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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桥，或夜的秘密
于怀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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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说整整折磨我两年了,我想我必须花几天时间写下它.否则我会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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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充斥着强烈的腐败味,酸味、腥味、汗味,还有其他无法表述的味道.电风扇摇头摆脑,这些复杂的气味被一阵一阵热风卷起、带动,向我扑来.我已久处其室不闻其臭.我光着上身,坐在竹椅上,弓着腰,低头穿一串串芫荽.刚穿完芫荽,女朋友（或者说未婚妻）又从冰柜里拿出小龙虾,让我接着穿.现在是下午三点钟,阳光强烈,从对面那家人的天楼顶上泼泻下来,铺到了我家大门槛上了,像一片绯红色的瀑布.再过一会儿,它就要登堂入室了.我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汗水.手上湿渍渍的,盘子里冰碴很快就化了,雾气腾腾,屋子里的腥味更加浓重起来.我的女朋友也只穿着一件两条带的洞洞式背心,她在我身后“梆梆梆”地剁肉丝.我瞅了她一眼,她正蹙着眉头,快速地挥动菜刀,她粗壮的胳膊和手臂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每剁几下,她要抽搐一下她的鼻翼.这也难怪,她是第三次来我这里给我帮忙,她还不习惯这里的味道.昨天她给我说,久了就会习惯的.我说,都一年了我还没习惯呢.下午四点,我终于做完了活儿.我和女朋友把那些串好的东西一样样地放冰柜里,然后我去厨房里做晚饭,我必须要在五点半前吃完晚饭,六点钟我得准时到街上去做活儿.我涮锅的时候,女友淘完了米,放进电饭煲,按了煮饭的按钮后,走过来,从后面箍住我的下腰,我没有响应她.此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人.她像个幽灵一样,总是被女朋友箍住我、亲吻我,或者我们时,突然从我的脑子里蹿出来,令我惘然失神,顿失,我很用力地打液化气开关,“啪”,一股幽蓝的火焰蹿出来,升起有半尺高,像一个魔鬼突然吐出舌头,吓得女朋友松开手了.我把锅架上去,那根舌头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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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推车斜靠在屋外巷子的墙上.其中一个离地的轮子在兀自转动,也许是因为风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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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北是一座古城,位于武陵山脉中段的一个小盆地中,酉水河从城边静静地穿流而过,据说这座古城在秦始皇时就设立过郡县,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这座现在没有多少古迹也并不怎么现代化的古城里,除了酉水,还有两条小河,这在一个县级市的小城市是很稀少的.因此,这里就有许许多多的桥,古老的和并不古老的.金龙桥是其中的一座.金龙桥是一座石拱桥,修建于民国三十八年,位于老城区最繁华地段,一端是酉北广场,另一端是少年宫和文化娱乐中心.这是老城区为数不多的两幢现代大楼,一幢七层,一幢八层,它们背后就是鳞次栉比的老房子,低矮,凌乱,小巷子七拐八扭的,紫云巷、铜锣巷、荞麦街、月明街,名字倒都古雅.金龙桥是整个酉北市最有人间烟火的地方,从早上六点起就聚集了大量引车卖浆之流,摆地摊的、卖早餐的、剃头的、算命的、卖夜宵的,一拨一拨地挤在这座不到二十米长,四米宽的桥上和桥的两端,连一辆三轮摩托车都很难挤过去.特别是傍晚六点到八点,跳广场舞的大妈有十多支队伍,好几百人,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地扭动着一具具肥硕的身躯,一直要喧腾到晚上八点半,市政部门关掉广场上的霓虹灯后,这里才突然一下寂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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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那段话,是这个小说真正的开头.我对这个开头并不满意.其中有很多句子摹仿了一位江南作家苏童的《桑园留恋》.没办法,我想不到更好的开头.其实,我还想给诸位读者交代清楚,本文的标题,也是摹仿而来的,它的原创者是法国的一个搞哲学研究的小说家,叫米歇尔·图尔尼埃,那个小说的标题叫《皮埃尔,或夜的秘密》.在这个外国人的短篇小说里,皮埃尔是一个人,在我的这个短篇小说里,金龙桥是一座桥.区别仅仅就是这点.《皮埃尔,或夜的秘密》讲述的是一个乡村爱情故事,《金龙桥,或夜的秘密》讲述的也是一个小城爱情故事.天下文章一大抄,我不在乎别人说我摹仿不摹仿,我又不是作家,不怕名声受损.谁的生活不是摹仿别人呢？每个人从一出生直到死亡,真正的创新有多少呢？每个人每天做的事,无非就是重复别人做过的事.大学时我曾读过一首记不起是哪一位诗人的诗句：
