵妈妈.雪泥呆呆地看着河水,颓丧如垂柳.那只小舟一荡一荡的,想要去远方,又被牢牢拴住,也是颓丧的表情.对岸的石阶颓丧地垂到河里.两边的青瓦屋檐没有上翘的檐角,也是那么晦暗地垂着脑袋.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一闪而过的阳光,扫了人间一眼,又转过身去.

雪泥扫了行人一眼,小帘不见了.

头个礼拜,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被疯子扔进了这条河里淹死,雪泥忽然紧张起来.她往回小跑,寻找小帘.跑到桥头,只见车来人往,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雪泥心跳加速.

妈妈,妈妈别跑.

蹲在桥墩边哭泣的小帘跑过来,死死抱住雪泥的大腿哭.

雪泥的泪水在眼里闪烁了一下,她硬了硬心,冷冷地说,小帘不读书,妈妈就不要她了.

小帘读书.小帘浑身颤抖着说.

雪泥蹲下来,抱住小帘说,以后还逃学吗?

小帘哭得眼睛都肿了,她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好,妈妈这就送小帘去幼儿园.小帘老老实实跟着雪泥去了幼儿园.

3

学校终于空出了一套瓦房,住进去的条件就是当个班主任.雪泥好像找不出足够的理由不当,于是,她当了.

校长会上老是重复一个他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班主任得像个鸡婆,整日跟在学生屁股上咯嘚咯嘚婆婆妈妈个不停才算称职.吃饭时别抢饭菜、别不送饭菜盆、别有肉不分给弱小同学;睡觉时按时熄灯,不许讲话,九点半去了,十点要去,十点半要去,有时十一点也要去,因为总有那么几个顽皮的学生讲话,被抓到要扣班级的分,扣了分就会在第二天的早操上点名批评,还要公布在路边的黑板上,还要扣班主任的劳务费,总之,后果很严重.早上,天未亮,必须赶在学生起床之前跑到学生寝室去,催促学生按时起床,按时参加早操,如果迟到缺席,也是要扣分的.中午和傍晚,学生不准在寝室休息,一律被统一到教室,写作业休息都可,就是不让讲话吵闹,不然还是会被扣分.那么,一整天,除了上课和管理学生,雪泥回到宿舍就会倒在床上,极度疲倦,没时间也没精力想起小帘了.小帘爸爸早上送小帘,下午小帘回来放邻居家,等她爸爸回来.碰上放大周假,周四下午回到家,可以接到小帘.

这天下午,雪泥在马路边走来走去,张望着县城方向.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唱着歌的面包车徐徐而来.

车子停在她身边,坐前座的教师跳下车,把车门拉开,皱着眉头对雪泥说,赶快帮小帘换裤子,拉了大便在裤裆里了.其他的孩子都捂着鼻子,嫌弃地看着小帘.小帘红着脸,从人堆里挤出来,站在车门口.雪泥把她抱下来,雪泥摸到裤裆里那么大一坨,车子还没开走,就把小帘的裤子脱了下来,一堆大便翻出在地.车上的小朋友都静静地看着.小帘羞得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

春天来了,万木吐绿.小帘每天的作业总是要写到晚上九点,她一笔一划毫不含糊,遒劲有力,小手指的骨骼都凹了进去.利用周六的时间,雪泥想带小帘出去感受一下大自然,好好放松一下.约了好友,两人带着女儿,去县城周边的白塔走走.

她们在县城买好小笼包、馒头、柑橘和水,沿着滨江路一路向北.经过了一板桥,再经过了绿水桥,楼房就没了,路也变成了黄土路.河道拐了一个大弯,远远的白塔就矗立在弯道旁的松树岭上.据说是很早的时候,为了镇住河里的水怪邪物,保佑过往船只安全通过险滩而建.虽然近在眼前,但要绕过那个大弯,经过一个村庄和一大片菜园,才能接近这座白塔.小帘跟朋友的女儿走在后面.走着走着,她们就拉开了距离.朋友的女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小帘生气了,一个人往回走了.生什么气?雪泥皱着眉头问.朋友女儿说,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不高兴了.雪泥望着小帘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说,莫名其妙,败坏兴致,不管她,我们走我们的,随她爱怎么闹怎么闹去.朋友女儿说,她已经上桥了.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来过,陌生得很,再怎么大胆,也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如果她不跟上来,很可能会走丢.但是雪泥狠了狠心,就是不愿回去追她.

