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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爱看戏爱唱山歌的老人
周末,清早,穿过小菜市挤挤挨挨的摊位,离开了噪杂的市声,走到通往公园的林荫道,远远的就传来粤剧清亮的唱腔以及各种悠扬的乐音.走进公园门口,大榕树下的小广场,围着一圈人,是一个民间的曲艺社在义演.一溜十几个人的伴奏乐队,丝竹管弦,倒也齐整.初升的阳光,从大榕树的枝叶间流泻下来,泛着一种金灿安静的光.我站着听了一会,看看唱的人跟听的人,槁颜皓首居多,其他的多是老人带着的孩童,他们有些不耐烦的呆立或者忍不住想四处走动,却被老人拽了回来.
我想起小时候常带我看戏的那个人了.
据说他是很喜欢唱山歌的,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很拉风的俊小伙,听说老婆就是唱山歌唱回来的,而遗恨的痴心女子还不少呢.听说他在田野里劳作,临近的村寨有人慕名来跟他对歌,大家唱到日头偏西,以至于耽误了地里的活.但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唱歌,只见过他在院子的月亮地下,一边吸着旱烟,一边摇着蒲扇,听着录音机里本地歌者自录的山歌.
村里有个大戏台,不时有人来唱戏.他总是一场不落地去看.无星无月的夜晚,他一手拎着一张椅子,一手拉着我,跟在举着火把或者打着手电筒的人们后面,在泥泞的村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饶是这样,我常常还是不小心踩到泥坑里弄脏了鞋子.
经常演的戏目,总不外乎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贫困书生进京赶考,路遇多情小姐,私定终身,父母嫌贫爱富,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皆大欢喜.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十五贯》《梁祝》.其实具体演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听不懂.我欢喜的是场外边有很多小摊贩,卖甘蔗、凉薯、花生、瓜子、香蕉、雪条等等.他着迷看戏,没空理睬我,多数会花一毛两毛的买些花生瓜子给我,再不然一根雪条,能舔很久了.最讨厌的是憋尿,他舍不得走开,常常不带我去,有时候实在急了就叫我就地解决.有时候戏演到一半我就睡着了,他就抱我着我继续看.散场的时候,让乡邻帮忙拿椅子,他就背着我回家.仍是小心翼翼的,怕弄醒了我.其实那些戏他反复看过多次,我总是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值得每次都那么痴迷地去看,闲时在屋场跟邻居聊天,还津津有味地讨论剧情.
电视机慢慢普及之后,慢慢的,唱戏的就消失了.他不爱看电视,偶尔还听听山歌.有时候也会带着旱烟去老伙计家串门.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伙计逐渐凋零,他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在院子里坐着,嘴里的旱烟火光一闪一闪的,像遥远的天际微弱的星光.
从来没试着去了解他,总觉得他是乐观开朗的,因为他说话声如洪钟,笑起来都是哈哈哈的.长大了之后,才听姐姐说,其实他内心很压抑.在乡间,香火宗族观念很深,没有儿子的人家很让人看扁的,他也曾有过众多儿女,但是九个儿女只存活了三个,两个儿子都在青壮年就走了,长孙也意外夭折,长孙夭折那天,他一个人躲在房里压抑地哭泣,像一只困兽暗哑的悲鸣,让小小的我听了感觉到害怕与心慌,这样的他对我来说太过于陌生了.上天彷佛跟他开玩笑,故意让他长寿,他故去的时候,两个儿子去世时的年龄加起来也没有他大.在小儿子去世之后,他就很少上街,觉得自卑.后来族人强占他名下的菜园屋宅地,并且后辈还无礼放肆词：“你占着也没有人用！”他没有过多的抗争,但在他心里都是深深的伤口吧.
我从几岁就离开了他,偶尔在放长假的时候回去住一段日子.回去的最初几天,还会每天怀着慕念与尊敬去亲近他,时间一久,我终于还是抛下他自己玩去了.我小学的时候,他还要帮小儿子带孩子,也没空理我.长大之后,每每也想好好陪他聊聊天,但除了问问他以前怎么打猎之类,也想不起该聊什么.曾经问他要山歌本子,他说,小孩子家,看那个干嘛！他山歌唱得如何得好,我总想还原种种细节,但他闭口不言,旁人也不能提供更多,在我只能是一个传奇了.
他一直没什么大病,偶尔咳嗽而已.86岁那年,在某天早上,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之后就老觉得腿脚没力气,最后终于卧床不起了.在卧病期间,小儿媳妇虽然让他搬去同住,但却忌讳于公媳之间的所谓规矩,不大能尽心照顾.到后期他大小便失禁,只能等大姐或者姑姑去探望的时候才给他擦洗换衣.他一生酷爱洁净,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妥当,衣服不管新旧,务必干净整洁,他的床,绝对不允许儿孙上去玩耍,甚至我们念中学了,都还不许我们坐他床边,嫌我们裤子脏.神智清醒的他,卧在污秽之上不能动弹,对他来说,是多么难以忍受.令我痛心的是,我虽然身为医生,却因为距离遥远,对他寻医问药,日常起居一点都没能尽心,甚至只是回去探望过一两次.
在卧床半年之后,他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是十年前的国庆长假后第二天,家里打来电话,说他生命垂危了.我去跟主管请假,他很不高兴,刚收假又要请假！我一时怒了,回驳他：这是不由人安排的事,谁家还能没个生老病死！后来还是另一个主管给我批了假,还询问了一下他的病情,这么多年过去,对这个主管我都心存感激.
回到老家,他已经滴水不进几天了.卧在那里,形销骨立,面色灰白枯槁,呼吸已经很微弱.所有儿孙围在床边守到大半夜,他艰难地张大口呼吸,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我没有过多的悲伤,反而还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解脱了.我希望他到另一个世界里,跟他的妻儿相聚,大家又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这个世界,给他带来的苦痛更多还是幸福更多？不是他,别人不好定论.我只愿,他去到另一个世界,又可以跟他的妻,在一片青青草坡上,看到日头很好,就放开嗓子悠悠唱一曲山歌,使得路过的人们也不由停下脚步聆听.
是的,他就是我的阿公,亲亲的阿公.
（责任编辑 济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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