我从没摹仿过谁
如果在我的身上出现了谁的影子
那么,只是
我的生活晚来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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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周六和周日六点半左右从桥上走过时,是金龙桥最最人声鼎沸的时候,当她晚上九点过十分走回金龙桥时,这里已经繁华落幕,漆黑一片,阒寂无人.除了还有一个卖烧烤刚刚收摊的男人,他正在缓缓地推着手推车行进.那个女人同那个男人同路行走,偶尔交谈一句,一直同到五百米外灯火辉煌的十字路口.然后,她往东走,他往西走.分开时,两人像不认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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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七日 星期一 阴
我一个人在操场上漫步.外面风很大,春末了竟然还有一丝丝的寒意.也许是我穿得太少了吧？上午十点多,操场里没有一个人,很空旷、静寂.我不想去上课,此时就是小K老师的课.我在下决心做一件事,一直下不了决心.我双手塞在衣兜里,右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小纸条.我想把这张纸条送给一个非常迷人的女老师.她真很漂亮,鹅蛋脸,明目皓齿,声音温柔、悦耳,我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我想以后娶老婆,就要娶她那样的,不,不如干脆就娶她做老婆.我才十七岁,我还是个学生,想这些,是不是太不纯洁,太不健康？
我在八百米的跑道上转了两转,一直下不了决心.我不知道送出这张纸条后,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后果.也许我会被她叫去办公室,臭骂一顿,也许我将会被学校开除……
我下不了决心送出这张纸条……
我没送出这张纸条.我不敢.整个晚上我睡得不好,想了很多很多事情.
……
这晚,我第一次.无师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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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看书.读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买来好几年了.据说老马一直不肯给中国版权,他的书都是盗版的.这一本肯定也不例外.以前在大学时上文艺理论课,老师讲过他的《百年孤独》,我找来看了,但没看进去.不是不喜欢,而是看不进去,里面的几代人都是第一、第二、第三,我理不清.但这一本不同,非常好读,我通读过好几遍了.打开书,随意浏览,读到下面的一句话：
还等什么呢？时间都过去了,话是这么说,但不至于那么快.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一去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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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我十七岁,上高中一年级.先一年我第一次梦遗.这一年,我写下了第一封情书,但没有送出去.现在回想,青春就是一场梦遗.懵懂、慌乱、惊奇、战栗,抽搐、喷薄,像电流一样,转瞬即逝,太过短暂.青春也是一声空洞的回响,一场莫名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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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个小说是从金龙桥开始的.金龙桥是地点.时间如题所示,夜晚.与夜晚有关的故事大多是具有秘密性质的,我把它讲述出来,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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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铜锣巷出来时,天近黄昏.火烧云在西边的邮政大厦上熊熊燃烧,残阳余晖铺满了滚滚而流的酉水河河面,但我都看不到.两旁低矮的房屋再矮也高过我的人头,我匆匆地穿过这条最少有一两年没走过显得陌生了的巷子,是抄近路去赴一个晚宴.出了铜锣巷,不远处就是金龙桥.此时,桥那头的酉北广场,是一天里最嘈杂最沸腾最疯狂的时刻,无数个音箱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几百人在机械麻木地举手扭臀.金龙桥上也一样,人头攒动,我走过少年宫前时,一眼就从桥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挑出了她.