这个村子坐落在河道湾湾里,古木苍翠,遮天蔽日.河湾里停靠着一些打渔的船只,靠近村子的地方还有一个形如蝴蝶的岛屿,上面开垦着一些菜地,菜地里的菜花逢春便开满了花,蜂蝶嘤嘤嗡嗡,十分热闹.一阵风来,便可嗅到阵阵芬芳.一条石板古道钻进树荫里,消失在这个古朴的村庄.走进村庄,石板路便像只鸡爪开了岔,临河的地方,有好些古码头,以前,这个河湾里的村庄开满商铺旅馆,是南来北往船只的驿站,可以想象当初的繁华.雪泥眼里的这一切都模糊遥远,她看见的,是那些复杂的开岔道口,小帘就算跟上来,她也是很难分辨清楚该走哪条路的.她们问了从村道上走来的老婆婆,老婆婆说就沿着河道走,穿过菜园,有一条山道通往白塔.雪泥回过头来嗅那阵芬芳,可惜小帘没嗅到.她回望来路,路旁的金樱子花盛开如白玉,铺满整个刺蓬.赭黄的泥巴路上空寂无人.

石板路穿进菜园,就零零落落的,看不出古道的痕迹来了.这些菜园子也跟村里的路一样复杂,到处是岔道,每个菜园都种着高高的水牛婆刺,挡住了视线,陌生人走在里面,就像走进了迷宫.她们先是选择了一条大的路走,走着走着,路拐进一个菜园,没了.只好折回到岔路口,重新选择.到底是走这条带着青草的路,还是走这条小泥巴路?这些路都在不远处拐了弯,也不清楚到底通向哪里.朋友问雪泥,雪泥在发愣,朋友再问.雪泥说,乱走呗,错了再折回来就是.就这样,她们在这个菜园里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小时,才沿着最小的那条道通进了松树岭.

白塔是七层,里面有螺旋梯.每一层上都吊着风铃,叮叮当当的,空旷悦耳.她们看了每一层的石刻,旋上了第七层.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雪泥啃着馒头,心里老是掂量着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谁需要救命?小帘,还是她自己?还是每一个人?危险又在哪里?雪泥搞不清楚,只是那句话像被吹响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朋友在给她女儿介绍白塔的历史,欣赏周围的美景.雪泥黑着脸,眼里一片迷茫.

妈妈——妈妈——

雪泥竖起耳朵,然后激动得红了脸,说,是小帘,是小帘.小帘——快上来,我们在最上面.雪泥把身子往围栏外伸,看见小帘小小的,站在塔下昂着头.她喊妈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似乎一颗石子扔进泪湖,湖水一漾一漾,差点就溢出眼眶.听着她咚咚的脚步声,雪泥脸上乐开了花.小帘爬上来后,雪泥向她竖起大拇指,问,这么复杂的路,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小帘本来要流出眼眶的泪水被骄傲挽留,她说,我在村里问了一位奶奶,我就跑来了.你竟然没走错路?雪泥惊奇地问.没有,我觉得是那条路,就跑上来了.雪泥跟朋友对望了一眼,都微微笑了.

此刻,风铃清脆,河水那边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和红花草,白塔之下的松树开着橙黄的花,在风中轻轻摇摆,昔日湍急的河水已经变得平缓,除了一只渔船在河中移动,已经别无远方的商船,一切,都是熟悉的陌生景观.雪泥跟小帘说,这就是家乡.

4

另一个大周假,晚上睡觉之前,小帘赖着雪泥讲故事.雪泥讲完丑小鸭的故事,突然问小帘,那天去白塔为什么生气.小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给我脱裤子——他们都笑话我——

哦——雪泥没想到这么小个人,就有羞耻心了.

学校的事情忙起来就天昏地暗,扫地的事,期中考试的事,排名的事,无不伤筋动骨.在新环境里,雪泥总算蹦跳得比较高,没成为一碟死菜.为了这个结果,她已经精疲力竭.

县城的小学放出信息,要想升入他们的小学,必须得进他们的幼儿园就读.雪泥不得不把小帘转入到小学的幼儿园来.幼儿园包午餐午休,缴费也比其他幼儿园高,还没车接送,不过,没得选择,只能转入.雪泥不能跑通学,只能让小帘爸爸早晚接送.

