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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诗和远方一以彭红玉散文作品为例
红玉的散文结集出版,我为她高兴.一方面,当世人普遍受物欲驭使,不惜用洪荒之力去摆脱饥饿、凡庸与贫寒,为获取财富名利而无休止地拼争,己无暇顾及精神文化层面的求索.愈来愈多的人们虽无生存之虞,过着富庶甚或奢华的日子,则往往耽于感官欢愉和浅表化享受,失去了基于自律的优雅生活的动力,忘却了精神的原乡.行色匆匆的红玉却谋求从商务繁冗中突围,坚持在时间的夹缝里写作,以其非凡的文学执念捍卫初心,执着追寻生命中最精致的梦想.她将近年来见诸报刊网媒的散文编选成集,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文集名《何处是心乡》,想必取意于苏轼《少年游》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其含义不言而喻.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几乎注定了朝向远方的宿命.唯有高擎希望的火种,矢志不渝地筑梦和追梦,才能将岁月活得有宽度、厚度和纯度,渐次抵达邈远而切近的心乡.
另一方面,红玉散文给人以独特的阅读体验.异质性是文学的“精神长相”,是作家和作品与人分野的文化秉性.在自媒体统治的微时代或日“泛媒体时代”,同质化、粗鄙化写作泛滥,微信圈乃至推特、脸书沦为大众秀场,独具个性和品位的文字显得尤为珍稀.像厨师炒菜,一百个人兴许吃出一百种味,食客们见仁见智而己,并不见待这道菜有多少特色.有评论家认为,“文学有如食物,其魅力蕴涵于差异性、尖锐性.即便差异性表现为误读、偏见、严重不正确,也比同一性更深刻或更有意味”(何大草《反辽阔》2017).可见文学写作先天地要求特立独行,应当尽可能规避与人撞脸、撞衫和串味.红玉散文即让我读出了别样的风景,于平宁淡泊中总有一丝莫名的感动.恰如浅秋的午后,好友为你沏一杯茶,端起来,细品那份久别重逢的温煦、安谧与诗意.
红玉散文贵在本真.本真是散文的基础性定义,也是散文写作的一种基本态度,体现为字里行间的诚实与率性.无论叙事状物还是议理抒情,红玉均以纯天然的形态呈现,发乎真心,本色天成,毫不矫揉造作.她写妈妈,将雪里蕻“变着花样弄给我们吃”“见我们一个个香香地吃,妈妈开心的不得了”.住校不能回家,“妈妈披风伴雨,给我送来两罐腌好的雪里蕻”“几位室友不讲客气,不由分说就帮我扫光了”“我很纠结,为妈妈自豪,又忍不住在心里直骂这群好吃佬”（《妈妈的雪里蕻》）.一段酸涩的过往,连同“富含妈妈爱的味道”的雪里蕻,在孩子气般的信笔书写中跃然纸上.她说“妈妈最疼我了”,有好吃的总是“悄悄藏起一些东西”留给她.被弟弟发现后,那一刻“看得出妈妈好尴尬”.妈妈因肾病患有女性罕见的痛风,每每发作苦不堪言.但一见她便“立即一展愁眉”“轻抚我的手”,忘记了自身病痛,反倒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工作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子”.面对妈妈这朵被时光雕刻、为儿女荣枯的花,她时常“感到温暖和愧疚,想哭”（《妈妈是岁月雕刻的花》）.天赋的亲情无须花里胡哨,愈是不假修饰的文字,愈加彰显至真至纯的力度.她写父亲,看到爱女高考失利后在报纸上发表励志文章,“当场流了泪”“父亲流的不是泪,而是心在滴血.他的失落感远远超过了我的受挫感,但从不流露,尤其在我面前”（《父爱的阳光》）.她写祖母,寒夜做针线活,陪儿时的自己写作业.见她冻得哆嗦,祖母“心疼地将我的脚抬起,裹在她的破棉袄里,用满是老茧的手,不停地揉搓我冰凉的脚心”“从此我的冬天不再冷”（《在祖母身边的日子》）.她接刚上小学的女儿放学,“突遇暴雨,凶得跟泼似的”,便躲进车站边的小店避雨.“雨幕中有个红衣女孩,打一把小花伞,正吃力地朝我这边靠近”“那不是我的颖吗？”跑过去搂住半身淋湿的女儿,听她说回家拿了伞赶来接妈妈,见她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获奖证书,“忍不住狂亲她溅满雨点的小脸”（《知我女儿心》）.她陪儿子赴沪办留学签证,独自在街头踟蹰等候.儿子从领馆出来握住她冰冷的手,责备她“这犬的风,您怎么坐在门外呀！”然后“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沿街找了一家小餐馆.刚落座就不由分说地点菜,点的都是我爱吃的菜”“他从背包里突然拿出一支包装精美的康乃馨,说‘今天是您生日,祝妈妈生日快乐！多年来您为我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谢谢妈妈！今后我不在家,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贪婪地享受这一刻,早己泪流满面”（《最好的礼物》）.写实的笔触极具现场感,细节分毫毕现,真情随性流溢,读来感人于无形.