什么叫鹤立鸡群？她就是啦！我看着她过了桥,向着我走来.我停住了脚步,一下子敛声屏息.我看到她往对面一家小超市的门口摊位走去,我还呆着动弹不了.我看着她买了一瓶冰矿泉水,递给那个老板娘一张深绿色的大钞.我快步跑过去,从冰柜里拿出一支冰激凌,把两块零钱递给老板娘.谢谢老板娘,她在我拿冰激凌时就暂停下了给她找零,抬起头来接我的钱,使我得以看似很随意但却是刻意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钟之久.她的脸庞美得摄人心魂.我心跳加速,脸上突然热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和空虚.跟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在楼道口看到小K老师第一眼时的感觉完全相同.她拿过老板娘找的钱,转身走时,对我嫣然一笑.那天我刚刚剪了一个平头,穿着一身运动服,背着画夹.她把我当成了某个到少年宫送孩子学画画的家长了吧？我目送她款款地向文娱中心走去.她的背影跟她的脸庞一样的美,腰肢扭动得特别有韵致.我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在二楼玻璃窗后一闪,再也见不着了,我还站了十五分钟之久.我想她应该是个舞蹈老师或者瑜伽教练.文娱中心大楼里有两个儿童舞蹈班和一个瑜伽健身馆.那晚我跟现在的女友认识了.打电话叫我去赴宴的那个人,目的就是把她介绍给我.女友是市体育部门的篮球教练,相貌中上,身形结实.如果那天傍晚我没在金龙桥碰上那个女人,女友不可能在三个月后成为我的女友.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要忘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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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跟女友电话聊天,一周里约会两到三次.最开始的一个月,我从不跟她约定一起吃晚饭.每晚六点,我准时地出现在金龙桥上.每周周六和周日我都看到她六点二十分左右出现在金龙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文化娱乐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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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记不了她.那次碰到她后,很多天,每到傍晚时,我就不知不觉地转到了金龙桥上.
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我弄清了她是个瑜伽教练.每周周六和周日来两次文化娱乐中心.每次两个半小时,六点半到九点.所以一般她是六点二十分和九点过十分左右出现在金龙桥上.一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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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诸君,你们一定会骂我是个傻子对吧？就为弄清这个,要蹲守一个月吗？现在是信息社会,打几个电话,上网查一下那个瑜伽中心的资料,或者干脆跑到前台去问一下,不就搞定了吗？我不想那样做,我就是想以这种最古老的方式来做这个事情,你能把我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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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过去了.我至今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不知她在什么单位上班.
这些——对我不重要.因为,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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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一种思念.
思念也是一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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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大雨.躺在床上看书.还是读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老马写道：
她提醒他,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求这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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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女友正式恋爱了.