那天大清早,雪泥刚下早操,就接到小帘爸爸怒气冲冲的电话,说,小帘不去上学,你回去管她,我上班去了.雪泥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不是因为小帘,而是因为小帘爸爸这么不负责任地扔下小帘不管.还没等她发怒,他早就挂了电话.雪泥嘴巴里的脏话夭折了,变成一个个尸体,她把它们嚼碎,然后往外吐.她推出大洋摩托,发动起来,加满油门,呼呼地往家里赶.空中还是满满的正欲凝结的晨露,凉飕飕的,被她捎起一长串,带回了家.

她嘣嘣几声上了楼.小帘听见她的脚步声,赶紧把门反锁.她拿钥匙在孔里捣鼓了半天也打不开,后来脑子突然开窍,才想到是小帘把里面的销子反锁了.她捶着门大喊,小帘,把门打开.屋里没有一点声音,小帘装作没听见.她肚子里的气往上鼓,把她整个人都快提起来了.再不开门我就撬锁了!一边喊一边把门擂得山响,整栋楼都在她的威势里摇晃.小帘怕是被吓懵了,悄悄把销子拧回来,嘭的一声,把卧房门反锁上,躲在里边.

雪泥进得屋来,还是见不到小帘.她听见了那声门响,直接去开门,打不开.这是小帘的第二道防火墙.小帘——开门——雪泥用冰冷的语气说,这声音从满是火苗的身体里发出来,把雪泥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一只傲视天下的猛虎,伸了个懒腰,从山林里迈出来.有什么事开门跟妈妈商议好不好?看猛虎出山也不顶事,雪泥又用阳春化雪般的柔情来哄她.半天,还是没有动静.雪泥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开门我就要踢门了!信不信我踢门进来打死你?恐吓仍然不凑效.一股气冲上来,雪泥提起腿,一脚猛踹出去,门弯了进去,又弹了回来.她就不信了,再抬腿连踹几脚,碰碰巨响,楼在摇晃,似乎要塌下来,门终于抵挡不住,锁头木板破了.里面没人.雪泥掀开床上的毛毯,又扒开厚厚的窗帘,最后盯住衣柜,把衣柜门一扇扇打开,还是不见小帘.剩下最后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床底下.

雪泥干脆坐在床上说,我知道你躲在床底下,自己出来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书总是要读的,不然长大之后能干什么?

雪泥说罢,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床底下竟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不能这么任性,你看,你这么一闹,你爸爸上班迟到,妈妈还得请假回来,等会儿还有课呢.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房间里静极了,雪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客厅里时钟的嘀嗒声,心跳跟着秒针,嘀嗒嘀嗒——雪泥数了数,又急躁了,再这么拖下去,她的三四节课又会赶不上.她厉声说,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要动手拖了!雪泥岔开腿把脑袋往下一挂,小帘果然躲在床底下,缩成一团,像只乌龟抬着脑袋看着她.雪泥趴在地板

上,手往里捞,竟然够不着.她去卫生间抄了拖把来,往床底下扫.小帘躲闪不开,被拖把柄打疼了,放声大哭.出来,再不出来就打死你.说罢,拖把又扫过去,小帘又发出尖叫.当她准备再扫荡床底的时候,小帘像只小老鼠蹿了出来,恶狠狠的,跟她抢起了拖把.雪泥被这小家伙吓了一跳,她一副拼命的表情,比饥饿时吃奶的目光还要狠.嘿,小小年纪敢挑战大人的权威了.雪泥一使劲,把拖把夺了过来.小帘到处找武器,在梳妆台上找到一个衣架,拿起来当武器.至于吗,不就读个幼儿园,用得着这么拼命?不去——小帘破着嗓子喊,喊完又哭.昨天还读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就不去了?不去就是不去,打死也不去——昨天你们蒋老师还打电话问我,要不要让你跟着她学拼音呢——说到这里,雪泥突然感觉不对劲,蒋老师说,小帘的拼音不好,将来念小学会跟不上的,可以让她先跟着她补补课,她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说班里很多学生都跟着她补习呢.雪泥想都没想就婉言谢绝了,她说,学拼音还早,上小学才开始学的,不用着急,言外之意,她就是语文老师,拼音还用得着跟她去补习?蒋老师最后冷冷地说了句,随便你,就断然挂了电话,似乎很不高兴.小帘今天不愿去上学,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不会吧?会把气撒在小帘身上?那么正规的小学幼儿园,教师不会这么没有师德吧?——不管怎样,幼儿园是要去的.她缓和了语气说.不去!小帘举着衣架,背水一战的样子.

哎哟,这么个小不点就敢这么嚣张,还了得,不去也得去.雪泥又准备来硬的.

