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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有一张童年的脸
丁威．1989年生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十二、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信阳市政府首届“何景明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作品见于《山花》《萌芽》《美文》《青春》《青年文学》《北方文学》等杂志.
全村第二台电视机,是我爷爷家的.
那是一台十六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比现在的笔记本电脑也大不了多少,银白色的荧光屏,四四方方,背后拖着一个长长的脑瓢子,左下角是开关,右下角是一个圆形的像拧耳朵一样的拨台器.电视机如何进的门,如何安装,我已经全然记不起了,只记得漫长的等待,等待天黑下来,等待晚饭吃罢,等待时间攀爬到七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啊！
太阳渐渐西沉,从爷爷家院子往北下一个小坡,站在满是尘灰的大街上.说是大街,宽不过五米,雨后泥泞如沼泽,夏日里,日头一出,晒它个一两天,路面就硬了,阳光一照,曲扭如蛇,细瘦地伸向远方.黄昏里,晚归的牛拖着饱食的身子慢悠悠地走,身后的小牛犊撒起了欢,来来回回在路面上弹跳着,只扬起一阵阵细面似的灰尘来,黄昏如此安静,连灰尘扑落的声响一丝也听不到.
这条路,夏日午后,我刚学会自行车那阵,曾不计汗水与炎热,脱缰的马匹一样,从街西跑到街东,再从街东跑回街西,浑身蒸腾的热气全部都变成了速度所带来的快感,那快感由凉风、酣畅构成,如何在两条瘦轮子上保持平衡,这像魔术一般地飞驰,第一次让我童年的双脚脱离了地面的束缚,并让这种飞升般的脱离直伸向远方.
我要说的是这条路,那时自行车还没有到来.黄昏将近时候,我小小的拳头不到的心脏里,装满了等待的煎熬,电视机已经安装完毕,电线也已经扯好,就等着时间一到,“啪嗒”一声,打开了.只是,爷爷说,时间还没到,村子里的人还没吃过晚饭,等大家来了,才开电视,一起看.后来,我知道,爷爷的意思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可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心哪里知道这些,我绕着电视机打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却不敢触碰,生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里面蹦跳出来,直看到再无新意,我就往北下坡,走到街上去了.
我站在街,那时还远没有车辆来往,路上走着的除了行人,多半就是晚归的牛,时常的,这些牛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我就躲得远远的,要么是一泡“哗啦啦”溅出好远的尿,要么是“噗啦啦”崩出好大一朵的屎花.这个晚上,牛也慢,人也慢,那弹动在村庄尽头树梢顶上的夕阳也慢,仿佛是落到树梢被钩住了,又仿佛是落到树梢偷懒耍了滑,总也沉不下去,天光仍旧是大亮着,我恨不得天上也有一个开关,像我爷爷屋里那盏灯,“啪”一声,夜晚就来临了,时间就到了.
一切都还是慢,人人都不慌不忙,好像人人都有数不完的时间来做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像是可以拿一生去一粒一粒捡芝麻.他们都不知道我的心思,他们也全然不看我,一个四岁的孩子站在大街上,望着西沉的太阳,又左顾右盼,眼睛在每一样黄昏的事物上滴溜,弹珠一样滚动,却没有落脚处,他们不看我,他们不关心我.我开始在路面上蹦起来,我要扑腾起大过小牛犊的灰尘来,哪里灰尘多,我就往哪里蹦,直蹦到一个坑洼里像扫过一样千千净净,就转而往下一个坑洼里蹦,我身边扑腾起了一片灰尘,像一大团雾气一样把我包裹住了,我的黑布鞋脚面上早已是一层厚厚的灰尘了,裤腿角上也爬满了灰尘,像是穿上了一件两色的裤子.我越蹦越欢实,路过我身边的小牛犊,被我吓得一个闪跳,睁着眼珠望着我.此时,我的脑门上已经是一片细汗了,扑腾起的灰尘环绕着,随同脑门上汗,划出了道道,鼻子里也满是熟透的黄土腥气.蹦了多久啊,怕是有小半条街了,听见家人喊我吃饭了,朝着西边路的尽头望过去,树梢已经有了些许暗影了,天黑终于像是被我扑腾起的尘埃一样,缓缓落定了.