散文原本是写真事、说真话、道真情的文体,非虚构是散文的生命和价值底线.被誉为“中国拉伯雷”的叶开讲过,“好文章不是靠好词好句堆砌出来的.如果不发自内心,不出自真诚,多少好词好句摞在一起,也只能是一堆毫无生命的垃圾”.遗憾的是,时下浮躁功利的世风催生了太多垃圾文字,散文的品貌和属性正遭遇野蛮扭曲.就像韩国人热衷于整容,整出的尽是些似曾相识而又极不可信的脸.散文失真无疑是散文文本的恶性变异,意味着非虚构文学的堕落和溃败.某饱受诟病的诺奖作家就曾宣称,要“把散文的真实性定义彻底否定掉”“可以大胆虚构”“不一定是亲身经历,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对此罔顾责任的“散文虚构论”,本人实难苟同.你连散文底线都守不住,又何毖将一些虚构的文字标榜为散文？干脆一心一意写小说去！作家的使命担当,首先要对文字、文体和文学负责,而不是背离散文本源去任性地炫技和“秀肌肉”.所以我赞赏《作品》杂志的改版宣言——告别纯文学,提倡真文学.红玉以求真的态度写散文,恰恰体现了作家可贵的文学自觉.她依据切身经历,讲述真情故事,譬如《那温暖的冬之忆》中的雪里送炭, 《感动总在风雨后》的解危济困, 《男闺蜜》深挚厚朴的同学之谊, 《家的写法》传导的人文精神和悲悯之心,无不激扬着煌煌向上的正能量,令人温暖而感奋.技巧之于散文固然重要,但“诚实比一切智谋更好”（康德语）.本真的文字才接地气,才有烟火味.哪怕略显粗粝,它对心灵的濡养远胜于奇技淫巧之作.这是红玉散文最原初的魅力所在,也是我们在散文写作中应秉持的圭臬.
红玉散文美在柔性.柔性源自女作家先天的造化,更蕴涵着后天的学养,是浸润在作品中特有的女性文学气质和品格,清醇而内敛,婉曲而缠绵,优雅而宁静,矜持而不娇纵.因而我们读李清照,读张爱玲、三毛、琼瑶、陈丹燕等,莫不被其轻灵剔透的意象和恬淡蚀骨的情致所打动.红玉很喜欢林徽因和席慕容,看得出她一直坚持柔性的书写.她将乡情、亲情、爱情和友情,一往情深地融入清雅流丽的文字,饱含对生命本体的炽爱和讴歌,成就了这本文集中最美和最耐读的篇章.她怀想故乡的一湾荷塘,那里有满塘荷花、一池好水,有飘香的莲蓬,“翘起迷你的小嘴,忘我地吹水泡,时而摇曳着优美舞姿”的鱼儿,有“青涩的孩提时光”,以及穿行于碧叶红荷间的“那份纯粹和怡然”（《我的荷塘湾》）；她享受高山滑雪的惬意,“嘻嘻哈哈地摆起pose,任好友为我拍下风,拍下雪,拍下林海雪原,以及旋转的阳光和我那飘舞的红围巾”（《到神农架滑雪去》）.旅途中她与一款香水邂逅,不经意地错失,处心积虑地追索,顿悟“幸运的是,我曾经错过的仅仅是一款香水,再也不会错过人生中难得的际遇,包括健康、事业和爱情”（《错过一款香水》）；她的乡愁是腊鱼图片,“夜深人静时破竹而出”“时不时回头,顾看生命腾跃的流痕”（《乡愁无常》）；她的友情是红酒,“一杯清雅入喉,便有了把酒言欢的乐趣”,“温热的液体,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个人悲喜”（《感悟一杯酒》）.颇具代表性的《心香为伊人绽放》三章,她将热恋中抑扬沉浮的情绪——聚与散、悲与喜、伤怀与爱恋、相思与守候,或化作涓涓泉流且歌且吟,或势如潮汐汪洋恣肆,令人由衷感喟爱的静美与酣畅.当读到“你影响了我半生辗转的轨迹知道吗？在我心中你最珍贵,你的爱重千钧.它留给我的,一如日月留给生命的,河川留给大地的,那是你对我深刻地改变”.读到这里我确信,此文辑入《中国当代散文家力作选》是有其道理的.她对爱情心理观照之缜密,拿捏之精微,描摹之雅致,生生的就是女作家才有的“文调”和柔性尺度.