小帘乱舞衣架,让雪泥近不了身.雪泥开始还觉得好笑,突然想起小帘迟到,她也赶不上课,心里的老虎又醒了.她冒着衣架的扫荡,手上挨了几下,很快捉住了衣架,拉锯了一阵,夺了过来,在她手臂大腿上猛掐,以前不是没掐过,每次给她洗澡的时候,发现手臂大腿上青一团紫一团的,也会心疼得要命,只是脾气一上来,就是另外一种感受了.等小帘去护这些地方,雪泥便三下五除二制服了她,箍住她双手,抱了起来.直接下楼.小帘像杀猪一样嚎叫,邻居围过来问,怎么了?雪泥说,她不想去幼儿园.那可不行哦,不读书长大了没出息.雪泥夹着她上了慢慢摇.在车上,小帘还挣扎,还想从车上跳下来.雪泥说,跳吧,跳下去就没命了.小帘说,死了也不去.雪泥只好死死攥住她.

到学校,已经十点了.校园里非常安静,每个教室都在上课.雪泥把哭天抢地的小帘抱上二楼,敲开小帘教室的门.小帘抓住了门框,怎么也推不进教室.全班的学生都望着她.正是班主任蒋老师的课,她打开门,站回讲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冷冷地看着.雪泥把小帘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猛地将她推进教室,把门关上,就急匆匆下楼离开了学校.

这个时候赶去学校上三四节课,还来得及.她坐上三轮车,往家里赶,然后还得骑着摩托车去学校.坐在车上,颠簸中,雪泥脑子里老是浮现蒋老师那副冷漠的面孔,好像哪里不对,是哪里呢?雪泥没有时间细想.

快到家时,手机响了,手机荧屏上显示“蒋老师”,雪泥马上慌了.她接通电话,蒋老师说,你赶紧去找你女儿.她怎么了?雪泥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跑了.蒋老师冷冰冰地说.她一点也不着急,她怎么能那么沉得住气呢?雪泥来不及多想,叫停三轮车,马上跑到公路对面去拦车.等她跑到小帘的班里,问蒋老师怎么回事.蒋老师说,你把她推进教室,你一离开校园,她就跑出去了.这么久了?雪泥皱着眉头说.蒋老师说,我以为她追上你了的.雪泥问蒋老师,小帘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不情愿进这个教室?蒋老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用沉默来回答,让她丈二摸不着头脑.当务之急是去找小帘,这大街上人贩子多,邻居孩子差点在他妈妈买菜的时候被人抢走,不比在野外山地,人烟稀少.

雪泥来到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挤来挤去,有些站不稳.她茫然四顾,哪里能看到那么小个孩子呢?她去问旁边商铺的老板,九点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姑娘,四五岁,穿着橘黄的 T恤,从这里经过.所有的老板都摇头,他们忙着自己的生意,哪里有闲工夫注意街上什么时候走过一个小女孩.走到十字路口,雪泥望望这条路,又望望那条路,三条路,小帘会选择走哪条?她又能去哪里?雪泥打电话跟同事调了课,又打电话给小帘爸爸,还把亲戚朋友叫来帮忙找小帘.蒋老师说,她是哭着跑出去的,她哭着,会不会引起人贩子的注意?拐了去卖?雪泥打了个寒颤,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也许小帘自己上了一辆三轮车回了家呢.大家都碰了头,分头去找.小帘爸爸见到雪泥,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她了?雪泥冷冷盯他一眼,说,你说我怎么她了?丢了拉倒,这么不听话的孩子要来干什么!雪泥听得生气,转身走开.

雪泥脑子里老是浮现那些人贩子和疯子.小帘,小帘,妈妈相信你,你肯定能有办法找回家的,那么远的白塔你都能找过去,肯定没事的.雪泥安慰着自己,又想起小帘那双恐惧的眼睛,怕就怕她不愿意回家.她为什么那么抗拒进这个教室呢?蒋老师的表情为何那么冷漠?对于这个学校老师要求学生补课的事,雪泥也是听说了不少,但那是小学啊,小帘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这么早就补课,不是把孩子变成机器了吗?那么多的作业,搞得孩子一点玩的时间也没有,还怎么发展智力?反正,雪泥凭着自己的经验,就是需要有充足的时间一个人发呆,驰骋想象,或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才能让大脑得到休息,又能猛然领悟很多东西.像小帘这样每天疲于奔命,跟她一样,被十万根线牵扯着,没有一点行动自由,将来会成为什么人啊!