跟她上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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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上了那个女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就像我十七岁那年爱上小K老师一样无可救药.我明知道这样没有好下场,但我无力改变自己.我知道那个女人要比我大,不是大一岁两岁,最少要比我大五六岁吧？她的脸虽然美得惊心动魄,但眼角有了浅浅的鱼尾纹,眼睑上也有了小小的不易觉察的眼袋,掩饰不了岁月雕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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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曾经跟踪过她.就像我曾经跟踪过小K老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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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K老师跟我谈话的当晚,下自习后,我就跟踪了她.她家住在城北的向阳坡,从一中到她家,要穿过大半个城区.我跟踪过她五天,从周五一直到周二（那时我们周末不休息）,每晚都跟踪她回家,直到她回家进屋.我确定她没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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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八月的一个雨夜,那夜的雨下得真大,哗哗啦啦的,金龙桥附近空无一人,除了打在伞上的噼噼啪啪的雨声,我还能听到扑通扑通的自己的心跳.八点五十分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我到了金龙桥上,看着时间还早,我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超市门口站了二十分钟.九点过三分,有瑜伽学员陆续地从文化娱乐大楼里出来,九点十二分,我看到她从大门口出来了.跟往日一样,冷艳,高贵.她撑开雨伞的姿势很优雅,先把伞尖朝下,再按自动按钮.伞篷张开.她用手旋了一下,伞转动了半圈,这时她刚好下到第台阶,慢慢地把伞举到头顶.她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刚把伞举到头顶时她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也走出了大楼的穹顶,进入到了大雨中.她是最后一个走出大楼的,这时整个文化娱乐大楼的灯在依次地熄灭,旁边的少年宫早在半个小时前就黑灯瞎火了,对面的酉北广场在四十分钟前也熄灯了.现在这里一片漆黑.当然,不可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超市和民宅有灯光透过来,看清周围的树影和脚下的道路是没有问题的.她走上了金龙桥,我才从超市门口举着伞跟上去.我跟在她后面,大约十来米远.后来我撵了上去,在河岸的第五株和第四株杨柳树的间隔的地方赶上了她.我们平行着走.此时大雨依然如注.前面不远是灯光璀璨的十字路口.灯光强烈,亮如雾霾重重中的白昼.我快步超过她,回头,我看不到她的脸.她勾着头小心翼翼地蹚着水,整张俏俊的脸庞完全遮在伞里面了.她没有注意到我,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一直都没看到.这让我很沮丧.我站住了.她超过我.她没有穿过十字路口,右拐往东走,顺着天平路缓缓而行.街面上,除了我们,空无一人一车.我一直呆呆地站着.看着那把浮在雨水中的小红伞,慢慢地漂流,远去.我突然眼眶一热,泪水长流.我知道我再不会在夜晚里跟踪任何一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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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五金店了一个铁皮四轮手推车.在网上买了一个“凹”字形铁炉子,在溪河街买了杂木炭,在五金店和筷子厂了一批铁签和竹签.当我把这些东西堆在堂屋里时,我的女友惊讶地说你是要去做烧烤吗？我说你真说对了,我就是去卖烧烤.去金龙桥卖,每周周六和周日晚上去.女友惊叫着说我的天呀,你缺钱用吗？不至于吧？我说我不过是想多接触接触社会,多观察观察百人百态.她马上就兴奋起来了,试试去,也许很有意思的.赚不赚钱不说,你倒是可以好好观察一下人,也许对你的创作有点作用.女友是个体育生,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倒看不出她能站到这样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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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晴
离高考只有四十天了,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复习.高考对我来讲,压力不大,反正我考特长生,可以减一百多分.以我的专业成绩和笔试成绩,考个二三流大学本科不成问题.但我依然焦虑.我焦虑的是再有几十天我就要离开小K老师了,我再也不能凝望她美丽的脸庞了,我再也听不到她动听的声音了.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了小K老师.虽然她比我大五岁.从我第一次在教学楼的过道上见到她时我就爱上了她.
……
昨天晚上,我干了一件蠢事,有生以来最蠢的事.我把几天前写的那封情书送给了小K老师.第一节晚自习时,她来辅导我们班,我假装向她提问,她就来我课桌边给我讲解.她俯身在我课桌上时,我就把那封信偷偷地塞进了她的上衣口兜里了.我给她塞信的时候,她没有发觉,但被我的邻桌向天然看到了.第二节晚自习上到一半时,她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叫我的名字,让我出去一下.我知道她发现了那封信,并且看了,我的脸一下绯红的,心也怦怦乱跳.我勾着头走出了教室.出了教学楼,我以为她要把我带到英语教研室里去,那里是有很多老师还在坐班,她要是公开训我,那我就没脸活了！还好,她跟我说,我们去操场那边谈谈吧.她问我为什么要给她封信？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复习,准备考大学？并且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她暑假里就会结婚了.并且告诉我她男朋友是刑警.