散文所以美,最深层的原因是其中有爱.爱,使人的灵魂复苏,是世间最深刻的哲理.“对于文学,爱是唯一不可或缺的”,刘醒龙道出了文学尤其是散文的真谛.红玉将全部的爱雪藏于情意氤氲的文字中,让每一个字符都沐浴爱的体温,沉静而柔软地发着光,照亮我们内心宇宙荒凉孤寂的角落.如冰心所言,“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升花,将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这浸透纸背的爱的情怀,正是女作家蕙质兰心的气韵和可触摸的柔性美.
红玉散文妙在干净,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里的干净有两层含义：一是外在的表达简洁,用语凝练而无冗余；二是内在的文意纯粹,摒弃了诸多俗世功利的东西.她写散文大都在千字左右,下笔干脆利落,基本上不穿衣戴帽,“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除,毫不可惜”.那些心灵小语,像《那一条无名小路》《静笃之荷》,篇幅均不足千字,却以极短促的文字,附会出玲珑而暖心的命题：“庆幸夜幕下,还有这样一条小路伴我行走,独享自在和丰盈.”“走在秋荷边上,静笃是一种了悟,也是一份淡泊的心境.”散文当然可以有宏大叙事,但用语洗练且意味隽永的小品似乎更受时人青睐.文短而意长,见的不止是字面上的功夫,还包括对感性思维张弛收放的把控.这很契合牛汉的散文观——散文是“诗的散步”,好的散文就应该有诗的骨感.
从另一个纬度观察,红玉散文的干净之妙,展现出写作者厚积薄发的生活体验和独具慧眼的审美认知.面对万人吟咏的未名湖,她选取“诗之湖”“文化之湖”“梦之湖”的视角,恰如共分地表达了对这座名校名湖的喜爱、景仰和亲近（《走在未名湖边上》）.造访林县红旗渠,她落墨于看,着意于听,仅以有限的文字,还原了一尊“凝聚太多历史文化色彩”和民族精神的无尚丰碑（《听水于绝壁之上》）.她的“随州行拾零”,拾起的是神农氏“农耕文明源头的香火和神奇”,是曾侯乙编钟“遥远的农耕时代那份恬静、平宁与安详”,是新农村建设背景下农家小筑“一曲华夏农耕文明的历史新篇”（《向农耕文明致敬》）.她的开封之行,没有在古城的寻常景观上浪费笔墨,而是由画入理,借古喻今,抓住河与城的人文关联,阐发“河的生命在于流”“自然是无辜的,人类文明的演进真的不可以自行其是,真的不能以碾压自然规律为代价,而应顺‘道’而行”（《一条河与一座城的遇见》）.独特的切口,精巧的立意和布局,加上叙写的节制,构成了红玉散文“美在适当”的干净语义.而文字之净,则应了作家历经磨难与挣扎的淬炼,置世界于微尘,纳须弥于黍米,愈显一份脱俗和弥足珍贵的禅意.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开篇有句名言,“人本生而自由,但却随处戴着锁链”.文学写作作为人摆脱困厄和自我救赎的特定形态,却又是极小众和个人的事业,所谓“文章是寂寞之道”.因而需要作家爱你的寂寞,需要有足够的定力做一根能思想的芦苇,需要一生在伟大真理海洋的沙滩上拾集晶莹的卵石.为此我愿引几行小诗与红玉共勉：有多少手的付出／便有多少风中的摇曳／有多少心的仰望／便有多少鸽哨的悠扬.当写作成为红玉的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一颗奔波不定的灵魂栖居之所,我知道她在这里寻觅通往心乡的路己然许久.因为文学,因为有诗和远方,她一定会拥有更灿烂的艳阳,更辽远的蓝天,收获更加丰饶的人生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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