我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小帘.雪泥忽然后悔起来.如果能安然无恙地找回小帘,火气再大,也绝不对她拳脚相加了.雪泥对自己的粗暴有些无奈,好像动粗的人不是她雪泥,而是有另一双手,另一双脚,听着另一个人的命令.她活了这么些年,上学、考学校、参加工作,每一步都不由自主,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活着真是不易,随大流都还跟不上脚步,哪有力量逆流,哪有力气对抗.小帘就算是受了老师什么委屈,这学也必须上,只有从这个学校的幼儿园升学,才能在这座小学就学.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

晌午了,太阳把人群的影子矮化成一个圆点.

亲戚朋友都集聚在步行街十字路口,都摇着头说没发现小帘的踪影.

雪泥再打电话问守在家的邻居,邻居说,没见到小帘回家,见到小帘爸爸回家了.

雪泥觉得阳光太猛烈,有些晕眩,打了个趔趄说,大家都回去吃饭吧,我再找找.

要不,报警吧?

再等等,我再找找,晚上找不到再报警.雪泥有气无力地说.

你也吃点东西,别太担心了,小帘那么聪明个孩子,不会有事的.

行,辛苦你们了.都回去吧.

好吧,我们回去吃了饭再来找.

放学了,家长们拉着小学生的手占满了各条街道.看着这些幸福的背影,雪泥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在心里喊,小帘,你在哪里?妈妈以后再不骂你打你了.

学生家长走完之后,街道一下冷清下来,卖货的都在里间吃饭,挑担卖小菜的也都不见了.大街上,只有雪泥一人,失魂落魄.不知不觉,雪泥走到了滨江路上,高大的枫杨阴影婆娑,她想起牵着小帘的那只小手,从这里经过,去白塔玩.想起小帘在白塔含着泪水喊妈妈.

妈妈——雪泥掉回头,看见一个小女孩举着一只小熊猫,给端着碗喂她的女子.雪泥想起自己从未这么耐心地追着小帘喂饭.长大一些,小帘自己吃饭,总是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雪泥说怎么那么不斯文呢,小口小口吃.小帘说,不要.雪泥吃饭时不小心敲响了碗边,小帘就闹,不要敲.听见这敲碗边的声音,她就条件反射的紧张.这些都是给雪泥急出来的,变成了习惯.看着小帘吃饭,雪泥总是心酸得要掉眼泪.其实,小帘是慢性子,她从来没有好好享受一下慢慢来的幸福,总是被催促,总是在焦急里度过每一天.为什么要那么急?为什么要那么赶?雪泥想不通,她也无法想通,社会上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赶.回过头看看,雪泥发现过去的脚印一片模糊,没有什么能够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没有幸福感,看见一只狗躺在家门口晒太

阳,她都好羡慕,觉得这只狗是多么幸福.三只狗宝宝在狗妈妈身边嬉戏,玩成一堆.多么幸福的孩童时光,小帘没有.为什么不能让小帘慢一点长大?慢一点懂事?慢一点拼命?雪泥想不通,社会就是这样,她和小帘都必须生活在这个社会里,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雪泥一直沿着河边走,远远的,看见了那座掩映在松树林里的白塔.雪泥望着白塔祈祷,把绕在她和小帘身边的邪气镇压下去,她不求很多,只要她的小帘平安长大,能够享受到作为一个人的快乐就行了.她走到了白塔,含着眼泪在白塔下面大声呼唤小帘.惊飞了几只落在水桐木上的乌鸦,它们发出极为悲哀的叫声.河水在白塔下打着漩涡,白塔上的风铃懒懒地响.松树林微微颤抖了一下,落下一些橙黄的松针.

天色暗了,亲戚朋友都打来电话,向她汇报情况,还是没有一点线索.小帘的爸爸放了十万个心,就那么呆在家里,好像到了放学时间,她就会蹦蹦跳跳的回到家里.

雪泥瘫坐在白塔下,手无力垂落,手机滑落在地.如若没有小帘,她也不想活了.她默默地看着河里湍急的水流想.她站起来,往山坡下走.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电话.

雪泥接通喂了一声,那边传来小帘的哭声,妈妈——

雪泥高声问,小帘小帘,你在哪里?

随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你是孩子的妈妈?

雪泥说是是.

他说,你的孩子在绿水桥迷路了,你赶紧过来接她吧.

好的,好的,谢谢你,我马上就过来.

雪泥风一般刮下山,一路狂奔,那座绿水桥就是上次去白塔时,小帘背影消失的地方.