她没有骂我,也没有鼓励我.我们沿着操场跑道走了一圈后,她就让我回教室去学习.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吧,分手时她对我说.
她肯定没有男朋友,因为我一直没有见过有青年男子来学校里找过她.这晚,我跟踪她回家,也没有人接送她.
我该怎么办,还继续给她写信,继续追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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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奇怪,酉北是个小城市,只有十来万人口,除了金龙桥,我在任何地方没有碰到过她,也没听任何人说起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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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北是一个小地方,三十六七的女人,不大可能还是单身.酉北是个小地方,城内一块荒地上的草被风吹趴了,全城人都会晓得,我不想成为全城人的唾沫靶子,这决定了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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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摊.周六.六点时,我把手推车推到金龙桥上,寻找位置.我看准了一个刚刚收摊的剃头的老头儿的摊位,把手推车顺着桥身横放.这个位置我观察了几周,白天是个剃头老头的摊位,但每次五点收摊,之后就一直空着,没有其他人占用.我想不至于跟别人发生冲突吧.至于,我倒不要管,我的同学陈阿牛就是管这一片儿的小队长,他看到我摆摊还得给我打根芙蓉王.但我没想到第一次就出摊不利,差点跟另一个摆夜宵摊的死胖子打起来了.我刚一摆好摊,从手推车下面的木柜里拿木炭出来时,那个天天在金龙桥靠广场那头摆摊的胖子推着他的车从铜锣巷那头上到桥上来.他在那个超市门口时就看到了我的摊子,愣怔了一下,上了桥面后,他飞快地推着他的大推车,吱吱嘎嘎地朝着我冲来,等我反应过来时,他的推车已经撞上了我的推车,把我的小推车撞得打了一个旋,车上的东西散落一地.他把自己的推车往后一退,转了个弧度,从我的小推车旁绕了过去.他没有给我致歉,反而吹起了口哨,很轻松地往桥那头走去.虽然那家伙长得肥头大耳满身膘肉像个屠夫,我知道他那不是壮实,而是昼夜颠倒内分泌失调的虚胖,我有把握扑过去按倒他擂得他满地找牙,就在我准备呵斥他时,我看到了她款款地从桥那头走来.她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挎着一个意尔丹真皮包,不仅美,而且雅.怎么能让这么美丽和优雅的女士看到两个粗俗的男人打架呢？难道不会惊吓着她吗？于是我忍住了气,低下头去捡散落满地的木炭.她一双洁白的玉足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后,我才站起身来,凝视她的背影,真至她走进文化娱乐中心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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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女朋友,疯狂地做.
女朋友有时是女朋友,有时是一个梦,有时是另一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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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天从我的摊前路过,整整四个月,她从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有买过一串烧烤.每次我见到她款款地走来,我都赶紧低下头去,装着很忙的样子,尽管有时摊前没有一个人.她走过后,我才去注视她的背影.刚开始的那两个月,天气还热,她九点从瑜伽馆出来时,桥上和广场上还有游荡的行人,她回去时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从我眼前一闪而过.后来,天气渐渐地凉了.再后来,就越来越冷了.冬天里,晚上八点时广场上的霓虹灯就熄灭了.她出来的时候金龙桥上一片昏暗,此时整个广场长风浩荡,空寂寥落,只有我一个人还站在桥上,双手罩着手推车上的铁炉里快要熄灭的火炭瑟瑟发抖.最先是一群女孩（也有妇女）叽叽喳喳地从文化娱乐中心跑出来,此时是九点过三分左右,她们是一下课就出来了,很快就分散开了,往各个不同的方向消失不见.再过五到八分钟,她就会出来.跟那些学员不同的是,她每次出来都换了装,不像她们是穿着瑜伽服出来的.哪怕是冬天,她也换了,而不是简单地在外面罩一件大羽绒服保暖.每次,看到她从大楼里出来,走上金龙桥,我都想她能在我的摊前停一停,我更想她来哄哄她的冻得冰凉的小手.但她没有.直到有一晚,她终于开口跟我说了一句话.那晚她比平时迟出来了十多分钟,九点半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风也大,刮得河堤边的枯柳呜呜.她走过来时,看到我还在,就走过来说,师傅,都没一个人了,还不收摊啊？我忙说,就收,就收！我本想说,这么冷的天,你来烤烤手吧.但她说完这一句,就径直地往前走了.我赶忙架起小推车,跟在她后面走,但她再没有说第二句话了,直到十字路口,她拐向了东边,一直走远了,也没回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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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女朋友没过来.被子冷得无法入眠,侧身,开灯,捡起枕头边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随便翻开,老马在这一页写道：