晚饭吃得不香,三扒两咽,没多会功夫,一碗饭就见了底,我都没尝出来多少饭滋味,肚子已经圆滚滚.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西西弗斯终于要把石头推到山顶.吴刚终于要把桂花树一斧头砍倒.
电视机已经被叔叔从屋里搬出来了,电线也已经扯好,电视机屏幕发着灰白的光,在渐渐黑下去的空间里,像一张深夜的白脸显着形,有一种鬼魅似的吸引.我搬好了凳子坐在最前排,一伸手就能摸到电视屏幕.爷爷说,离远点,闪着眼.我不情愿又怕,只好挪到了一米开外的地方.身后已经陆陆续续有村人来了,几乎是人人手里都掇着一张小板凳,最前排当然由大哥、二哥、我,我们三个把持着,其他人,包括我最好的小伙伴,都统统只能往后靠,谁要是挤到了我,我会毫不客气地,把全部眼白都翻给他看.
“啪”的一声,电灯亮了,又“啪”的一声,电视机亮了.真是啊,白得晃眼,屏幕上闪着雪花,白如一张透亮的纸.叔叔出场了,他神奇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在这夏夜里,水波不兴,他一个人就足以搅动起阵阵凉风.他抻开电视后面的天线,左一根右一根地抽出来,直愣愣地对准着高远的夜空,那里无数的星星冷着眼,他顺时针地拨动着频道,突然,雪花变小了,紧接着,人声从天而降,那是一阵完全不同于我们声音的,世外之声,两个人坐在桌子前,说：“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七点整,您收看的是电视台新闻联播……”刚才还有些许吵杂的人群,立马像一块突发冻僵的冰块一样,全都安静下来了.
我用手指左右掏掏耳朵,把刚才那几句完全不同味道的话,清理清理.叔叔把天线左右前后的挪移着,仿佛是天空中有某一个定点,和人间有了神秘的联系,需要被发现、被找到.果然,雪花更小了,不仔细盯着看,几乎是没有了,叔叔又把声音拧大了些.
满院子都静了,人们连一声咳嗽也在嗓门里用力压得紧紧的,仿佛怕是一个不当紧,就把某种神秘的联系,破坏掉了.院子中,填满了屏幕里那两个人的声音,怎么就那么好听,怎么就那么不像是人说的话,那样一张嘴里,舌头该是一种怎样的闪转腾挪、曲折回绕？这舌尖上的声音,真像是大冬天里,拿起一块冰,俯下身,使劲扔到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上,“嘶溜”一声,跑到眼睛望不见.
夜慢慢深了,天上的星星又多又密,冷眼里,也夹杂了一点热切的目光,白日里的蝉鸣,消失了,蛙鸣呢,在电视机声音的背景下,远远的,似有若无.人们坐着,靠后的干脆站着,有人摇着蒲扇,一下,又一下,轻轻缓缓的,把电视看得入迷,蒲扇停在了手上,歇在了腿上,突然想起,就一下,又一下,轻轻缓缓.
我连哈欠也没有,直把脑仁子钻到电视机里去,偶尔地,回头看看爷爷,看看爸爸,他们的心思也全都在眼睛里.眼睛有些疼,脊背有些酸,我却一丝也不动,连风、连蚊虫,也都不再吹我、咬我一般了.
夜终于深了,人群要散去了,我还是没有随着人群看完,就躺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电视上又闪回到雪花了.星空一下子就亮了,蛙鸣也一亩挨着一亩地,送过来了.
有风,树梢在风中“哗啦”出水一样好听的声音,夏夜,真好啊,碰上所有星星都熄灭,月亮也躲着不出的夜晚,夏夜,也是真好啊！
我有多少喜欢的事物啊！
从电视机里,我学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并把自己的嗓子,像一盏夏夜的灯泡一样,挂到池塘边,唱给鱼虾听,唱给青蛙听,也唱给皱一皱眼皮的水面听.
在自行车上,我把汗水变成一条细线般的溪流,从街西流淌到街东,在无人的街上拼命打着铃,企图驱赶的,是无影无形的夏日空气.
在芦苇塘边,我把木杆子甩下去,绳头一只蛙腿,小半腰系着一根木棍,木棍抖动着,笨而贪嘴的虾就上钩了,头顶的日头把水面照亮,却照不透水下,水下黑着,有无数双眼睛在朝上看.
我有多少喜欢的事物啊,假如我现在还喜欢着！
童年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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