雪泥跑到桥上,发现小帘一个人缩在桥墩下,那个好心的陌生人不见了.

雪泥紧紧抱住小帘,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情绪平稳下来,雪泥问小帘情况.

小帘说,那个叔叔见我在这里哭,就来问我家在哪里.我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妈妈的手机号码.然后他就帮我打你的手机了.雪泥想起她跟小帘玩打手机游戏,她拿电话玩具给妈妈拨号,雪泥就把手机号码告诉过小帘,她竟然就记住了.万一漏掉一个数字呢?幸好没有那个万一.

你怎么跑这么远来?以后再不许做这种傻事,吓死妈妈了.

小帘也吓到了,浑身发抖,死死抓住雪泥的衣服.雪泥打通亲戚朋友电话,告知他们找到了小帘,打电话叫小帘爸爸赶快做饭,小帘一天没吃饭,肯定饿坏了.然后带着小帘回家.

饿了吧?小东西.小帘没回应,雪泥低头看,小帘耷拉着脑袋,在她怀里睡着了.自小,小帘一上三轮车,就会闭上眼睛睡觉的.雪泥埋头深深亲吻小帘温热的脸.她只是个孩子,不知何时开始,雪泥和老师就把她当成一个成人对待,让她承受了过沉的负担.像她这么小的时候,雪泥还在玩泥巴呢,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泥巴被打出一个开花的泡,非常开心.孩子只记得开心的事,小帘将来会记住什么呢?

5

吃了晚饭,雪泥靠在床上,看着呼吸均匀的小帘,心潮起伏.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外面蛙声异常结实,热闹至极,把夜反衬得更加深沉宁静.雪泥总是觉得做人比做青蛙艰难复杂,比如明天小帘上学的事,该如何处理?她不愿意再这样逼迫小帘了,不愿意再把小帘逼上绝路.明天再说吧,去找找幼儿园园长说说,看能不能帮她换个班.

按理,小孩不记隔夜仇的.小帘并未忘记昨天的事,她一醒来就开始嘤嘤嗡嗡地啜泣.雪泥说,小帘不想上学就在家里玩一天吧.小帘听了,并未露出笑脸.雪泥问,小帘可以告诉妈妈,在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帘仍旧望着她沉默不语,眼里有很多委屈.好吧,雪泥说,妈妈去学校问问.

雪泥找到园长,园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穿着超短褶皱裙,低领白衬衣,红色皮凉鞋,后跟很高很细.她坐在一台电脑前,在电脑上忙什么事,对雪泥视而不见.雪泥站在她身边良久,见她忽而大笑,忽而撅着嘴巴.雪泥觉得她并非是在办什么正事,低声下气地问,请问园长,我女儿死命不进蒋老师的班,能不能给她换个班?园长终于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说,不可能的事,换班?你是想挑起班级之间的矛盾吗?可是——雪泥欲言又止.没有什么可是,这事想都不要想.说完又盯着电脑哈哈大笑.雪泥的火苗一下蹿上了眉梢,看着这么个园长,想大发脾气,另一个雪泥拉住她说,消消气,小帘还得在这个幼儿园读完学前班呢,不然进不了离家最近的小学,以后就更麻烦了.

雪泥铁青着脸走出园长办公室,迎面扑来一股蒸腾的热气,与办公室里的冷气形成强烈反差.雪泥有些恍惚,觉得从一个世界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几只麻雀在柚子树上跳来跳去.天大地大,它们来去自由,树木草坪都是它们的地盘.雪泥望了一眼二楼小帘的教室,心里莫名发怵,本来想去找蒋老师问问缘由,联想起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态度,她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似乎不言而喻.雪泥掉转方向,走出幼儿园.

阳光白花花的,汗水从她的额上滚落.她茫然走在街道上,一下没了方向.

胡乱走了一圈,上了三轮车,往家去.

车上有个妇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就吸引了雪泥的注意力,她把目光从窗外拉入车厢,认真地看着她们对话.

你什么也没买,上街来干了什么?

快别提了!气得我要上梁吊颈.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做的好事,害我去向老师赔礼道歉,也没得个好脸色看.今天不是教师节嘛,学生都去买礼物.我儿子昨晚也跟我说了,我没空管他,就给了他钱,让他自己给老师买礼物.你猜他买了什么礼物送给老师?

什么?

白菊花!

哈哈,那不是送给死人的嘛!

可不是,他笑嘻嘻地送到讲台上,递给老

师,祝老师生日快乐.老师见状,气得眼睛翻白,当场把白菊花扔进垃圾桶.然后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他这是故意挑衅,不尊重老师,要叫家长来.