“世上的人分两种,会的和不会的.”他不信任后面这种人：他们一旦越轨,便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于是四处炫耀爱情,就好像那是他们刚刚发明出来的似的.而经常做这种事的人恰恰相反,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感觉良好,也守口如瓶,因为知道谨言慎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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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小K老师并不那么美.她的脸上有雀斑,她的眼睛很亮,但是八字眉,她的牙齿很白,但嘴唇太厚.特别是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一.二十岁时,我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三的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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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边的柳条青了.接着绿了.又黄了.又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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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烤的生意很好.每夜回来,纸盒的钱匣里都有两三张老人头,大大小小的零票更是数不胜数.我对钱不敏感,每次回来把它们倒进茶几上一个更大的纸盒里,等女朋友来时清点.她有时周一来,有时周二来.大纸盒里的纸币堆得像一座小山似的.她一边清点一边不断地感慨,小时候就听老师说造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真是不假呀！又说,以后下岗了,失业了,这活儿真可以做一门养家口的生计.我笑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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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跟女朋友订婚.这些天一直在做准备,采买提亲的礼物,找合适的朋友或亲戚做媒人.她老家是酉北乡下的,一切按她们乡下的礼数来办.要请媒人,要提亲、认亲、过礼、恳谢.有点繁文缛节.但这些都是一定要做的.女朋友,我爱她吗？我不好说.肯定没有现在爱那个女人那么疯狂,也没有曾经爱小K老师那样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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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夜晚,非常寒冷,刚好又停电.世界一片漆黑.黑得只有我手推车上的那一些炭火的微光.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黑.那夜是我大四上学期的寒假第一天,从省城一回到酉北,连包都没放回家,出了汽车站就跑往一中路去,去找小K老师.此前,我考上大学后跟小K老师一直在通信,通了整整三年.在信上我要小K老师等我回来,我跟她结婚,她一直未置可否,不反对不抗拒也不鼓励不赞扬.我兴冲冲地跑到英语教研室,向以前就认识的向老师打听小K老师上班来了吗？那位向老师告诉我,她已经调到外市去了.她还告诉我,小K老师两个月前结婚了,丈夫是外市一个高干子弟,在市政府的一个重要部门任职.一结婚就把她调走了.怎么可能！我三天前还收到过她的来信,根本没提她要结婚的事,甚至没提到她有男朋友了.我鼻子一酸,差点失声痛哭起来.幸好这时突然停电,向老师看不到我流泪.那晚天真黑,真冷,一直下着雪粒子,我走回家时摔了两跤,第二天才发现鼻青脸肿了.这一夜,却是个寒冷又温暖的夜晚.九点过十分,她走了出来,走过我摊子的时候,她没跟我说话,我推着手推车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时,她突然转身对我说,谢谢你,师傅.不等我说什么,她又说,其实我知道你每晚收摊那么晚,是在等我,你是怕我一个人害怕或者遇上坏人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十字路口也没有灯.天太黑,我只看得到她洁白的牙,看不到她的脸,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我家就住前面酉水苑小区里.我想问问她没有老公吗？有的话怎么从没见过他来接她？可是,她却快步地走开了.很明显,她是在谢绝我继续再送她一程.很快,她就消失在黑暗里,她的雪白的羽绒服大衣也黑得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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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痛,叫.