你儿子读几年级?

学前班.

那么小,也许不是故意的,他知道什么!

我也是这么跟老师解释,老师不信,说,全

班没一个买白菊花,为什么就他一个买?大概他看着白菊花好看.都怪我,昨晚他跟我说了要买礼物给老师,

我没上心,做点生意走不开,就说,你见别的小朋友买什么就跟着买什么.谁知道别人都是家长买的,水果篮教室里放不下.他脑子发热就买那个了.

老师也是,那么小的孩子,买个水果篮也提不动啊,况且,买一个水果篮也要百把十块吧?唉,都怪我——别管它了,不就是一个小错误嘛,又没杀人放火.

这可不是小事,得罪了老师,这孩子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本来就坐在最后一桌靠窗的位置,82个学生,根本就听不好课,我还希望着老师能换个位置呢,这下可好,没希望了.

不至于吧?

我开始也不相信,后来听一些高年级的家长聊天,说这些老师势利得很,礼物没到位都不好说话,更别说送错礼物了.这个学校的风气就是比送礼.

真可怕,换别的学校吧.别的学校也半斤八两,而且换学校比登天还难.那只有以后多孝敬一点老师了.是啊,只要不三天两头找我儿子的茬儿,位置无所谓了.雪泥听得背脊拔凉拔凉的,倒是提醒了她,要想给小帘换个班,只有找校长送个礼,开个后门了.

开后门——是雪泥这辈子最棘手的事情.自小到大,雪泥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从来没跑过后门,就算吃很多暗亏,她也绝不干那种事.她觉得那是世上最猥琐的事,没有自尊、像个贼.可是小帘的事不能拖,她现在就站在悬崖上,要是为了自己,她还能赌赌气,为了小帘,就算是跳悬崖,她也得闭上眼睛跳下去.

雪泥中途下车,又折回县城.她绞尽脑汁想象如何开后门,封一个红包递给校长?人家才不会那么傻吧?听说查得挺严的,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收受贿赂.买一袋水果,再把红包放入袋中.提着东西进校长办公室也不太好吧?要是校长没看到袋里的红包,就转手送给老师们吃呢?好像潜伏着很多危险因素.雪泥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去开后门.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水果超市,停下来往里张望.水果超市老板热情招呼,说买苹果吧,刚到的货,新鲜着呢,又大又红又脆又甜,送人也体面.好像老板开这店就是为着开后门的.给老板这么一说,雪泥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看着老板帮她往袋子里装苹果.

够了够了,雪泥想着提那么大一袋太招眼了.老板说,少了不好看.说着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放在秤上一称,说,刚好六十元.

雪泥提着这一大袋苹果,走得汗流浃背.她心虚地找阴暗的角落,准备躲着塞个红包,红包里到底封多少钱呢?钱多了,她没有,钱少了又怕人家根本不领情.她躲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放下苹果,左顾右看,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然后狠了狠心,就当是给小帘补了课吧,她抽出六张红钞,心疼地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塞进红包.心想,这个月的利息还不上了.她把红包平放在苹果上,又担心红包掉到苹果下面去,不被发现,走几步就扒开袋子看看,掉下去了,她又把它提出来,放平.

找到校长办公室,在一楼.她又犹豫了.不知道办公室里有没有别的人.于是,她就躲在柚子树下,偷偷地朝校长办公室张望.半天没动静,刚鼓起勇气朝办公室走去,突然从里面走出个人来,吓得她连连倒退.继续躲在柚子树下.快点,快点,要是下课就更不好看了.她绕到办公室后面,凑近窗口,将耳朵贴上去,里面静得似乎一个鬼都没有.难道刚才出去的就是校长?那么瘦,不像啊.她再绕到前面,见四下里没人,都在教室或办公室里呢.她提着苹果,往校长办公室冲.冲了进去,校长坐在办公桌前,抬头望着她,问有什么事.她一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事——她忽然发觉校长盯着她手里的红袋子,她下意识地把袋子挪到屁股后面藏着,继续说,没事——不对,有事.有事就坐下说吧.校长看起来是个挺慈祥的中年男人.她哆哆嗦嗦坐在木椅子上,感觉身子一下凉快了,身上的汗都往身体里缩.她的舌头似乎也在往里面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盯着校长办公室里的饮水机,觉得太渴了,太想喝一杯水.校长站起来,拿出一个纸杯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水来,一饮而尽.然后,汗水大着胆子往外冒.脸上,背上,全是湿漉漉的汗水,衣服也贴了肉.她暗暗责怪,怕什么呢?为了小帘,必须迈出这一步.她清了清喉咙,说,能不能给小帘换个班?校长问原因.原因——她吞吞吐吐,也说不上来,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小帘必须换班,不然她不读书了,这可不行.校长说,事情总得有个理由,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去了解了解情况,再给你回复.雪泥觉得校长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站起来要走,才发现藏在身后的苹果还没送出去.她趁校长埋头看什么东西,偷偷地把苹果藏在饮水机后面的茶几上,转身跑了出去.跑出来之后,她马上又后悔了,要是校长没看见这些苹果呢?要是校长根本不知道是谁送的呢?要是校长没看见那个躺在苹果之间的红包呢?真是要命,她马上折回办公室,站在门口,校长望着她,她指着饮水机后面说,那个——苹果——校长说,你拿回去吧,不要搞这套.那个——不行!雪泥说完就跑了.她不能再留给校长说话的机会.