有些爱,叫做痛.
有些痛,那是恨.
有些恨,更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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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再没跟小K老师联系过.新的一年开学后,我收到过她两封信,信封还是酉北一中的印制的,但邮戳不是,我没有拆开,塞进了垃圾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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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痛是在春夜里从后脑勺上传来的.我弓腰推着车,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钝响.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一次我没感觉到痛,只是感觉很奇怪后脑壳里怎么会传来这种响声.第二次,感觉到了疼痛,是一种锥心的痛,我意识到有人在用锤子猛击我的后脑勺.我扭头去看击打我的人,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没看清那张狰狞的面孔.接着又传来一次锐痛.一刹那,我猜到了是谁在击打我,我已经无力反抗了.我扑倒在地.手松开了手推车.我听到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传来.这里是一段缓坡路,手推车在后退,一只前轮碾过我摊开在地上的手掌,在向下滑去.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女朋友在我身边.她告诉我我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她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有泪痕,看到她的神态非常疲倦.她守了我三天三夜了.后来她又服侍了我一个多月,给我擦身,接尿,端大便,像个过了金婚纪念日的老伴一样.整整七十五天,终于可以出院了,回到家里时,我看到手推车摆在门前的巷子里,跟以前每次我自己摆放的一样,斜靠着,有一个没有着地的轮子在兀自转动,那一刻是没有风的.女朋友说每一样东西都不少,她都捡回来了.我给她说,问问邻居们谁要,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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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的第一个周末,傍晚,我又来到金龙桥上.这次是空着两手来的.已经初夏了,晚霞瑰丽绚烂,火烧云熊熊燃烧.金龙桥附近热闹非凡,广场上人们举着森林般的手臂,桥面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我没有看到以前天天来摆摊的那个胖子.这在我意料之中,因为他现在正在酉北看守所里.六点半了,我也没有看到那个女人.我想可能是错过了吧,或者她是从铜锣巷那边进了文化娱乐中心大楼,我在桥上一直徘徊到九点半,直到文化娱乐中心大楼一片漆黑,我也没有看到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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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再没有见过她.她消失了,永远地不见了.我打听过不下百人,包括瑜伽馆里的工作人员,包括她住的酉水苑小区的保安和物业管理人员,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仿佛她从没有在酉北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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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子真被锤子击打坏了吗,我记忆中的她只是一个梦？
若她是一个梦,小K老师也是一个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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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可以肯定,真实存在的,只有我的女朋友.再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跟我女朋友.我知道我并不怎么爱她,但我更知道,她非常非常的爱我.我想,这就够了.有人说,当一个男人爱上比她年纪大的女人时,那是俄狄浦斯情结,证明他还没有成熟.我现在真正成熟了吗？女朋友比我小三岁.再过三天,我们就要走上红地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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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彻底告别我那无望的青春,混乱的青春,疼痛的青春.再不把这个小说写出来,我就没有拿笔写完它的机会了.只有写出这个小说,无论好坏,我才会心理平静.或者,我想写出它,供老了的时候回忆？潜意识里的东西,连那个叫弗洛伊德的老头儿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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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的结尾写道：
费尔米纳,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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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负责地告诉读者诸君,写小说这种活儿,我平生只会干这一次.这个小说无论成功与否,我绝不会再操刀第二次.总之,请读者诸君明鉴,我在此文开头的第一句话和文中很多地方都一再交待了,我这是在写小说,也就是说,我不否认此文有虚构的成分.至于虚构的成分有多大,我也不负责解释.也许,它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你的故事.
最后,我要告诉你们,我是一个画家.在我家新房卧室里,挂着一幅题为《金龙桥》的油画,这画百分之百是我自己创作的.画面是夜景,漆黑一片,如果你凑近仔细看,除了桥栏上的花纹和飘荡在上空的几丝干枯的柳条,你什么也不会看到.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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