下午上完课回来,她还是魂不守舍,心情低落,见到挡在路上的鸡,都会发火.她总是在脑海里回放她开后门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镜头,重复播放.她觉得自己是个非常猥琐的丑角,这让要强惯了的雪泥的心理落差相当大.是个污点,绝对是个污点,没有尊严的人,竟会如此猥琐,真是让人受不了.

家里显得很寂静.窗外的鸟鸣很响.小帘在邻居家看小猫.邻居家的猫在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带回了三只宝宝.母猫已经瘦骨嶙峋,满月了,必须把小猫送出去,才能保住母猫.小帘特别喜欢那只头上有两道黄毛的白猫.晚上,小帘怯怯地说,我想要只小猫.哪有时间养它,养你都成问题了.小帘沉默不语,憋着嘴生闷气.雪泥看着小帘,心里一软,说,好吧,你相中哪只?真的吗?我要哪只白色的,头上有花的那只.当天晚上,就去把那只小猫捉了回来.小帘给它取了个名,叫“白水晶”.雪泥问为什么.它的眼睛像水晶.雪泥仔细瞅了瞅,果真如此,透明纯净,目光胆怯,纯洁美丽.

整个晚上,雪泥都没接到校长的电话.她竟然忘记给校长留电话了,校长看到红包没有?会留下吗?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小帘明天怎么办,总不能在家这么呆下去啊.小帘性格是倔,但那蒋老师也肯定有错.雪泥越想越气愤,难以入眠.直到鸡啼三遍,天微微亮了,她才疲惫睡去.

小帘坐在她身边摇她,说,妈妈,妈妈.雪泥一骨碌坐起来说,是不是又要迟到了?小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小帘想去幼儿园了?雪泥问.小帘还是不吭声.妈妈知道,小帘只是不想去蒋老师那个班是不是?小帘还是不吭声.走,我就不信了,正正当当的,就没书读了.小帘有些惊恐地望着雪泥,说,我不去.不去也得去,去了才有书读.

小帘不再闹了,她去抱了抱白水晶,然后老老实实跟着雪泥去了那座小学.

雪泥带着小帘直接冲进小学校长办公室,校长望着她们,说,正好,想找你.小帘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同意帮她换个班.雪泥听了,马上轻松了.她连声说着谢谢,然后跟着校长到了另一个班的教室门口,把小帘交给了另一个老师.

这事就算完了.

6

小帘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去找白水晶.雪泥皱紧眉头说,这猫养在家里不太好,味儿太重,还是养在院子旁的瓦房里吧,飞檐走壁也方便,还可以训练捉老鼠.

要是她跟小波一样丢了怎么办?小帘十万个不情愿.

雪泥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必须这么做.于是把白水晶的窝移到了瓦房.

头几天,雪泥还记得拿点残菜剩饭去给它吃,两个星期回来,差不多就忘了白水晶.回来那天,雪泥开门进屋,发现小帘嘟着嘴坐在沙发上生闷气.雪泥问怎么了.小帘说,就怪你,白水晶丢了.雪泥去瓦房查看了一圈,果然没发现白水晶,碗里的残鱼还是她两周前放的,一点没动.会跑到哪里去呢?雪泥突然生出了愧疚,那么小个东西,但愿它能找到吃的,能够活下来.邻居家另外两只小猫,一只不知什么原因死了,另一只也捉给了远方亲戚,要是这只也夭折,母猫该多伤心.

后来小帘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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